像儿童畏惧黑暗一样,人类或因听信了太多鬼怪故事,而变得非常恐惧死亡。其实细想一下,与其把黑暗的死亡视为一种恐怖,倒不如采取一种比较理性的虔诚态度,冷静而平淡地看待人的逝去,把死亡看做一项不可或缺的最后归宿。尘归尘,魂归魂。或者把它当成对于尘世罪孽的一种救赎,把死视为“罪的代价”[9]。如果我们只是把死亡看做是人对大自然的畏怯和献祭,那么自然就会对死亡心怀恐惧与不安。当然,在宗教的沉思中,我们对死亡的理解也难免掺杂一些虚妄与迷信。
在一些天主教修士的苦行录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观点和认识:“试想人的一个手指如若受伤甚至折断了,就已痛苦不堪了,那么当一个人面临死亡,更甚的是全身遭受侵腐与损害时,这种痛苦不知要增加多少倍啊!”实际上人死亡的痛苦并不比断掉一根手指更重。因为人身上的致命器官十分脆弱。所以,塞内加[10]以智者和凡人的身份所讲的话是正确的。他这样指出:“一切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这是说,人死前的那种呻吟与痉挛,肤色苍白,亲友悲号,丧具与葬仪,如此种种关于死亡信息的传递,都把死亡的过程衬托和装饰得十分可怕。
然而尤应注意的是,人类的心灵并非真的如此软弱,以至于不能面对死亡的恐惧。其实人类拥有许多战胜死亡恐惧的条件。它们能够帮助人类克服对死的恐惧。仇忾之气压倒死亡,爱情之心蔑视死亡,荣誉之感让人献身死亡,哀痛之心使人奔赴死亡。而人的怯懦与软弱,会使得活生生的心灵在死亡到来之前就先死掉了。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看到,当奥索大帝[11]伏剑自杀之后,他的近臣奴仆们只是出于忠诚和同情,甘愿为之殉身。事实上,这只是一种软弱的感情。对于死亡,塞内加指出:“人的厌倦和无聊也会导致自杀,乏味与空虚能够让人死于非命,尽管这个人既不英勇又不悲惨。”但是,应当指出的是,死亡无法征服伟大的灵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伟人仍始终如一,不失本色。
在奥古斯都·恺撒[12]将死之际,他并不关心个人生死,唯一所关注的是他的爱情。在弥留之际,奥古斯都·恺撒还对妻子情意绵绵:“永别了,我的莉薇娅[13],不要忘记我们的过去……”另外,提比略[14]大帝也绝不畏惧死亡,甚至不去理会死亡对他的步步逼近。正如塔西佗[15]所说:“虽然他的体力每况愈下,智慧却敏锐如初。”韦斯巴芗[16]显然也是个伟人,他幽默地迎候死亡的降临。他坐在椅子上说道:“难道我就是这样成为神了吗?”加尔巴[17]的死纵然突如其来,但是他却勇敢地对那些疯狂的刺客坦然说道:“来吧,你们动手吧,只要这对罗马人民有利!”随后他从容引颈待戮。至于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18]一直到死前,还惦念自己的工作。他的伟大遗言是:“假如还需要我办一点什么的话,就快一点拿过来……”诸如此类视死如归者,史上大有人在。
但是,那些斯多葛学派[19]的人却把人的死亡看得过于严重,他们不厌其烦地讨论对于死亡的种种精神准备,反而使死亡显得更加恐怖。对于死亡,尤维纳利斯[20]说得极好:“生命的终结也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恩惠之一。”死亡与生命都是大自然的产物。一个婴儿的降生也许与死亡同样痛苦。那些在炽烈如火的激情中身受创伤的人,常常是感觉不到痛楚的。而坚定执著拥有誓死如归信念的心灵,也绝不会因为死亡临近而陷入畏惧。人生最美好的挽歌,就在于当你在一种富有价值的事业中度过一生之后,依然能够微笑地说道:“主啊,如今请让你的仆人安然离去吧。”[21]事实上,死亡还具有一种作用。它能够消释尘世的种种困扰,打开赞美和名誉的大门。往往那些生前受到格外妒恨的人,死后却常常得到爱戴和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