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诺曼·布雷门爽朗地跟侄子加勒特打了个招呼。加勒特坐在一张富丽堂皇的长条餐桌旁,桌上铺着素白的亚麻桌布。拉开窗前的层层刺绣帷幔,透过环绕房间四周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座玫瑰园和对面的石头建筑。那之前是个停放马车的车棚,改建后成了现在的车库兼仆人房。
加勒特用餐巾擦了擦嘴巴:“早上好,诺曼伯伯。”
布雷门在边桌旁站定,打量着面前的各式鸡蛋——水煮荷包蛋、炒蛋和煎蛋。鸡蛋后面摆着培根、玉米碎以及整齐地码在加热器上的各类面包。他夹了几片全麦吐司到盘子里,又放了一个荷包蛋,转身倒了杯咖啡,走到加勒特身旁摆好的另一套餐具处坐了下来。
布雷门的刀叉在切鸡蛋的时候停住了,那蛋清可真圆。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其实就是个倒霉的意外,”加勒特边说边摸了摸眼睛上方的绷带。“我本是去找……”
“没事吧?”
“我没事。”
“那就好。”布雷门把鸡蛋一切两半,让蛋黄流到吐司上。“我这儿有个职位给你。不过首先,你不能再叫我‘诺曼伯伯’了。你不再是个孩子了,我更喜欢你直接叫我‘诺曼’。”
“这个……好吧,可以,”加勒特嗫嚅了一下,有点吃惊于这个要求。他在脑海里排练了几遍直呼其名的场景,感觉不太对劲。这不是他惯常的做法,诺曼在整个家族里都如同家长般威严,而且他是家族在华盛顿的代表;是整个制糖工业的代言人。他就是布雷门家族企业。“诺曼”,加勒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那感觉真难受。
“关于工作,我自己也有些进展了,”加勒特终于打破沉默。“我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
“是吗?”布雷门伸手拿了一罐鲜榨橙汁。
“是,不过我觉得更准确地说,那只是一个可能有转正机会的临时性工作。”
“听起来不太稳定。我这儿有更好的,你考虑考虑。”
“您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诺曼伯伯,那……”
“诺曼。”
加勒特做了个鬼脸。
“真的,我喜欢那份工作。”
“总归要适应的。”
布雷门站起身来走到墙边的餐桌装了一碗玉米碎,又在上面严严实实地抹了一层融化的黄油。“我给你说说我找到的这个职位,”他背对着加勒特说道,“听完我们再来谈你那个。”
“我不能再让您为我操心了,”加勒特坚持道。彼时布雷门正走回主桌坐下。“我是说,我很感激您为我做的一切,真的。”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给我地方住,给我车开,您和洛兰伯母已经很热情了。”
“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加勒特,我好歹是你伯伯。”
“我知道,但是我总归得迈出踏入社会的第一步,我得自力更生才行。”
布雷门笑了。“你让我想起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的样子,一心想要自己闯出条道来,不想靠家里。”
“您过奖了,不过您可能太看得起我了。”加勒特把椅子朝桌边拽得更近了些,“我昨天跟《先驱报》的普雷斯顿·哈蒙谈过了,他同意让我在那儿试用两个礼拜。”
“很好。乔·雷迪克跟普雷斯顿交代得不错。两个礼拜之后呢?”
“既然得到了这个机会,我就一定会尽全力的。”加勒特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他甚至已经布置了采访任务给我。您一定听说过那个国会议员妻子被谋杀的事儿,对吧?”
布雷门送往嘴边的勺子瞬间停顿了一下。“嗯,我看过报道了。真惨。”
“哈蒙先生希望我跑这个新闻,看看能不能挖出点什么跟受害人有关的消息,比如那女人是谁,生前是个怎样的人等等。如果我弄到有价值的消息,他说不定就能写进报道里去了。”
“乔安娜·卡弗里。我认识那个女人。”
加勒特瞪大了眼睛。
“她生前供职的公司曾给我们公司做过管理审计,她是首席分析师。”
“太不可思议了,您现在就是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我能占用您几分钟吗?”
“为你?”布雷门看了一眼手表,“当然可以。”
加勒特推开椅子站起来:“我马上就回来,我得拿点什么……来做笔记!”
待加勒特走出餐厅,布雷门发话了。“拉斐尔,手机。”他最后一个字甚至还没说出口,矮胖浑圆、胸口系着浆洗得笔挺的白围裙的管家便忙不迭地从边门跑进来,向布雷门递来一个手机。
“谢谢。”布雷门说道,然后在键盘上按下一串号码。拉斐尔转过身,又跟来时一样飞快地出去了。
电话里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哈喽”,紧接着是一阵咳嗽。
“你应该戒烟了,参议员先生。”
恼怒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问道:“你谁啊?”
“我是诺曼·布雷门,威尔。”
“诺曼,你起得也太早了吧。”电话那头的声音仍然很飘忽,但语气已经和善多了。
“我侄子今天上午就会打电话给你,预约见面。”布雷门语速很快。
“哟,原来你有个侄子在华盛顿啊。”
“有。拜托你今天抽点时间跟他谈谈。”
“没问题。你要我跟他聊点什么?”
“他正跟着《先驱报》的普雷斯顿·哈蒙做一个专题报道。”
“你有个在《先驱报》工作的侄子?为什么之前从没提起过?”
“我晚点儿再跟你详谈,”布雷门说道,他的眼睛紧盯着餐厅的门,“这事儿跟乔安娜·卡弗里有关。”
“太可怕了,她那件事。”
“的确是,加勒特刚刚告诉我说……”
“谁?”
“加勒特,我侄子。他正在跟进乔安娜·卡弗里的案子,想采访一些认识她的人。我希望你能让他采访一下。”
“我跟这个女人不熟。”
“这不重要。”
“但是如果是关于她的案子……?”
“威尔,”布雷门打断他,“我现在没法一下子跟你解释清楚,不过我希望你跟加勒特聊的时候,好好说一说我们未来的参议员卡弗里。”
“未来的参议员?啧啧,诺曼!这家伙的老婆刚刚被害,你不觉得我们应该稍微收敛一点儿吗?”
“我认为,”他语气犀利地说道,“我们一定不能让乔安娜·卡弗里的案子成为本周的头条话题。那会让我们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我们要确保这件事被压下来,还得让卡弗里的名字保持在竞选名单的首位。考虑到目前的情况,如果坐视不理,我们很有可能会失去他。说得冷血一点,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他老婆的反对了。事情既然已发生了,我们应该关心的是怎么从中获益。”布雷门站起身来。“你几点到办公室?”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朝门外的大厅瞧着。
“9:30吧,我一上午应该都在那儿。”
“9:30才到,”布雷门若有所思地踱回桌旁,“你手下的人几点到?”
“8:00左右就会有人了。”
“跟你手下的人说一声,让他们知道今天我侄子会打电话过来。一定要说明你今天有空见他,这是最要紧的。”
“行,”威尔·道金斯懒洋洋地答道。
感受到对方的不在意,布雷门又追加了一句:“威尔,这对我们都很重要。”
加勒特的身影出现在门厅,看到他叔叔正在通话,就在外面等着。布雷门示意他先进来。“我过一会儿再打给你,”他说完这句,按掉了电话,然后把手机放在了餐桌上。“推迟了一个早上的约会。”
“您其实不用这样,我晚点儿再来找您也行。”
“没关系,咱们得一起为你的第一份工作开个好头。”
“我刚才还说要靠自己之类的大话呢,这不,又来找您帮忙了,”加勒特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然后就近坐下,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好好利用你身边的人脉,不管他们是谁,这是成功的要诀之一。话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必须实话告诉你,我并不太了解乔安娜·卡弗里。事实上我只见过她一次。”
“总归是认识。她给您的印象怎么样?”
“印象很深刻,真是这样。她非常专业、干练,显然也很有实力。”布雷门伸手拿过咖啡杯,“我听说她对她丈夫的影响力很大,好吧,曾经很大。在她丈夫跻身华盛顿政界的那场传奇式的竞选中,她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
加勒特往前探了探身子,“怎么个传奇法?”
“是这样,卡弗里那时候的竞争者是他党内的现任议员,你应该能想象到,舆论一直都不看好他。竞选资金捉襟见肘,之前也从无选战经验,而且据我所知,一切活动都完全靠他们夫妇二人,可能再有几个志愿者来造势拉票,”他不以为然地说道。
加勒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然后抬起头问:“乔安娜参与过她丈夫在这儿的工作吗?”
布雷门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卡弗里议员是个不可小觑的人,我希望他能进入参议院,这对我们州非常有利。”
“他发表过竞选宣言吗?”
“没有,一切都只是外界的猜测,所有选举的前一年都会有这一出。”
“我猜他妻子遇害这件事儿会大大影响他的政治规划,您说呢?”
“伟大的人总能逾越绝境,加勒特,我认为他有这方面的潜质。把他跟其他陷入类似绝境的人相比,你应该会有所发现。例如拜登参议员,他的妻女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他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成功当选的。他本可以放弃,但最终坚强地撑过来了,并且成了华盛顿政坛的偶像。你看,伟大的人总能坚持到底。”
趁加勒特记笔记的当儿,布雷门走到送餐台前续了一杯咖啡。“我了解到的也就这么多了,”他回到餐桌前,“不过我有办法让你的故事再丰满一点儿。我认识的某些人能给你提供想要的信息。”
“是跟她共事过的人吗?”
布雷门咽下一口咖啡:“是的,我能帮你找到他们。我碰巧认识她生前供职公司的合伙人,泰德·库珀曼和理查德·布鲁克斯。你联络之前我会提前通知他们。”
加勒特点点头:“那太好了!”
“不过我这儿还有个人,你从他那也许能得到更多内情。”布雷门把椅子往外推了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普雷斯顿·哈蒙对新闻业的了解程度不逊于华盛顿的任何人。不过说句实在的,整篇报道如果全都是关于乔安娜·卡弗里,未免有点儿,怎么说来着?枯燥。她之所以会负责我们公司的业务,是因为我跟他们要一个吃苦耐劳的人,这方面她是出了名的。我们是K&B公司最大的客户,理查德·布鲁克斯亲自选了他手下最得力的人负责这个审计项目。他跟我解释为什么她是项目负责人的最佳人选时说,对她而言,工作就是她的生命。她就是我想要的那种人,不过坦白说,她本人的事迹还是单薄了点儿,不够撑头条的。”
“这话说得可真让人灰心啊。”
“不,不,加勒特,你这态度可不对。我刚才只跟你说了她对她丈夫的影响以及外界对于他是否参选的猜测。这就是你要报道的故事,我相信你能通过一些独立调查得到你想获得的内容。”
“但是诺曼伯伯,这是我第一个采访任务。我最好还是按上级吩咐的去做吧?哈蒙先生也许想看看我把握方向的能力。”
“你说的也许没错,或许你会发现,这个女人的生活还有另外一面,能写出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过直觉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的。”布雷门把身子靠向他侄子,“我不是让你在哈蒙先生交代的任务上偷懒,我只是建议你用足够吸引人的细节去丰富它。”
加勒特的笔尖在本子上不住地敲着。“好吧,”他犹豫地回答道。
“我知道国会里有些人一直在催促卡弗里参选。他在党内和家乡都有着不少的支持者。民意调查显示他可能会赢得很轻松。我相信有了这么一出令人心碎的经历,他的支持者肯定希望他能坚持参选,也肯定会站在他一边。这大概就是故事该有的样子了吧……当然,还要加上他妻子的部分。”
“一篇关于公众人物如何在悲剧之后强忍悲痛,坚强面对生活或者选择逃避的报道?这就是您的意思?”
布雷门在椅子里猛地坐直了身子:“完全正确。他的政治前途会怎样?他如何在个人悲剧和国家职责间做出选择?我还是要说,看看拜登参议员这样的典范吧,他可是先驱呢。”
加勒特接上他伯伯的溢美之词,继续说道:“他会不会因此而伤心欲绝,没法坚持下去了?”
“还是从民众和亲友的支持和信任里找到回安慰和力量?”布雷门意味深长地笑了,“听起来有点儿像三流肥皂剧的桥段,但这并非没有道理,你会发现它的正面效应的。”
“我担心卡弗里议员短期内不会愿意谈起这件事儿的。”
“我没有说让你去问他本人,那样太不近人情了。你还有其他人可以采访。”布雷门的视线朝房间另一头望去,“让我想想,我知道道金斯参议员曾经在卡弗里的竞选中帮过忙。”
“您觉得他会不会介意和我说这些?他会不会认为这太不近人情?”
“只要你别表现得像是去挖掘什么耸人听闻的肤浅内容,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这么做肯定会把哈蒙先生气炸的。他本来只是让我收集跟卡弗里夫人相关的消息。”
“把它当成一个挑战,这说不定会让你脱颖而出,是件好事儿。”
加勒特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叹息:“这可跟他要求的差远了。一点儿也不相关啊。”
“这其中就有你的机遇。我这就有道金斯议员的号码,如果你想要的话。”
“当然!”加勒特靠向椅子靠背,“您知道,我一直没给您机会说您那个职位。”
“没关系,”布雷门的语气没有丝毫不快。“我们现在就可以给道金斯议员打电话。”他拿起餐桌上的手机,“现在是有点儿早,不过办公室那里肯定有人能帮上你的。”
“您也会联系乔安娜·卡弗里的同事吗?”
“我一到办公室就给泰德·库珀曼和理查德·布鲁克斯打电话,放心吧。”
布雷门走下前门台阶,朝司机招了招手,后者正在豪华轿车旁忙碌着。布雷门打开后排车门,坐进软皮座椅深处,接着关上门,又把深色的车窗摇了下来。
“祝你采访道金斯议员顺利!”他朝走向车库的加勒特高声说道。
加勒特会意地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