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后,一个男孩扬着一份三天前的上海《新闻报》追着我们叫卖。“要买报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标题《汤军长挥师再战》。
“租一个小时只要两个铜板。”
我还是摇摇头。《厦门时报》说,台儿庄大捷的英雄汤军长,目前还在北方的徐州附近迎战日军。报纸标题是《与日寇在郊野殊死一战》。
我们很快到达厦门市区,穿行在拥挤的街道中,人力车夫左躲右闪,避开驴车、手推车、其他人力车,还有沿街的士兵。大街两旁是一栋栋三、四层的楼房,窗户上反射的阳光令人睁不开眼。我心想,到家时天该黑了。
5
素莉站在大门里面,皱着眉头——也许是路灯昏黄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不开心。“您吃饭了吗?”她说着为我拉开门。“吃饭了吗?”是一种问候语,相当于“你好”,跟吃饭没什么关系。看到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差点脱口而出,没有,我没吃过饭。但我只是跟她打了招呼,递过手里的生海蛎纸包,她接过海蛎后转身离开。“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回头丢下一句。她平常对我的态度不会这么无礼,可我又累又饿,没力气细想,也懒得计较。
我正要跑上楼换件上衣,婆婆走到我面前。“你去哪里了?”她不满地问,也没问问我吃过饭没有。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迈着一双天足,急匆匆地转身进了前厅。
我吃饭向来不定时,每次都等到快饿疯了才想起吃东西。我跟着婆婆走进客厅,咬紧牙关忍着气,不让自己情绪爆发。她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安丽,”母亲一看见我就口气不善地说,“你怎么跑出去了一整天!”
“怎么了?”我喊道,“我是个孩子吗?必须回答你们每个人的问题?”我喊完才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母亲通常只会待在她的房间,现在却坐在客厅柳条椅上,背后垫着绣花靠垫,小脚搁在她最喜欢的软凳上。阿梅被母亲揽在怀里,今天不是什么特别日子,阿梅却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头上绑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发带。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室内光线,这时,我才注意到客厅的尽头有个男人。天几乎完全黑了,他却望着窗外。他是一名军官,我看得到他上衣里面的枪套。
他转身面对我……啊!妈祖保佑!是聿明。他还活着。我几乎来不及反应,人已经飞一般地奔向他。
“安丽,”他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了?你现在问我,我去哪里了?”我这么多天的担惊受怕终于爆发了。
“妈,妈。”阿梅朝我跑过来。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地都来埋怨我,为聿明开脱。
“他早上就到家了,我们等了你一整天。”
“你没告诉任何人你去了哪里。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
“现在世道不太平,你应该知道的。”
我感到有些头晕。“你!你们所有人!”我冲到聿明面前,不知道是要照他胸口捶几拳还是要投入他怀里,我一时愣住了。阿梅冲到我前面,要不是聿明及时扶住我,我差点被阿梅绊倒。
“我很抱歉。”他说,“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联系。你也看到了,我应征入伍了。”
“出差的路上?”这完全说不通。通常都是拉壮丁去当兵,没有拉去当军官的。壮丁们要先量过体重测过身高,然后被迫用抽签来决定是否入伍。我的脑子在飞快转动。聿明出现在我梦里时,他穿的是工作服,而不是军装。
“工程师会去野外勘察。”他笑了笑,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碰巧有部队也在那里。我遇到了大学同学,李军长。我只能说,他很会说服人。”
我抓住双人沙发的靠背。我的丈夫聿明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我心中的欢喜快要炸了开来,不过,饥肠辘辘的肚子提醒我另一件事。“我们可不可以吃饭了?”我嘟囔道。
“当然可以。”母亲踢开脚下的软凳,等聿明扶她起身。噢,我多么想去抚摸他,和他紧紧相拥,多么想让横在我们之间的一切消失!我不顾母亲和女佣在场,伸手去拉他的手,聿明任由我握住。不过他很快就把手抽了出来,过去搀扶我母亲走进饭厅。
服侍母亲坐好后,他转头对我说,“你的头发变了。”
“我烫发了。”变了,他只会说这个吗?我把阿梅抱到高脚椅上,也坐了下来。
“能保持多久?”
“永远。”我生气地说,“除非头发长了把它剪掉。”
他对我的怒气有些困惑,似乎自己只不过问了一个关于卷发特性的问题。“嗯,”他补充了一句,“非常时髦。”
凉菜已经端上餐桌,姜味酱萝卜,五香榛子,还有庆祝聿明回家特意做的烧鸭。我帮聿明倒了杯茶,又在白水里兑了点茶给阿梅。聿明和母亲用筷子夹了些酱萝卜和鸭肉,送到我婆婆碗里。然后,聿明夹了片鸭肉放到我的碗里,我也为他夹了些萝卜。互相夹菜是我们家的礼节,平常大家都是如此。但是今天,我们为彼此夹菜的简单动作中却比往常多了几分喜悦。
“我给梅茨勒先生拍过电报。”他怎么能连老板都不通知呢?聿明做事向来认真负责,恪尽职守。但这次反而是我尽了本分。我保持了冷静,没有惊慌,除了最初那几天。聿明不用知道我接到梅茨勒最后一封电报时整个人都垮掉了。
“我今天早上联系过梅茨勒先生,”他说,“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我夹起一片鸭肉送到嘴里,顿觉满口生津。
“安丽,你跟和尚去了哪里?”母亲问。
“昌佑寺。”我咽下嘴里的鸭肉,开始绘声绘色地向他们描述老住持的功夫,他的身体多么灵活和健壮。
聿明微笑着说,“可是看看我们那里,招来的新兵连左右脚都分不清。让一个农民学会正步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左脚穿布鞋,右脚穿草鞋。而且口令不能喊‘左,左,左-右-左’,教官要大声喊‘布,布,布-草-布’。”
我们听了开怀大笑,虽然一个农民分不清左右脚既不奇怪也不好笑。
“安丽,”婆婆等笑声停止后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去昌佑寺?”
她话音中透着不赞成,我感到有些惊讶。婆婆的一双天足让她可以自在地到处走,她又一直向往在辽阔草原自由驰骋,她应该理解我不带女佣自己一个人随时外出的做法。“住持捎话给我,说愿意帮我解梦。”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素莉放到餐桌转盘上的一道清蒸菜——撒着葱姜丝的清蒸豆豉石斑鱼和豆腐。
“住持怎么说的?”婆婆追问道。
我看着聿明先为婆婆夹了些鱼肉,然后又为我夹了一些。“我们的儿子长大后会成为杰出的领袖——宰辅或将军。”我说。
聿明放下公匙,摇了摇头说,“这些都是迷信。完全是没有科学根据的胡乱猜测。最多可以说,住持预测这个孩子是男孩,倒有一半正确的概率。”
母亲叹了口气,“安丽太想有个儿子了。”
“又不是我自己想做那些梦的。”其实母亲说得对。我的确想生个儿子让聿明高兴,也让我自己高兴。我知道,母亲倒是希望再添个外孙女,她喜欢身边围绕的都是女人和女孩。我瞟了眼阿梅,她一直看着父亲,根本没注意我们在说什么。
“啊,有馒头。”素莉进来时婆婆说,素莉将一盘蒸馒头和一盘泡菜五花肉放在餐桌上。
“把羊奶拿来给婆婆。”素莉转身回厨房前我说道,“再告诉阿桂,做个海蛎煎。”
米饭终于端上来了,我们在餐桌旁安静地吃饭。烧鸭和清蒸鱼没填饱我的肚子,我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着米饭,终于没那么饿了。我感觉轻松多了,瞟了眼旁边的聿明。我开心地想,他回家真好。他真的回家了。明天我要做厦门薄饼给他。明天一大早我就打发阿桂去买猪肉、蔬菜、新鲜豆腐、小活虾,还有细细卷卷的紫菜。阿桂切猪肉和蔬菜的时候,我会擀出一张张薄如纸的春卷皮。接着,我要把花生炸熟,再碾成均匀的碎粒。
“我明天给你做薄饼。”我大声宣布。噢,我多想让他脱掉这身死板的军装!
“对不起,安丽。”他轻声说,“我等不到吃你做的薄饼了。”
“为什么?”难道他忘了我在厨房手脚有多麻利?做菜的速度比台风中的海鸟还快。
“我天亮前就要走。”
“不!”我觉得肺里的空气瞬间被一阵狂风卷走。
“我没得选择,这是命令。”
“不!”
“安丽,你这样子只会让大家都为难。”
“你不能让他违抗军令。”
我还没来得及道歉,母亲和婆婆又异口同声地开始指责我。
“对不起。”我对她们说。“对不起,聿明。”他的目光柔和下来。不过,我在他眼中发现了别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他眼神躁动不安,像是一只正在抓猎物的猫。“你去哪里了?”我问。
“我不能告诉你。”
当然了,他什么也不能说。实在太可怕了,他竟然去当兵!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想到聿明当工程师和当兵的不同,他当兵后我们会分离。
“啊,海蛎煎。”素莉端菜进来时聿明说,黄灿灿的鸡蛋包裹着新鲜的海蛎,散发着蒜头和大海的味道。他舀了一些放到婆婆的盘子里,然后再舀给我。
我转了一下转盘,母亲也舀了些海蛎煎。“宝贝,吃海蛎吗?”母亲转头问阿梅。
阿梅的头垂在一旁,眼睛快要阖上了。
“我来抱她。”说着,我把阿梅从高脚椅上抱起来,她的两条腿搭在我腰部,热得汗津津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阿梅,阿梅。”我在她耳边哼着,“爸爸回家了。你的爸爸回家了。”我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朝楼上走,嘴里为她哼起另一首歌曲,歌词大意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爸爸已经再次离开。
那天晚上,我们床罩的两侧都掀开了,羽绒被的两边各折出一个三角形,露出镶着白色花边的玫瑰色被里。书桌和五斗橱上的两盏小台灯映出淡淡的光晕,似乎在欢迎归家的人。我关上卧室房门时觉得这个房间不再是空荡荡的,那种熟悉的温暖感觉又回来了。“你的外套。”我说。
他解开扣子,脱掉外套。终于脱掉了。“日军正在逼近福建。”他说着把外套递给我。
“我知道。他们的军舰和飞机在轰炸沿海一带。”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耸了耸肩,打开衣柜门。我知道这些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不在的时候,”他说,“你们必须待在这里的公共租界区。只要西方国家继续声明保持中立,日军就不会入侵鼓浪屿这样的通商口岸。安丽,现在外面很危险。不仅是日本人,土匪也经常从山寨下来。从南京和上海逃出来很多难民,他们大半是向西逃,不过有些人会到我们这里来。”
我挂好他的外套,等他说完。他说完正事前是不愿我碰他的。
“告诉佣人们不要买走私货。”他继续说道,“别人会把我们当汉奸。”
“我会跟她们说的。”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即使穿着皮靴,他的脚步也很轻。聿明不是一个强迫别人接受自己观点的人。“你必须囤积些粮食。”他再次转身走过来。我注意到他转身时有着军人的利落。“你必须多储存一些大米、面粉、糖、盐和大豆。还有肉干。”他在房间里踱着步,边思索边说出一串食物的名称,“鱼干、虾米、酱菜、花生油、芝麻油、咸蛋、果脯、罐头。”
果酱,我心里帮他补充,干菇和面线。他还忘记提蜡烛和火柴,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越少插话,他就能越快说完,尽到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到的责任,然后我们就能早点相拥在一起。虽然我觉得他实在太小瞧我,难道我连储藏室该存放些什么食物都不清楚,还需要他帮忙。不过我理解他。聿明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谦谦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认为保护家人和国家是他的责任。我从五斗橱里取出他的睡衣。“我明天第一件事就去采购你说的那些东西。”我说。
他点了点头,放松下来。我看着他微翘的嘴唇,忍不住笑了,我喜欢他丰厚柔软的双唇。要是聿明知道我多么喜欢他脸上矛盾的组合,大概会不赞同地摇摇头。他一向严肃的鹅蛋脸像他的母亲,他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性感的嘴唇。我的聿明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备一样,有股桀骜不驯的危险吸引力。“上大学时,”他嘴唇再次绷紧,“我们被称作狂热分子。我们占领校长办公室,上街劝说人们抵制日货。但是,连我们这些最激进的人都没料到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不知道他们的胃口有那么大。那时,谁也想不到他们居然这么贪得无厌。屠杀我们的同胞,占领我们的国土。”他叹了口气坐在床边。
聿明说的没错。十个月前,我们根本没想过北平会沦陷,接着是上海和太原,最后连首府南京也落入日寇手中。我拿出睡袍,关掉一盏灯,只留下对面书桌上的小台灯。我坐在他身边,轻轻解开他衬衫的扣子,手指的动作如同蜂鸟翅膀般轻盈。“你怎么会在路上刚好遇见李军长呢?”我问。我们眼看就要依偎在一起,我心头的疑问和身体的渴望在斗争,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
“我正在为九龙江水电站的大坝选址。”他站起身脱掉长裤,“李军长的部队刚好驻扎在其中一个地点附近。”
“那他是怎么说服你参军的?”
他把长裤搭在椅背上,“他说,他的部队迫切需要工程师。”
这个解释不能令我满意,可我还是接受了,因为我们已经拥抱在一起,我们的身体交缠,血液加速。哦,不管它了,随它去吧!他把我轻轻放倒在床上,我的每根血管和毛孔都充满了渴望,和他共赴巫山云雨。
之后,我依偎在他怀里,我的腿压着他的腿,胳膊搂着他的胸,头枕着他的肩。我亲吻他的脸颊,他吻了下我的嘴唇。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我用手肘微微撑起身体,亲上他的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