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们，也就是这一群任性的小王子小公主，正在六号网球场上磨磨蹭蹭地集合。所有人（当然我指的是他们之中的白人）从头到尾都非常时尚，脚蹬名牌鞋，身挎两个球拍——说实话，要是一副球拍能有三个，他们也会毫不犹豫都挂上的——只有薇拉·纳什带着一块三英尺长四寸宽二尺厚的木板。
“薇拉，你拿着那块儿木板干嘛？”我问。“你知道要用网球拍才能打网球的吧。”
“这是普兰克，”她回答说。
“普兰克？”
“是啊，今天我要用他打网球，不用球拍了。”
“薇拉，如果你是伊利耶·纳斯塔塞[1]的话，你就可以这样做。既然你不是，我就说这一遍，丢掉那块木板，拿起你的球拍！”
“但是普兰克是我的朋友啊。”
“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匿名互助会伙伴，把他放下！”
“话说伊利耶·纳斯塔塞是谁啊？”
“管那么多干嘛？拿起你的球拍！”
他们和那些与我一样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期间长大的孩子大不相同了。现在的男孩儿都知道宝马跟别克的区别，女孩儿追逐风靡一时的减肥产品，而网球这种无聊活动则耽误了他们上网、发短信或者去他们父母私人电影室观看最新的不符合他们年龄的电影（他们绝对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这里好热啊，”薇拉握着球拍说着，一边拽起自己的上衣下摆扇风，与此同时也暴露了她腰间的游泳圈。
“是啊，我们可以喝口水休息下吗？”丹尼·科恩问，他简直是我培训中的常驻法律顾问。
“丹尼，你头上戴的是什么？”我问。
“是个自行车头盔，我老爸说打网球有危险。”
“把它拿掉，立刻马上！”我说。
“先休息一下喝口水怎么样？”丹尼问。
对于这群孩子而言，受罪不过就是车里没有DVD播放器和恒温空调而已。我可以说，室内暖气足到可以驱除皇家大顺高尔夫球场和网球俱乐部每一处冬天的寒意，尽管如此，这也不是他们最爱的地方。
“还没到课间，训练都还没有开始呢！现在，起立站队。”
“大卫，我们需要水分充足，远离黑色可乐。”有个医生老爸的珍德拉·麦克尼尔说道，“不然我可能会得肾结石的。”
“如果我们其中死了一个两个，你会被起诉的！”丹尼说，“我爸爸就是专打这些官司的。”
“你们都闭嘴好吗？我们到这来不是讨论喝水休息时间或是法律诉讼的好吧。今天，我要教你们如何发球。”我说。
“大卫，稍等一下，我刚收到一条消息”珍德拉边说着跑向她的网球背包，找她一直哔哔响的传呼机。
“我妈妈说用’闭嘴’这个词不礼貌。”贝琪说。
“珍德拉，把你的传呼机关掉。从现在开始，上课不允许使用即时聊天工具。并且把所有的呼叫机，手机，掌上电脑，游戏机，传呼机，峰音器，苹果播放器平板以及其他的电子设备通通关掉，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厉声说道。
整个班上的学生马上跑向他们的网球包，把他们的设备调成静音。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今天是来教你们发球的。”
“听起来好无聊哦，”布莱斯·温特沃斯忽然说道。他一个黑发戴眼镜的男孩，总是故意做出一副懵懂的矫情小样儿。
“我也觉得诶，”博伊尔马上附和道——他是布莱斯的双胞胎兄弟。
“我向你们保证，发球一点都不无聊。我想让你们趁着发球来发泄对这个混蛋世界的不满。你们当中有谁知道罗斯科·坦纳的吗？”
“罗斯科什么？”
“大卫，混蛋可是脏话啊！”
“是的，贝琪。但是用在这很恰当，因为发球是你对全世界说你是谁的宣言。想一下，你问问自己：‘我的发球是软弱无力的呢还是箭无虚发地切中对手要害？’”
“这有什么区别吗？”
“问得好，但是答案是没有。正如海伦·凯勒曾说过，‘生活要么大胆尝试，要么什么都不是。’这也是发球的真理。”
“海伦·凯勒是谁？”
“……她是谁不重要。但是你们必须知道她是位传奇的网球冠军。”
教完这小恶魔们后背伸展动作和如何扔球后，我让他们散开，找搭档练习。有些人练得还是不错的。
“大家要集中注意力到球上。控制好扔球，然后再控制好发球。布莱斯，你的膝盖再往下弯点。”
“我已经尽力试了。”
“记得帝国反击战中尤达对天行者卢克怎么说的吗，‘没有试试的说法，只有做到。’”
“尤达好恶心，”薇拉皱眉。
“尤达才不恶心，”我反驳道。
“他看起来好虚伪。”
“不，他看起来是一坨大鼻屎，”丹尼说。
“对，他就是一坨大鼻屎。”珍德拉符合。
不知谁开始哼唱起鼻屎歌来，弄得其他孩子也马上加入其中。
“鼻屎啊鼻屎，鼻屎啊鼻屎！”
“住嘴！尤达像不像鼻屎不重要，他代表着一种信仰的力量，这也是网球的重要一课：你们必须要相信自己。”
“大卫，我喜欢尤达。”贝琪说。
“那你肯定是喜欢鼻屎。”
“闭嘴，薇拉。”
“薇拉像是星球大战里的赫特人贾巴，”丹尼说，引来全班人的一阵哄笑。
“你给我闭嘴，丹尼，不然我要打你了。”薇拉说着，向着始作俑者的方向挥舞普兰克。
“你两个闹够了没，”我喝止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普兰克放下吧，薇拉。”
最后全班终于立正站好了。其实课堂闹成这样也不是他们的错。专车接送，万千宠爱，父母老师还有成群保姆们都围着他们转——这一切让他们敢收不到现实的残酷，所以但凡遇到点麻烦事，他们便立刻暴露出自己的脆弱面，立在原地束手无策，倍受打击。
“孩子们，我在这不仅仅是教你们打网球，我也是在教你们人生的道理。”
“听起来好无聊哦。”
“布莱斯，没有无聊的人生，只有无聊的人。想想吧。现在我们捡起球来。”
课间间隙是我更好的了解学生的好机会。
“那么，博伊尔，你长大想要干什么呢？”
“投资银行家。”
“是真的吗？”我差点被他的回答呛到。
“是啊，我打算去高盛集团工作。但是首先我得去耶鲁大学。你在哪上的大学？”
“额……乐皮大学。”
“那是什么大学？”
“一所学习按摩治疗的学校。”
“属于常春藤盟校吗？”博伊尔问。
“不，算不上，但它是个好学校。”
“我老爸说如果你去常春藤联合大学的话，你会走上一条更宽广的成功之路。”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统计学问题。”
“我大概知道了。”
博伊尔的父母算过他可能成为杀人狂的几率吗？
“你爸爸在哪上的大学？”我问。
“高露洁大学。”
“我知道，这至今都是我爸爸的一块心病，心理咨询都没用。他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布莱斯，你呢，你长大想做什么？”
“我想经营对冲基金。”
“明白！”
“大卫，我们现在可以喝水休息下了吗？”贝琪问。
“当然，喝吧喝吧……我自己也要喝口水缓缓。”我说。
工作中最糟糕的一部分是课后父母来接孩子时和他们聊天。运气好的话，只有不会说英语的佣人来，这样就不会有什么特殊要求或是不愉快的交流。但是今天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薇拉的父亲，基特·纳什在他的男仆停车时瞄见了我。
“大卫，有时间聊一下吗？”在我想溜进男更衣室时，基特拦住了我。
“哦……基特啊，嗨，我刚才没看见你过来。你懂的，我的视力比较差，”我边说着边用手擦着眼睛。
“我可以和你私聊下吗？”
“当然可以，”我说。薇拉跟在她父亲后面走着。
“薇拉，等我一分钟，”基特跟薇拉打了个招呼。
“我的名字叫托尼·蒙大纳[2]！”薇拉愤怒地大喊。
“好吧，托尼。你和普兰克一起先看会儿电视，好吗？”
“随你的便。”薇拉无所谓地答道。
我们两个在俱乐部大厅的有机果汁吧台边上找了个安静的位置，而薇拉则坐在旁边的电视机房看宋飞传重播。基特已经五十多岁直奔花甲，竭尽全力想要维持他的相貌不显得那么衰老。他老来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己也依旧在学习为父之道。他同时还是个事业型男人，有着开不完的会议；他每个月都要在几十号手下面前公开发言，以此来使自己精神饱满。他心怀善意但给人感觉又触不可及，最后导致的是拥有太多的金钱而自身没多大价值感。
“大卫，薇拉在家有点问题。你注意到她在你课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好像是变得不妙，她居然和一块木头做好朋友。”
“我知道。我告诉她要把普兰克留在家里，但是她不干。起初我们觉得她可能只是在想象一个安全襁褓，但是现在我觉得她已经想象出来一个朋友了。我们夫妻俩正在忙着装修新房子，我想她可能有种被忽略的感觉。”
“你跟她聊过吗？”
“当然有。我坐在她旁边告诉他得有人来挑选定制的后挡板和巴西硬木板——毕竟它们自己又不会把自己选出来。我说的很清楚，爸爸妈妈得在这些重要的事情上费神，但是她就是不理解。在那方面她很固执己见。我每天忙着折腾温泉疗养、室内装修，更别提每天晚上还要点外卖，还有计划旅行什么的，但她就是不理解。我要被她愁死了。”
“也许你应该再试着跟她交谈下。”
“大卫，别这么天真，没用的。我试过和她交谈，还聊了一些别的，比如高钙阳光D片可以补钙，赞安诺药片可以缓解压力、山羊草可以用来增强食欲，还有一大堆别的什么事情。但是她一个也听不进去。”
“基特，我没有当父母的经验。但是我觉得不用担心，有个想象的朋友或是安全毯没什么不正常的。”
“我同意，但是这不是唯一的问题。”
“还有什么不对的？”
“刚才你也听见了，她坚持我太太和我叫她托尼·蒙大纳。”
“感觉她是看多了《疤面煞星》。”
“那是个电视节目吗？”
“不是的，它是个电影，里面的主角就是托尼·蒙大纳。”
“他是个好人吗？”
“不算是，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毒贩子。”
“天啊，我女儿要变成这样一个黑帮暴徒了啊。我就知道电视直不是个好东西。我跟我太太说要在新等离子电视上安装家长监控锁，她不听。你是不知道，她这个人固执得要命！”
“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告诉我怎么做吧，大卫，我需要你的帮助。”
“真的假的？”
“真的，薇拉喜欢你，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听着，我不太了解孩子。我只知道他们似乎想要父母多陪陪他们，我觉得你就多陪陪她就行了。”
“但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的医生不让我这么做。”
“医生？”
“他们建议我少花时间和薇拉待在一起。医生说我会危害到她，说明白一点，就跟食物过敏一样，因为我喝过的豆奶还有我脸上的肉毒杆菌。另外，她讨厌我贪吃，而且她的心理医生也说我会阻碍她的情绪发展。”
“那她母亲呢？”
“哦，她也不行。她更没有时间陪薇拉，事实上她从不在家呆着。她忙着做整容手术——每个人都想给他们的贵兵犬做拉皮手术，每个斗牛犬主人都想在下巴上动刀子。”
“他们自己的下巴还是斗牛犬的？”
“通常两个一起。”
“那朋友们呢？她在学校没有朋友吗？”
“没多少。她的老师告诉我们她是个孤僻的孩子。他们说她的雨衣是仿其他孩子的。她和一个立陶宛的佣人关系特别好，但那个佣人是非法偷渡的，移民局的人已经在调查了。我都不敢告诉薇拉说欧娜马上要被驱逐出境。”
“天啊，基特，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你就说你愿意成为她的导师就行。”
“什么？”
“我想要你做薇拉的导师，她的大哥哥。你只需要把她带到商场，告诉她毒品、电子游戏还有不良学习习惯的危害……反正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品德教育。只要是你说的她都信。”
“您太抬举我了，真的，但是现在我真的不太适合扮演这种人生导师的角色，最近我遇到不少事情，个人生活都理不清头绪。”
“大卫，你没听懂我说什么，我现在很痛苦！明白了吗？我们现在说的是人类的极度痛苦遭遇！我女儿讨厌我，我的承包人买错了用来装修书房的意大利大理石，还有——原谅我的唐突——我的老婆六年前开始就不再愿意和我上床了。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急需你的帮助！”
“我很抱歉，但是我不觉得……”
“大卫，这一年对薇拉至关重要。学校六月份要做测评，其中45%的学生会被盖上戳认定为有学习天赋。如果她挤不进这45%，她的未来就毁了啊！毁了！你听到了吗？”
“听上去未免太极端了。”
“不，一点都不极端。等他们升上六年级，这群孩子学习上就得分出个三六九等。优等生坐在校车的前排，而那些蠢驴们就会被压在轮子底下。”
“薇拉不蠢啊，”我说。
“也许是吧，但是她显得有点未开化。上个星期她的合唱团老师打电话跟我说，她在铃儿响铃铛这首歌里居然加了’婊子’这个词，我真害怕她就这么一直保持不合群，到时候一切就都毁了。”
说这话的时候基特的目光一直盯着薇拉，而后者正在电视房里试图用普兰克抠鼻子。
“她以后会去里海大学，或其他一些低级大学的。”
“基特，我很同情你，但是我不确定自己合适……”
“我每小时给你付八十五美金。”
“八十五美金？”
“是的，还有额外消费，你懂的，比如食品药物之类，就像她服用的帕罗西丁什么的。”
又是金钱决定一切！钱能使一个有原则的绅士变成一个出卖节操的婊子！
“这应该对你来说很容易，”基特继续说。“她想要的不过是溜冰板。她在我们家新停车库里倒腾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建出了这些该死的木头。那天我开车拆点撞到一块，为此她差点把我给杀了。”
“她有什么特长吗？”
“我不知道。我邻居说他们带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参加了几个比赛，薇拉表现不错，但是我不想她成为只会玩溜冰的废物。我在能想象到的课程上都花费了好几千，什么钢琴、滑雪、网球、书法啦，但是她就是不感兴趣。她成天想的就是滑板。你想想办法吧。”
“如果滑板能让她开心，那么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
“不不不，一点都不好。大学招生老师才不会关注溜冰的孩子呢。这完全是浪费时间。这些所谓的什么’童年乐趣’完全已经失控了。我把人生中最黄金的年份用来花钱雇人给薇拉开发智力、给她换尿布，竭尽全力让这个小傻瓜名列前茅。但是你看看现在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恩将仇报的家伙，只会抱怨我们给她的养生餐，跑去偷《侠盗猎车手》的光盘，还不停地叨念着要搞极限运动……”
突然我一个激灵——一瞬间我觉得薇拉比自己要悲哀得多。
“好吧，我做就是了。”
“噢，谢天谢地！”
基特打开钱包给了我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这是首付款，你一定觉得我这人糟透了。”基特说。但是说实话，他的坦率让我不再那么戒备了。
“没有，我……”
“你要知道我不是总这样……”
“你很好，真的。”
“我以前是个诚恳的人，一个不错的人，真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长时间以来我假装成另外一个人，最后我也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谁。”
基特的自我反省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
“你从星期四开始做，”他说。
他习惯人们得按着他的意愿去做，不管有没付过工钱。
“恩，行。星期四没问题。”我不假思索地答应。
我眨了眨眼，忽然想到：没有检查我的犯罪历史，也没有人推荐，我就成了一名导师了。我从未想过我可以成为一个年轻女孩的榜样，但是我喜欢这个想法。何况我也需要钱！薇拉也许是个恐怖分子，但是我决不允许自己被一个五年级小学生搞乱了阵脚。年轻纳什小姐这回算是遇到对手了！
注释：
[1]罗马尼亚职业网球选手，前世界排名第一。
[2]1983年影片《疤面煞星》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