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
享誉世界影坛的著名导演,屡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金球奖、金狮奖、金熊奖、英国学院奖等国际顶级电影奖项,是迄今唯一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华人导演,也是迄今唯一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亚洲导演。
从《喜宴》《卧虎藏龙》,到《断背山》《色戒》,直至《少年派》,不断挑战自我,默然展现熠熠生辉的才华和能力。
人需要恐惧感,恐惧时最专心,上帝会出现,神性、灵性也会浮现。
可惜,这样的时候往往与痛苦的体验相伴随。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次恐惧,如果知难而退,就会溃不成军;唯有迎面而上,激发潜能,营造新的可能性,人生便在这样的面对中开疆辟土。
作为一名导演,李安好像有点英俊得过了头,加上气质儒雅、谦逊有礼、温润如玉,简直是东方君子的形象代言人。就连脸上的那个酒窝都盛满了和气,可实际上那个酒窝是小时候被犬牙咬过留下的痕迹——导演身上总是不经意间都上演着传奇。
一直觉得李安和各个国家的人,以不同方式,拍各色故事,其实都是在拍他自己。他自己也说,好像总有一种力量,让他回到自己的中心思想上来,故事只是一个外壳,电影也只是一种形式,表达的始终是自己的内心。
他的朋友依据他不同时期的电影,给了他不同的解读。焦雄屏说,李安拍《卧虎藏龙》就是他自己渴望章子怡这样的女人,可他不敢去爱这种女人,不敢追求,他必须像儒家一样忠于他的婚姻。这就是李安,他拍的就是他自己。他渴望那个女性的肉体,可他不敢做。
拍《断背山》,别人就说他也在拍自己,类似想出柜,又不敢,想叛逆又受束缚。拍《少年派》,别人就说其实这就是李安,因为他一直想要去冒险,可没有胆量去,所以就拍了这部电影。
李安比较认可第三种说法,他有一颗想尝试、想跨越、想冒险的心,这一切只有寄托在电影里实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公映之后,大家都在议论:老虎是不是真实存在?老虎意味着什么?李安又想通过电影说什么?
“这头老虎是我们的欲望,也是我们的恐惧,有时候,我们说不出它,我们搞不定它,它带给我们危险和不安,但也正是它的存在,才让我们保持精神上的警觉,才激发我们全部的生命力与之共存。”所以,少年派能得以生存,而李安得以在电影里实现他的梦境和虚幻。
恐惧和欲望是李安心中的老虎,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
李安自己说:“愈恐惧,愈面对。”细想一下,他的电影之路,也可以说就是他面对和解决恐惧、欲望的治愈之旅。
李安从小就乖巧懂事,羞怯本分,不招惹人。退伍军人的父亲身为学校校长,当然希望他能够好好读书,光耀门楣。可是,天不遂人意,像很多偏科的天才一样,李安就是读不进数学。第一年考大学,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数学考了0.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选。后来去考专科,才进了艺专影剧科。在那里,他一下子如鱼得水,唱歌、舞蹈、画画、表演,他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尤其是排舞台剧,他像天生的导演,所有人不自觉地都听他的,犹如神助一般,自有权威。一离开舞台,立刻又回到羞怯、内向甚至有点木讷的老好人。
总觉得儿子不上道的父亲,要求孩子去留洋读书,放低愿望,希望孩子学成归来,回大学里教教书,也算对祖上有个交代。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话题一转到李安身上,气氛就变得沮丧而压抑,以至于李安这个名字大家都不敢在李父面前提。
李安考取了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戏剧系导演组,漂洋过海,反而让他有了轻松之感——父亲的失望成为巨大的阴影一直尾随着他,无法完成父亲的期许,也成为他内心的恐惧和隐痛。
李安大学毕业后,漫长的6年时间都在做家庭“煮”男,吃能干的科学工作者妻子的软饭。胸有抱负而不可得,那自然是另外一种煎熬。直到有机会拍片,最初拿出三部电影《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形成“父亲三部曲”,其实是有意无意地围绕潜意识里的威严父亲而进行一种情绪和关系上的治愈。
这三部影片参展,尤其是《喜宴》获得金熊奖,赢得业内口碑和生存基础,机会开始降临到这个看上去有点羞怯的东方导演身上。甚至英国人找到他拍名著改编的电影《理智与情感》,简·奥斯汀,地位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张爱玲吧。在英国的地盘,拍英国的名著,用的是英国的明星休·格兰特、艾玛还有当时的新人凯特·温斯莱特,可以想见当时李安面临的处境。就像江湖上高手过招,那些专业人士、大明星都在以观察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你,你要权威,要别人听你的,要导演的地位,就要靠自己去挣,一点点去挣。
李安埋头付出很多,他专门聘请资料员,帮助他了解、还原小说背景,又以有些疏离的态度跳出来处理,反而有了英国人深陷其中不容易获取的角度。
一开始,工作人员是怀疑他的,李安处理艾玛和休·格兰特书房道别那场戏,只要求拍远景。摄影师不干,说:“这时候该拍特写,这是我的规矩。”所以还是拍了,但李安没用。官司打到西德尼·波拉克那里,这位《走出非洲》的导演当时是这个组的教父。他赞叹李安的处理:“多好啊,这个画面静止不动,整个压抑的气氛就出来了。”争论才算打住。这些技术人员还不算最难搞的,处理明星问题是执导这部电影中李安要迈过的坎。
哪一行不是“店大欺客”或是“客大欺店”呢?电影圈尤其如此,导演应该指挥演员,但是小导演驾驭不了大明星。
李安意识到明星的可贵,也琢磨出对待明星和新秀的不同导戏方式,对新手尽可能给予动作姿势之类的具体指导,而对明星,讲明那种听上去虚幻的感觉,他们就可以把握和表演。
明星因为精于表演,有时会流露匠气,反而不容易打动人。
艾玛面对妹妹死去的那场戏,她无论怎么悲伤,观众都能看出她在演戏。李安分析给她听,妹妹就像她灵魂的一面,妹妹死去,意味着她灵魂的离去,要她表现内心的恐惧感。艾玛照此去演,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
做事就像凿木板,有人专门喜欢挑薄板子,在惯性中,漫不经心轻松完成;也有人专门挑厚实而紧致的板子,需要调动身心,想尽办法,一次又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冲击。李安显然属于后者,不断寻找看起来不可能凿穿的木板,不动声色中,温和地跨越、扩张自身可能性的疆域。
李安拍《卧虎藏龙》时,是要完成自己少年时的幻想,想通过武侠片来表现东方文化和美学。带着中国、美国各方专业人马三百号人,“想经验一种比较灵活、另类的拍片方式,享受创作的自由。品质上必须达到好莱坞的水准。”既要拍情怀,又要拍武打,武打还要和以前不一样,仅仅一个竹林打斗的场景,那种飘逸和美感,以前也没人拍过,他想到用平视的视角,除了把演员吊起来,摄影师也要吊起来,几十个武师在下面控制钢丝,土法上马,历尽艰辛。比这艰难得多的局面也要一一破解。
到了后制期间,李安脸发黑,血压、神经、胆固醇等内分泌全乱了套,跟腱炎加上心悸一起爆发。睡眠失调,醒睡换挡之间会暂停呼吸,有时彻夜失眠,坐待黎明,眼泪哗哗地流,心神无法控制,感觉熬不过去了。
“不过我知道,越是恐惧逃避,越要面对。那就是我的青冥剑。”就那么硬扛下来,结果就像爬山一样,他真的登上了山顶,获得奥斯卡金像奖11项提名,各种奖项拿到手软。在奥斯卡庆祝酒会结束以后,当大陆制片人刘二东对他说:“我觉得这次经验很值得。”两个人当即抱头痛哭。
手捧小金人荣归故里,也终于让他松下一口气,父亲不用以他为耻辱,他总算为父亲争回了颜面和骄傲。电影圈里还有一位明星高仓健也是如此,倾尽一生,潜意识里都在为赢得严苛母亲的一个微笑,令她为儿子感到自豪。
如果说拍电影的苦和磨难,是自找的、乐于承受的,而宣传电影、跟各色人等打交道、为电影打开商业门道,是他内心极为恐惧、不情愿承担的部分。《卧虎藏龙》结束后一年的时间,李安都奔波在各种见面会、访谈、会晤当中,这种苦比拍电影的苦更难于承担。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体两面,说服自己这是为电影必须要做的付出,便也能尽量平和地处理和接受。
李安说他没有生活,没有嗜好,除了拍电影一无所长,好像在电影里才是真正呼吸和保持新鲜。拍电影,会面临恐惧;不拍电影,会更加恐惧不安。《卧虎藏龙》令李安的经验值再次飙升,也令他触到了体力的极限,他需要调养,需要靠实力说话,而不能再像年轻时依仗蛮力也能横冲直撞。
这样的时候,他发现了少年派的漂流故事,这又勾出了自己内心的“老虎”。他先是想出增加成年派这一线索,由他讲述故事,并借他之口表达自己要表达的思想。后来又考虑到采用3D技术,表现既虚幻又现实的大海。我向来对特技没有好感,可是李安的特技毫无炫技之感,就那么天然妥帖地出现在你的眼前、心头。他真是一位不断挑战、超越自己的天才。提到天才,李安会说,只是因为他心有恐惧,愿意投入在一个他愿意相信的状态中,非常专注,在专注中慢慢像个天才。
人需要恐惧感,恐惧时最专心,上帝会出现,神性、灵性也会浮现。可惜,这样的时候往往与痛苦的体验相伴随。如果没有那只老虎,少年在大海中早就放弃了。当然,李安在电影里也给了一种可能:那只老虎,根本不存在,是少年幻想出来的,是为了生存下去而幻想出来的。
老虎的意义很多,印度人、东南亚人、希腊人对老虎的感受不一样。李安说:“我喜欢神秘性,不喜欢一清二楚地把它讲清楚。电影是一种感性的抒发,是一种启发性的,所以我不想把它一条两条地讲清楚。”这也许恰恰是他电影的魅力所在,好的文艺作品都具有这样的秉性吧,神秘而复杂,不让人一眼望到底。
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次恐惧,如果知难而退,就会溃不成军;唯有迎面而上,激发潜能,营造新的可能性,人生才能在这样的面对中开疆辟土。
这是李安的人生。是否也可以成为你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