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
中国台湾编舞家,创办现代舞蹈表演团体“云门舞集”。剧团因演出《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竹梦》《行草》等众多经典作品享有盛誉。
云门舞蹈的特点是“松”,“跟书法一样,让人有一种自在的感觉。”
林怀民曾在2005年登上美国《时代杂志》(TIME)亚洲英雄榜,分别在2009年德国舞动国际舞蹈节、2013年美国舞蹈节获得终身成就奖。
“你想做什么,有一个想法,你就去做啊!一路走来,没有梦想,只有计划,一直在做计划,按计划去做,做不好再改、再修正。在所有的修正和改变当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改的,叫‘初心’也好,叫‘人格’也好,叫‘原则’也好,那是不动的。”
林怀民在接受采访时说,1973年回国,确实壮志满怀,一心要做点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可巧碰到一批音乐人和舞者,而台湾地区还没有自己的现代舞团体,就做起了云门。如果当时有人约他做环保或者其他有益的事情,他一样会做。
所谓命运使然,实际上还是有些冥冥中的注定。5岁时,他跟着大家庭的成员先后看了11遍电影《红舞鞋》,他为里边踮着脚尖转圈的动作着迷,模仿着转,磨坏了家里好几双拖鞋。
12岁那年他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赚来的稿费即刻拿去上舞蹈课。出身于乡绅贵族,曾祖父中过秀才,祖父是诗人,父母都曾在东京接受过教育,这样的家庭对男孩子喜欢跳舞并没给太多非议和阻力,只是说:“舞蹈拿身体作工具,是最伟大的艺术,但注定是要乞讨的。”
出于生存的考虑,父母希望他学法律或者新闻,他就考了政治大学法律系,然后去美国学习新闻。当年的同学回忆那个青春昂扬的男孩子,在纽约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就脱了鞋,腾空跃起,然后落地时转一个漂亮的圈。已经22岁,早已过了学舞的最佳年龄,还是不可自制地在业余时间参加葛兰姆和一些舞蹈大师的培训班。日后与母亲谈起这一段时,他说如果早学跳舞,应该跳得更好。母亲说,那你就只是和其他很早学跳舞的人一样了。虽然学舞晚,但是悟性高,他不仅能跳,还能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在美国跳舞的舞者。但他还是决定回故乡。
机缘巧合之下,他就创办了云门舞集,宗旨是“中国人作曲,中国人编舞,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云门”,相传是五千年前黄帝时期的祭奠舞蹈,林怀民觉得,“门”代表有形而强壮的身体,“云”代表身体的舞动、飘浮、变化,非常合适的一个名字。
他们初期在台北中山堂演出时,3000多张票全卖光,还出现了黄牛,这给了林怀民很大的鼓舞和压力,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做下去。初生牛犊,有的是闯劲,他为云门编排了《薪传》《九歌》,还把自己喜欢的《白蛇传》《红楼梦》改编上舞台。
云门舞集虽然受到了很大欢迎,却依然生存维艰,有些舞者甚至是饿着肚子在跳舞。林怀民自己也疲惫不堪,迫于压力,他决定关闭云门。他用了两年时间为这个“收”稍作安排,到最后解散时,手上还收到八国演出邀请,可他知道,演出完演员们还是会挨饿,不能再勉力支撑下去,必须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
在1988年到1990年的三年里,他背起背包云游四方,去了所有他想去的地方。在敦煌他就住了十几天,每天去洞窟观看,遇到几位白发苍苍的画家一直坐在那里临摹,仔细一看,吓了一跳,看上去他们画得几乎跟原作一样好。这样的人如果下山,一定是了不起的大画家,作品也会有好价格。可他们几十年来,就那样一直画,好像外界不存在一样,这样的前辈给了林怀民很大的勇气和力量。
在云游途中,有一次去看芭蕾舞演出,听到观众席上一个女孩说:“人家跳得很不错,可我们做不到,我们东方人腿短重心低。”就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子,话不好听却道出了真相。
芭蕾舞要往上“蹦”,对抗地心引力,力量直接向外,讲究肌肉、骨骼的关系,讲究科学和理性。东方人跳舞应该根据自己身体的特点,不要往上蹦,要往下蹲。学中国的拳术、太极、气功,蹲马步都是第一件事,向下扎根最重要,下半身根基稳定,上半身就放松,一切便圆融流动起来。这样的领悟带来了全新的云门。
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1990年云游归来,云门复团。传统肢体训练成了云门舞者身心的主要养分,扎马步、静坐成为日常,太极导引、内家拳也是必做功课。
林怀民在传统文化中找到根,不管是表现形式,还是创作灵感。比如《水月》,创作灵感来自一句偈语:“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他用太极作为舞蹈表现手法,清泠、冥想,舞者身体如花绽放,镜光水影,虚实相生,物我交融。
云门的舞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庄严的、自省而又丰富的美。从发丝到脚趾,舞蹈演员用每一寸身体诉说着故事,那诉说本身同样也是克制的、优美的。
2001年创作《行草》时,王羲之的行书、张旭的行草、怀素的狂草,都是林怀民灵感的来源。林怀民不会为了某个主题或目的去采风,创作的灵感来自日常的积累,旅行、阅读、听来的事情,甚至一段音乐,慢慢酝酿,自然而然,长出来,“呼喊着变成一个作品。”“创作就像是某种在遥远处的味道,你也辨识不出来那是什么。”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林怀民想象用书法跳舞的可能:如何聚力,如何收放,如何表达笔画。于是《行草》出炉,宣纸般洁白素净的舞台上,一身素黑的舞者宛如蘸满墨汁的毛笔,用四肢与躯干来柔软书写书法,激荡处,气发丹田,发出断喝、呐喊。舞台的巨大白色幕布上,变换着林怀民最喜欢的几位书法家的字迹。
所到之处,大受欢迎。林怀民却不太满意,感觉偏具象,动作太多。他内心更希望能够表现书法宁静的一面,传达书写者的精神风骨,慢慢地,在心里又长出了《松烟》。
为什么叫松烟?古人用石墨写书法,汉代以后烧松枝取烟做墨,到宋代有了现代大量使用的油烟墨。林怀民很喜欢这个墨的典故,松是实的,烟是虚的,有种跟书法对话的感觉。
“我其实就是喜欢这个词。”林怀民想象的是烟所营造出的安静、稍纵即逝的状态,“我希望你能在《松烟》的剧场里感觉到一种空气,感觉到留白的、柔软的空间。”
一般舞蹈都是向外的,以刺激观众。云门舞者是向内的,在跟自己对话,跟身体交流,像太极、气功,讲究呼吸、吐纳,也像拳术,讲究身体内部如何缠厮,表演时,有些舞者干脆垂下眼帘不看观众,而他们如水般平静的呼吸宁静全场,带动观者进入其中。
舞蹈非常东方传统,音乐却是出自现代西方约翰·凯奇的手笔。这位20世纪西方影响力最大的音乐家,精研东方哲学,禅宗、易经影响着他的生活和创作。最知名的作品之一《4'33''》就是长达4分33秒的静默。
极富老庄哲学意味的音乐,仿佛呼唤着风雨、流水、空旷原野和无人的古刹,跟舞蹈最合拍的是他的乐曲里不绝如缕的“气”,刚好配合舞者绵延、缓慢的呼吸,非常协调的搭配。
混搭是云门舞集的特色。《九歌》用日本的雅乐;讲佛教故事的《流浪者之歌》,用格鲁吉亚的民歌。并非学舞出身的林怀民,编舞没有什么界限。编舞之初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无法表达,这样做看看,那样做看看,一路害怕,一路试。“我编舞时全凭一种感觉,当身体不由自主地伸向一方,舞蹈就开始了,大海茫茫没有主题,等编完了,也许才知道向往的芬芳是什么,也许最后用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我编舞时要找一个适当的动作来表达我想讲的观点,每次都要找一个动作。”
2013年,林怀民获得了美国舞蹈界终身成就奖。这一奖项的获得者都是现代舞的殿堂级人物,林怀民是第一位欧美以外的获奖者。
林怀民本人并不是顶尖的舞者,就像迪奥不会裁衣服。迪奥、大卫奥格威、妹尾河童、林怀民,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专业人士,半路出家,热爱艺术,因为拥有完整的哲学观念,成为专业人士的领导者,最终开宗立派。
40年来,“中国人跳给中国人看”,林怀民始终不改初心。
在美国留学期间,曾经看到《人民画报》上赤脚医生梳着大辫子,走在田间地头的图片,这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觉得云门也应该像赤脚医生一样去接触民众,于是,他发起了公演活动,每年都会带着云门团员去各地举办四次免费公演。广场露天演出,场面很大,观众动辄几万甚至近十万,别的不说,单一个卫生问题就让人闹心,想象一下演出结束后一片狼藉的广场。林怀民请义工扛着牌子在人群里巡行,请大家不要留下废纸、垃圾,每次偌大的广场几万人退场后,地面上没有一片纸屑。这体现着舞者和观众的尊严与修养。只是举手之劳的提醒,其中的意义深远。
林怀民经常不自觉地做一些看上去跟跳舞没关系的事情。
2008年,云门位于台北的大排练场突遭一场大火,社会民众主动捐款重建。新排练场位于中法战争时期建造的炮台和有着90年历史的淡水高尔夫球场两处古迹之间,完工以后林怀民花了很多心思来种树,因为他觉得如果没有树的映衬和陪伴,那建筑会霸道又孤单。
他移来妈妈种植的一棵能开2000多朵梅花的梅树,扦插一枝菩提树枝作为共同生长的见证。他会挑剔每棵树的位置,让它们呈现出本来具备的最美的样子,并且和周围协调。他也交代工人不要简单地拔草出去,让它长,看会长出什么样子。让观众从走近剧场,就感受到云门的美学。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意识到了栽培年轻人的重要性。拿政府给他的一大笔奖金建立了一个“流浪者计划”项目,资助搞艺术的年轻人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自由行,要求必须一个人,必须待满两个月。因为他自己从这样的行走中受益,他是这样子走过来,不带相机,不写文字,一切都留在心里慢慢发酵。
为解决自己内心的恐惧,一名叫谢旺霖的台湾地区青年选择去西藏,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归来,写了一本书《转山》,还拍成了电影。另一名去印度学西塔琴的青年,两个月只换过三次衣服,用两个礼拜才把西塔琴的坐姿学会,手指都磨破了。他从这些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未来。
《广州日报》曾经专访了林怀民,有两段话令人印象极其深刻。
“您说您的人生没有梦想,只有一个个计划?”
“你想做什么,有一个想法,你就去做啊!一路走来,没有梦想,只有计划,一直在做计划,按计划去做,做不好再改、再修正。在所有的修正和改变当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改的,叫‘初心’也好,叫‘人格’也好,叫‘原则’也好,那是不动的。”
想多无益,不管是编舞还是做事,让一切自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