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高山,流水
清风拂过水畔低垂的杨柳,夕阳的余晖倾泻而下,恍若灿灿金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而今,逝去的往昔仿佛与当前并无两样。纳兰仍旧喜欢邀上几位朋友,在竹林深处的小溪畔流觞合曲。他们有时抚琴高歌,惊起千万只纵身云霄的燕雀;有时挥墨如雨,写就千万篇洋洋洒洒的美文;也有时临花而行,踏遍千万座郁郁葱葱的山峦。
在他暗沉的世界里,燕雀是自由而浪漫的象征,它们挥舞着坚韧的翅膀在浩茫的天际迂回辗转,无拘无束,甚至有时会掠过清澈的湖畔,留下一道倩丽的身影。总之,哪里洒满阳光,哪里远离黑暗,哪里孕育生命,哪里就有它们欢乐的身影。
只是,他果真如燕雀一样快乐吗?为何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有惆怅和忧郁黯浮上来,仿佛缥缈飞舞着的白纱,伴随着自在的清风萦绕心头呢?或许,人生的漫漫长路便是如此吧,有很多崎岖坎坷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即便是他,生活也无法网开一面。好在,他有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因而匆匆而去的岁月似乎并没能带走太多美好。
他突然感到很荣幸,觉得那是上天对他莫大的恩赐。
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纳兰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
那时他不过十八岁,还是风华正茂,青春张扬的年纪。
在那个万籁俱寂的早上,天空尚是灰蒙蒙的,黑夜即将伴随着清风散去,而破晓的晨光试图唤醒沉酣中的生灵。纳兰和曹寅的初次见面,正是在这样的柔光和环境下。他们迎着夺目的旭光,像是一只放飞梦想的风筝,紧张又忐忑地涌进考场。迎着橙黄色的朝阳,纳兰忽而抬首凝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准备考试用具的曹寅。他们双双相视而笑,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个眼神就说明白了一切。尔后,两人像是自天际徐徐而下的雪花,缓缓消失在茫茫天地间,融进赴京赶考的人海里。他们不会想到,当时的一撇微笑,居然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永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们更难以预料,此后的七年时光里,彼此竟然成了同僚,而且相伴相随,同甘共苦,好似亲生的兄弟一般。
友情,当是一杯醇香四溢的清茶。每每嗅到在空气中荡漾着的香味,人总是会神清气爽,渐次忘却生活中的苦难和忧思。冗长而曲折的生命历程,少了朋友的存在,该是多么的索然无味?也唯有朋友,才会让万里冰封的冬季有了温暖,人亦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那年,纳兰和曹寅还很年轻。
年轻,人就应该像茫茫青海中荡漾的碧波,有追寻大海深处浩渺无垠的魄力,有面对惊涛骇浪而奋勇前行的勇敢,有不屈不挠亦不怕挫败的执着。那时的纳兰正是一只水波上自由翱翔的海鸥,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同样心怀抱负的挚友——曹寅。
这一年,他们双双中了举人,仿佛是上苍刻意的安排,让两个胸怀壮志的人相逢在烟雨朦胧的季节里。当时的正、副考官是蔡启僔、徐乾学,而与纳兰同榜的有韩菼、翁叔元、王鸿绪(榜名度心)、徐倬等清朝知名人士。
谈起曹寅,或许有些人不怎么熟悉。但如果说起他的孙子曹雪芹,恐怕就没有人不知道了。曹雪芹用十年心血所写就的《红楼梦》,宛如一块巍峨雄壮的丰碑,将永远屹立在中国长篇小说的高山之巅。无论经历多少年岁,无论天下如何动荡,无论文学怎样革新,这部传世名著都将生生世世被后人仰望膜拜,也将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学爱好者。
不少红学会的专家都肯定一点:《红楼梦》中多多少少有纳兰家族的影子。
相信读过《红楼梦》的人,脑海里总会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形象——贾宝玉。关于此人,每位读者的心里都有一个模样。假若非要将贾宝玉和纳兰相提并论的话,那他们两人之间还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若仔细研究两人,可以发现——他们同是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他们同样具有非凡的才华;他们同样爱上了自家的表妹;他们的家族同样经受过抄家之祸。
许多年后,当乾隆皇帝端坐在红烛摇曳的书桌前,手里捧着和珅献上的《红楼梦》长卷时,竟不忍释手地翻阅起来。他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故事,眼前霍然浮现出曾经色彩斑斓的往事。一句“此乃明珠家事”的断论,更是让无数的《红楼梦》爱好者一再探佚,时至今日仍旧未曾断绝。
然而,曹雪芹出生时,曹寅早已驾鹤西去。故而,有关纳兰家族的故事,他自然不能从爷爷口中得知分毫。不过,曹寅的妻子一定在晚年告诉过曹雪芹,她还曾给曹雪芹取名为曹霑,霑字上面是雨,下面是沾,有沐浴皇恩的意思。当年康熙皇帝六次下江南,有四次居住在曹家,想来那时的曹家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何等的光芒万丈,何等的意气风发?
曾几何时,流光冲散了回忆,就连那些美好的画面也一并带走了。
不过,纳兰与曹寅的故事,却没有被岁月无情地抛弃。
在斑驳的旧时光里,他们共同担任康熙的御前侍卫八年之久;他们常常在月白风清的晚上同步而行;他们将青春付诸江流,将热忱挥洒云海,将凄风冷雨抛向脑后;他们如是豪情满怀,如是壮志在胸,又如是追风逐月。
清闲之余,他们时常相约在花间草堂,或是把酒临风,一述古今文坛兴衰之事,或是提笔沾墨,挥洒胸中的不快和怅然,亦或是沿湖垂钓,比着彼此的定力和耐心。
那时,岁月仿佛是一颗流星,刺亮深夜,融化自己。他们享受着时间的磨砺,享受着眼前的光辉,享受着那些远去的故事,享受着那些不可预见的未来。纳兰深深觉得,每一天的生活,每一次的相逢,每一回的再见,都是上苍赐予他和曹寅最好的礼物。既然他们这辈子成了朋友,那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不愿辜负,便是对友谊最大的忠诚。
纳兰的一生是短暂的,仅仅在尘世间存活了三十一个年月。曹寅认识他时正是十八年华,他们相知相交的时间,只有寥寥可数的十三年。十三年真快啊,在睁眼与闭眼之间,老友们一个个驾鹤西去,就连曹寅自己也慨叹生命的匆匆。
可是,这个世上哪有能长生不老,与天齐寿的人?大家似乎都是一个样子,生来赤条条,没有衣袂包裹,没有首饰点缀,更没有鞋帽相随。死去时,不过化作一团飞烟,一场轻雾,一滴雨花,或是融进长满青草的土地里,或是穿进繁星如沙的黑夜里。
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纳兰过世已十年。
江宁织造府的屋檐上逐次挂起朱红色的灯笼,普天下一片静雅安详之气。前方圆月高悬,星辰如棋,礼花在昏暗的天际绽放开,照亮整个漆黑无比的世界。风轻云淡,疏影摇曳,自有清辉洒在阶前,幻化成一抹冷色。
曹寅斜靠在冰冷的石凳上,默然举起映着圆月的酒杯。酒水早已凉了,一如晚风刺骨。然而,他还不舍得饮下,似乎在等一个人的到来。可是,他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了,就像湖中倒影的月光,看似存在,实则可望而不可即。纳兰走了整整十年,他却再也没有遇到更合适的朋友。因为纳兰懂他,知他,也敬他,护他。一辈子那么短,那么身不由己,交一个如纳兰般知心的朋友,不是难,是非常难。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
他吟诵着慨叹万千的词句,眼中斑驳的泪痕像是天边的星辰一样夺目。
曹寅老了,白发如霜,面容憔悴。他日思夜念的纳兰,或许如今不认识自己了吧?
空寂苍茫的院落里,月光挥洒着苍凉。匆匆而去的岁月啊,能否放慢脚步,能否像从前一样,将封存于脑海深处的往事,一点一滴地揪出来。他年纪大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甚至连纳兰的模样、纳兰的举动、纳兰的言语,都记不清了。
可是,他好想回到当年桃花盛开的地方,回到两人初见,相视而笑的考场。
然而,斯人已去,何其悲凉?
他的脸颊上挂着泪痕,一首小令跃然纸上。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
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
曹寅比纳兰小三岁,年仅十七就担任起康熙的御前侍卫。他与纳兰相识十余年,彼此知根知底,情谊笃深,不知历经了多少故事。当年纳兰在宫中担任“弼马温”之职,管理朝中大大小小的马匹,曹寅则管理着宫中的御犬,整日整夜伴着犬吠入眠。
他们同是康熙身边的当红侍卫,他们同样掌管着宫中的牲畜,他们同样谨小慎微,同样艰涩而行。在那段消失的岁月里,他们还曾互相嘲笑对方,尽显年轻时的顽劣本性。时间总是那么匆忙,蓦然转首,往事早已不见。
凉风袭来,夜幕已落,趴在石桌上的曹寅被冷酒浇醒。
然而,怀揣旧梦的纳兰,终将沉沉地睡去,不复醒来。
曹寅卖力地呼喊,撕心裂肺地发狂,却仍旧唤不回老友的转眸一瞬。
或许,执迷还是看淡,人各有志吧。
第二节临花照水,相知许
人的一生,漂泊在南北,奔走在四处,果真像一场美梦。
然而,谁的一辈子,不是历经风雨,在迂回辗转的路上踽踽而行?谁的一辈子,不是有苦有悲,在凉薄的人世和流转的光阴中穿梭往复?谁的一辈子,不是朋友相伴,在月华流照和芙蓉花开的暗夜里把酒天明?
“朋友”两个字,足可以撑起一片天。哪怕岁月苍老只剩回忆,哪怕容颜消散只剩印记,哪怕家族败落不留人情,哪怕人丁稀少唯余自己。
然而,时过境迁之后,最难以割舍的,最难以忘怀的,最感激涕零的,仍旧是冬天里熊熊燃烧的那一束炭火,夏季里纳凉送风的那一叶芭蕉,秋天里扫尽落叶的那一把笤帚。
人的一生,因为有了朋友,才有了四季轮回的期许。我们在嗟叹着,今生太过短暂,只愿来生相见,依旧情比金坚,胜似手足。
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九岁的纳兰在一个落叶纷飞的黄昏里,遇见了鹤发满头的严绳孙。那年,严绳孙已过五旬,岁月早已掩埋了他青春的模样,就连曾经的豪言壮志,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的一往无前,也都渐渐消散在流光里。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两个年岁差距颇大的人,竟然在一番彻夜交谈之后,成了堪比父子的忘年之交。彼时的纳兰尚年少,好像是江畔一株茁壮生长的幼苗。而严绳孙,则宛如水岸边历经沧桑的老树,粗壮的枝干、茂密的叶海,彰显着成熟和睿智。
天那么蓝,水那么清,远去的过往,如水晶般透彻清明。
纳兰渐渐被严绳孙深厚的学识和刚毅的为人所折服。他诚恳地邀请严绳孙来明珠府常住,而严绳孙亦是欣然所往,并且一住就是两载光阴。
每个旭光镀金的清晨,两人时常早早起床,或是坐在柔风徐来的石凳上,沏一壶清香四溢的浓茶,述一段浪漫飘逸的诗词,或是走在春风和煦的小径里,沐浴慵懒而柔和的晨光,蹉跎着不经意而流逝的岁月。
故事的开始总是美好的,然而,有些故事猜得中开头却猜不透结局。即便有的人曾经风光无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待到时光远去之后,不也是无可奈何、悄怆了模样吗?
纳兰结识严绳孙后,第一次感受到曲歌互答的美妙。
那是一种绝然尘世,恍若一叶扁舟荡漾在水波流转的江南的错愕。回眸凝神,自有浩渺无垠的千里碧波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映着娇媚柔和的光,在漫天烟色里偶得一份闲适,一份自在,还有一份遁入仙境的美感。
然而,流光易老,岁月难求。康熙十八年(1679年),秋风凄凉,侵蚀了多少人年轻的模样。严绳孙抬首仰望苍穹,斑白的鹤发已然垂胸,曾经报效朝廷的熊熊烈火亦不复当初。岁月的风无情地咆哮着,光阴的故事也在一天又一天地翻新。
可是,谁又能真真正正解他的愁绪,谁又能看透他万般无奈的模样,看透他千疮百孔的内心呢?如今的官场仍旧像当初一样混沌不堪,即便他拼命扭转,卖力斡旋,到头来仍旧洗涤不尽朝堂上的污垢,仍旧排干不了身前身后的泥淖。故而,他被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后迁右春坊中允、翰林院编修等职。
纳兰明白,严绳孙终究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不会趋炎附势,不会阿谀奉承,不会与人方便,甚至连本该有的人际关系维护,在他的眼中都算官场上的贿赂。当然,这样的行为并非意味着严绳孙多么的不近人情,反而在他的身上处处流露着一种超尘脱凡、别与尘世的豁达之气。敢问世上,有多少官吏看到金银珠宝而不动心的?又有多少人能在权贵面前仍旧我行我素,开诚布公,胸襟坦荡的?如他,世上无几。
宦海沉浮,必有一散。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四月,严绳孙终于看破官场上的权贵争斗,打算此生隐居故里,过普通人的生活。故而,他告假南返,在长亭与纳兰一别天涯。
那天黄昏,夕阳赤红如血。古道上离愁不去,红花漫天,处处飘荡着撕心裂肺的风吟声。两人把酒不休,一杯饮完,又在一阵惆怅之后缓缓填满酒杯。而今所有的话全都融进了浊酒中,嘴里刚刚想要发音,在一个刹那的执迷后情不自禁地收回。
在清风徐来的渡口,严绳孙居然缄默了。他望着水光潋滟的江畔,竟然不知如何开导郁郁寡欢的纳兰。好在,他的年纪颇大,看问题比纳兰透彻。因而,当他随口吟出一句“吴牛避热先愁喘,朱鹢冲风且退飞”的诗句时,纳兰仿佛在漆黑无比的暗夜里寻觅到一缕残光,尽管那光微弱渺小,尽管那光瑟瑟战栗,尽管那光在一瞬之后不复存在。就是那短暂的顿悟,片刻的体会,已然让他明白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接下来的事该怎样做。
人生有多少事是想不明白,参不透彻的呢,以至于在凄凄凉凉一个人时感觉手足无措?又有多少事是在不经意间,让人茅塞顿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