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每个清辉如雪的夜里,他时常诘问自己:这样的感情算是爱吗?为何没有遇见卢氏时的相思相望,没有别离音尘时的肝肠寸断,没有睡前灯熄时的辗转反侧,也没有寂寥忧郁时的惆怅多情。
遇见,似乎是上天擅作主张的决定。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她却在某个刹那悄然而至。于是乎,他开始欣赏她的才情,她亦心疼他的过往。
两个人,两颗心,两个世界,像是环抱在一起的树木,今生今世再难分离。如是的惺惺相惜,如是的不弃不离,如是的郎情妾意,慢慢幻化成繁杂爱情世界里最别具一格的浪花。伴随着清凉的海风,面临着浩瀚无垠的海面,背负着水天一色的苍茫,浪花轻轻击打着岸上光滑细腻的礁石,一阵接着一阵。
沈宛,一个听起来落满诗意的名字。她好似悄然盛开的玫瑰,带着钻心的细刺,带着风华绝代的美貌,也带着昙花一现的惆怅。在没有遇到纳兰之前,她的生活单调而苦涩,终日周旋于形形色色的商贾权贵之间,夜夜笙箫,欢杯埋醉,荒废的是她没有年岁的人生,换来的又何尝不是一辈子的孤苦无依?
她生来就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因生计所迫,被人卖到青楼画舫。有谁知道,她表面上风光无限的背后,到底掩藏着多少悲怆和无可奈何?那些冰冷的现实,那些尘俗中的庸人,那些岁月中的悲歌,全都凝结成夏季倾盆而下的大雨,冲刷着肆无忌惮的过往,冲刷着残缺不全的人生,也冲刷着她无以言表的凄凉。
在风雨飘摇的大清朝,女子的宿命就像是飘荡在瀚海中的一叶扁舟。只要一跌入波涛暗涌的汪洋大海,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方向。她便是这样,自己的命,被别人轻而易举地捏在手中,还不如一只弱小的蚂蚁,至少蚂蚁可以在遇到困境时落荒而逃。现在的她没有一丁点儿抗衡的资本,她所拥有的人身自由,只不过是陪客人说说笑笑而已。
嵯峨黛绿的群山背后,一抹柔烟渐次从深林里荡漾开来。清香四溢的醇酒、扑面而来的爽风、零落诗意的花瓣,构成了朝气蓬勃的清晨。
纳兰很喜欢坐在渌水亭中的石凳上,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望向宛如棉花团堆砌的云海。风儿轻轻,花儿绽放。曾经唯美浪漫的故事,曾经难以割舍的深情,曾经风云变化的沧桑,全都融进热烈的浊酒中。他原本没有酗酒的嗜好,然而自从卢氏早亡后,饮酒似乎成了他无法摆脱的习惯,无法遗弃的痛。
顾贞观见他饮酒成疯,总是卧于书斋中愁眉不展,便告诉他江南有位名妓——沈宛。她生得美艳漂亮,曾引得无数文人骚客争相拜会。此外,沈宛有如秋水般的才情,清澈而灵动,在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方面,更是无一不专,无一不会。她还十分倾慕纳兰,时常将他的词谱成曲子,在青楼的画舫里抚琴轻吟。
纳兰听得如痴如醉,居然会在不经意间举起酒杯,空对着飘荡着烟雾的茂密秀林诧异。世上吟诵纳兰词的不在少数,达官贵族的宴会厅、民间小巷的私塾坊、颂读圣贤的书斋中,都能听见纳兰词。然而,他从未想过,沾染红尘气息的青楼中,竟也会传来这凄楚哀婉的声音。
他是一朵佛前的金莲,拥有浪漫的气质,怀揣纯真的美梦,披着脱尘的长衫。他听完顾贞观侃侃而谈,眸子里恍若划过一道秀美的倩影,虽然只是道听途说,就足以让他过目不忘,心驰神往了。
向往仅仅是向往,如若抽身而去,又岂是那么简单?
他难释怀红尘里的牵绊,很多事往往求而不得。
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成了他生命里最大的期许。
或许,是上苍分外珍惜这段姻缘,在他二十九岁之际,跟随康熙大帝巡游江南时,在江南烟雨朦朦的画舫中,刚巧邂逅了不知所措的沈宛。
她剪水的双眸里荡漾着碧波,凝脂的肌肤白皙胜雪。当她的纤纤玉手抚过琴弦,当她的秀美长发在清风中起舞,当她的眸子在眼眶打转的时候,纳兰在空灵的嗓音中听到一句催人断肠的句子“添段新愁和感旧,拼却红颜瘦”。
绿纱窗下,多少的儿女痴缠?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女,是否当真悲苦。若论及惆怅百转,谁又能有他这么敏感呢?
想罢,纳兰回她一阕《浣溪沙》:“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沈宛站在杨柳依依的江畔,手拿玉箫,幽怨多情。
眼前这位遥不可及的公子,是否能听出她的心声?她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女子,虽然深居青楼,衣着浮夸,但内心无比向往平凡安逸,无比向往情真意切,亦无比向往岁月如歌。可是,她卑微的出身只能注定浮生。哪怕爱上一个人,哪怕任性一次,哪怕孤注一掷,命运都不曾给她任何的机会。
他们两人相见恨晚,仿佛是前世的一对鸳鸯,彼此心灵相通,在江南温存着色彩斑斓的梦。然而,当皇帝南巡归去之际,他们不得不执手相看泪眼,说着有缘再相聚的情话,最后竟无语凝噎。
爱情,是迷惑人心智的蛊毒。人一旦中了邪,便会沉沦其中。
沈宛无可自拔地爱上了纳兰,比没见过他之前更强烈。倘若说曾经的隔空对话,只是文人骚客之间惺惺相惜的情愫的话,那而今的相思相念,则幻化成了男女之间感情的波澜。
纳兰心里很清楚沈宛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红颜的成分大于妻子。
自从卢氏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深深爱过任何一个人,即便是风光无限的沈宛,也不过是他生命中可遇不可求的知己。
然而,活着的意义不就是无挂无碍吗?
他虽然思念卢氏甚切,每每在星夜漫天的时刻,在梦中热泪相迎。但是,他很清楚,远在天堂的妻子并不愿意看他如是沉沦。反而,他越是伤心,越是难过,越是郁郁不得志,卢氏便比他更难受,比他更悲哀,甚至比他还要百爪挠心。
沈宛,多多少少有卢氏的影子吧?
至少在此后的岁月里,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要比以往舒然很多。
在顾贞观的帮助下,沈宛赎回了自由身。
她踏出青楼的第一个念想就是赶赴京城,她要找寻纳兰,她要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只是,在人海茫茫的紫禁城,即便寻得纳兰,她又是否能摆脱俗人的横眉冷对呢?
沈宛的犹豫不无道理,以纳兰家族在京师的威望,纳兰明珠是绝不会同意儿子纳名妓为妾的。那是一个封建礼教盛行的时代,那是一个看重贞操和名望的时代,那更是一个重视门第和阶级地位的时代。在大的背景之下,纳兰不可能随心所欲。他不过是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因而拼死的抗衡不仅不会掀起翻天覆地的海浪,甚至有可能万劫不复。
故而,他悄悄将沈宛安置在德胜门的一座别院里。
每当月亮爬上墙头,每当花香拂过湖畔,每当流水越过桥洞时,他便迈开公府步款款走来,自此新一轮的生活慢慢铺陈开。他们夫妻式的同居生活,像是春天轻飘飘的飞絮,在合适的季节悠然轻荡,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康熙皇帝装作不知不详,纳兰明珠也不再过问。从此,纳兰便一心扑在沈宛的身上,早晨和她一起沐浴晨光,中午一起慵懒在树木丛生的古亭,黄昏依偎在燕雀远去的江畔。若不是银烛影影绰绰,他们便双双掉进江南的水色里,从此琴瑟和谐,相敬相爱。
只是,世间没有长长久久的美好,也没有永生不散的筵席。
纳兰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因为感染风寒而病倒了。这一次,他未能像当初那样,在寒风凛冽的冬季扛过寒疾。他终究是去了,带着满身的伤痕,带着满面的愁容,带着挥散不去的哀怨,也带着沈宛千思万念的守候。
秋风细密,百花凋残。自纳兰走后,她的心也随着流光的石子投沉大海。
虽然她没有获得应有的名分,虽然她和纳兰在一起的时光不足两年,虽然他们只是在惊鸿一瞥之后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但美好的记忆如花似雨,她不会轻易忘记,也绝不能就此忘记。
当沈宛生下纳兰的遗腹子富森后,孩子很快被纳兰明珠带回府中。
永别了纳兰,京城便再不是长居之地。
于是,她乘着一叶孤舟,伴着皓月和清风,南下。
在江南深深的庭院里,沈宛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她不再见任何人,不再过问任何事,不再谈及任何经历。彼时,她竟然也体会到了纳兰思念卢氏时的悲凉,每每一个人时,每每在夕阳如血的黄昏,每每想起那些往昔,眼前总会浮现一层朦胧的泪雾。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当她唱起这首词,眼泪不听话了。她还记得乌程河畔,公子浅笑的模样。
那时的沈宛,每天咀嚼一首纳兰词,每天捧着回忆度日如年,每天抚摸着琴弦暗自发呆,仿佛没有魂灵的木偶,却依然会落寞到泪如泉涌。
她的爱如潮水,不会平白无故地涌上来,也不会不辞而别地消失。倘若没有遇见纳兰,她也许会选择孤独终老。或是葬身在芳草绿汀的江畔,或是葬身在游荡着白云朵朵的山巅,或是葬身在灌木丛生的林间,亦或是葬身在苔痕尚青的茅舍。
然而,正是那次恰如其分的相遇,她认识了被千万人爱千万人疼的纳兰公子。
一个是青楼画舫里的名妓,一个是名誉天下的俊朗公子。
曾经被世人看透的结局,而今她似乎参透了。
然而,即便参透又能如何?
她的心仍旧不甘,她的泪仍旧纵横,她的故事仍旧没有结束,她仍旧念念不忘他的容颜。
或许,愿望越是美好如花,等到凋谢起来,就越残酷不堪。
当念及时,牵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