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回头几度风花
随风而去的过往,似轻烟漫过荒凉无垠的旷野。
在那缥缈着浓烟薄雾的云海深处,总有一首响彻耳畔的歌曲在漫吟。每当我伫立在高山之巅,沐浴着清冷如霜的月华,仰望那跨越百年仍旧清晰可见的星斗,不觉间,内心深处仿佛淌过一袭暖流,那样清爽,那样炙热,又那样绵延不绝。
如果不是在睁开眼后出现的一刹那的清醒,我或许会深深沦陷其中,像是沉浸在梦境中,忘记现实与梦境的差距,忘记山川与河流的交汇,忘记岁月与青春的伤痛,亦忘记烟火与乱世的撕裂。
每个人降临这个世界,总有他活着的意义。
有些人生来就在钟鸣鼎食之家,身着华丽精致的贵族长袍,腰系珍珠琉璃的纯银丝带,傲立于茫茫大地之间,任万千光华集于一身,何等地风流潇洒,何等地意气风发?有的人生在普通百姓之家,清晨迎着旭光躬耕于荒野,黄昏踏着夕阳游走于幽径,少却丝竹管弦的悦耳,少却案牍应酬之劳形,终日畅游于山林与大川之间,何等地畅然抒怀,何等地恬静淡然?还有的人,介于两者之间,他们原是王侯将相的后裔,本该过着衣食无忧、抚琴而歌的生活,然而,命运挑拨,还是俘获了他们安逸享乐的心。
纳兰容若,一个流传百年,仍旧不死不灭的诗人。他仿佛一轮被薄如轻纱的云袂遮蔽的九天圆月,朗照一片黎黑苍茫的夜幕,朗照一片树影婆娑的丛林,朗照一片泉水叮咚的小溪,也朗照一片墨香四溢的文坛。
如若不是信手翻开弥漫着凄冷和萧索之气的《纳兰词》,我至今仍旧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执迷的男子。他的执迷在于一个“情”字,而这个情不仅仅局限于爱情,还夹杂着割舍不断的兄弟情、萦绕心胸的亲情、似烟似雾的红颜情。
世人常说,多情的男子最感伤,而感伤的男子最有才。
没错,纳兰的才华旷古烁今。他的文辞像是被世上最清透的泉水洗涤过,拥有最干净最浪漫的字眼,拥有最动人最悄怆的深情,也遍布着一声声源自荒冢的呼唤,只为唤醒那一位沉眠于冰冷的石棺中不复醒来的结发妻子。
前路漫漫,岁月无痕。
每当想起曾经冷雨敲窗的夜,他总会从惊喜中慌乱而起,四处搜寻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影迹。寒风恍如一柄长枪,穿过半开半关的窗,分毫不差地射向他的胸口。
刺疼,忧伤,再没有一种情绪可以替代此刻他心中的荒凉。
两行清泪自眼眶盈盈而出,最终化作划过天际的流星,打湿靛青色的衣襟。
纳兰的词字字如血,正如顾贞观所言,“令人不忍卒读”。
纳兰是温和的,他自小就出生在一个繁华如锦的家族中。在他的兄弟们还没有出生前,父亲纳兰明珠对他疼爱有加,甚至将整个家族的希望寄予其一身。他总是那么步履轻轻,仿佛一只轻盈的蝴蝶,从喧嚣的尘世中飞来,挥舞着孱弱的翅膀,做着美丽又浪漫的梦。在他轻柔的梦境里,没有天下无可撼动的权术,没有人间挥霍不空的金银,没有尘世万人敬仰的荣誉。他喜欢穿梭在云海中的自由,可以接近蔚蓝深邃的天空,可以触摸灿如白日的圆月,可以感受清爽如雨的微风,也可以紧闭双眼幻想着那些可能与不可能的往事。
一地如雪清辉,耳畔箫声欲碎。
昏沉的烛光照亮了幽暗的房子,纳兰似乎回到了昨天,看着卢氏带着病强打着精神做事。缝缝补补的衣袂上落满针线,而她原本苍白的脸上,除了有一丝刺痛之外,还慢慢浮现着轻微的笑意。每当这时,坐在书桌前看书的纳兰,借着流离的月华,朗朗吟诵自写的诗句。
有卢氏在的日子里,纳兰的笑容似乎比平时任何时候都多,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开心。在睁眼闭眼的刹那,他总会想到卢氏白皙如纸的脸庞、轻巧细长的玉手,还有她宛如夜莺的声音。只是,人生总是那么短暂,有相逢就必然有离散,天下的宴席没有不会散的。
数月之后,当那张浅笑的脸庞倏然不见,当那双温暖的纤手再难牵起,当曾经的海誓山盟轰然坍塌,他竟然像个不经世事的孩童,望着清冷的月华大声疾哭。撕心裂肺的声音穿过随风摇动的竹林,向着水波暗涌的溪畔飞去,向着碧草如云的山巅飞去,向着群星点缀的夜空飞去,也向着残存千年的山谷飞去。顿时,天地间回荡着哀转凄切的音符,一寸一寸划破他千疮百孔的心房,任凭汩汩血流无情奔涌。
回想起当初,卢氏在世时生性胆小,连一个人在房子里都害怕。而今,她独自躺在冰冷又黑暗的灵柩中,没有温暖的烛光相伴,没有动人的诗词相随,没有丈夫的呢喃呼唤,她的离开怎会不让他难过呢?纳兰身披一件白纱衣,踏着溶溶月色而来。手中捧着的玉酿,伴随着哀哀切切的哭声零落一地。他真想用一杯冷酒将灵柩中的人浇醒,紧紧抱着她的双肩,像往常一样说些悄悄的情话。而今,闪耀清光的双林禅院再也寻不到当初的花前月下。他唯有伴着梨花孤影,受尽凄凉,尝尽冰冷,经受着时光一日还一日的磨砺。
纳兰的多情世间少有。不然,那一首首悼亡情诗,那一句句痴情言语,那一段段虐心情事,怎会像暗夜里的潮汐涌上来,拍打着海边的礁石。虽然他的一生为情所累,经历了人世间钻心透骨的疼。但是,他并非一个除了爱情之外,再无任何念想的人。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曾经的纳兰怀抱着一颗入仕为官的心。
自从晋升为御前侍卫以来,他与康熙朝夕相伴,策马于群山峻岭之间,策马于流觞曲水的溪畔,策马于百草丰茂的丛林,策马于鸟兽相间的山巅。他们面上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实际上却成了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如果康熙卸掉身上的万千荣耀,变成天下最普通的臣民,或许纳兰和他会像与顾贞观的关系一样,置身于诗词与歌赋之间,流连于云海和夕阳之中。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倘若一件事板上钉钉了,就势必无法更改。
因而,即便康熙再怎么欣赏纳兰,也不可能信手封他官职。纳兰虽才德兼备,但也需要慢慢地培养,需要一朝一夕地磨炼。于是,每次南巡北巡,每次微服私访,每次游历山川,康熙都会带着纳兰,仿佛没有纳兰在身边他就多多少少失去了安全感。
这种折磨不仅仅是身心上的担惊受怕,还有那源自心灵的寂寞空虚。一个人在世,心灵上的空虚远比身体上的折磨更让人忌惮。不然,他虽贵为天子,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却少一个懂他的,能一眼看出他内心渴望的人。而这个人正是那个朝夕相伴、温文尔雅中带着少许忧郁的纳兰容若。
有人说,纳兰容若是岸边最娇绿的野草。他曾有细长柔软的叶子,总是在清风中摇曳着曼妙的身姿。然而,到了秋天,他一样有枯萎的时候,即便过去纤纤如绳,也躲不过秋风的蹂躏,万物凋残。
苍天似乎特别嫉妒有才之人,不然为何会那么早便带走了他的生命?要知道,流光还没有走到尽头,鲜花还没有面临败落,秋风还没有扫过落叶,而他的所有却像断线的风筝,一去便不复返了。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吟诵过公子的诗词。每个人都会带着敬佩之情阅读,无一例外,细读之后在无意间都会掀起弱而浅的忧伤。就仿佛徜徉在碧波凝翠的小溪中,仿佛纵身于流云如纱的蓝天里,仿佛穿梭在直可参天的丛林里,又仿佛沉溺于寂月如钩的夜幕里。
那一份美是诗意的,不像人工雕琢的机械美,不像水中捞月的虚幻美,不像长河落日的荒凉美,也不像飞流直下的豪放美。所谓诗意的美,便是遨游于青山绿水间,踏着月华流照的野草,嗅着凝香阵阵的百花,迎着畅然于怀的清风。
月圆时他会伤心,月缺时又要难过。
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树影交织的世界里,扶着冰冷的窗框仰望清逸的月华暗自太息。若不是偶有清风拂面,他或许会就此沉浸其中,垂下纤长的睫毛,呼吸着源自大自然的气息。然而,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种种不幸的事情。仿佛月圆月缺,仿佛水涨水退,亦仿佛四季更迭。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个失魂落魄的孩子,只有他一人在凄冷荒芜的沙漠中踽踽独行。他看不到绵延数千里的青草游云,望不穿一派金黄的万里沙漠,也听不到夜莺的啼叫以及丛林里竹海的摇曳。他总是这个样子,带着孑然一身的孤傲,乘一叶扁舟,划向遥不可见的水天一色里。
在古树林立的京城,清风和明月赋予了他纯真与浪漫。若不是记忆深处的惊鸿一瞥,他或许不会如此百无聊赖,每每伫立在冷风盈袖的红楼上,他的泪就如晶莹的雨花,打湿干净又圣洁的衣袂。那是来自内心的呼唤,他很清楚,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呼唤是最痛彻心扉的,而这一声,带去了他一辈子的欢乐,让他变得孤苦无依。
少了卢氏,他终究久病成医,夜不安寝,昼不胜思。也许,爱一个人容易,厮守一辈子也不算困难,世上最困难的是明明深深相爱,却非要受那阴阳之隔的困扰。如是,一个人独活,一个人又要死去,岂不是鸳鸯失伴,遗恨千古?
纳兰容若心中无比清楚,他的痴情是葬花天气里的种子,但凡有雨雪滋润,又风霜侵袭,必然会破土而出,像一个刚强的斗士,肆意挥散完内心的孤寂。可然后呢,当所有的筋疲力竭漫天盖地而来,当世上再听不到那人的声音,当天涯海角成了最遥不可及的距离,他又能做些什么?难道仅仅是痛哭,仅仅泪流不止,仅仅化纸漫天,就可以解决了吗?
第二节月是少年明
一轮圆月,好似玉盘悬挂天边。远处悠悠漂浮的白云,犹如少女身上披着的白纱,遮盖着晶莹如雪的肌肤,带着朦胧又诗意的美。
每个人对冬天都有不一样的看法。有的人喜欢千里白雪,任凭寒风如何狰狞,带不走他清高孤傲的心绪;有的人喜欢枯藤老树,喜欢苍凉中掠过的一丝遒劲,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仍旧可以笑傲于天地间;有的人喜欢茫茫天下中的一缕娇红,像是疆塞上点缀的一袭红妆,洋溢着炽热和青春,洋溢着温暖和柔情。
而我最喜欢的,是晶莹纯白的雪花,它们自那北方吹来,飘飘摇摇飞舞于九天之间,做着浪漫又诗情画意的梦。北方的冬天不似江南,有黛瓦屋檐,而是银装素裹,千里万里的枯藤上点缀着洁白无瑕的梨花。
北方的美是苍茫的,有一派褐黄的苍山,有遥不可及的雪路,还有弥漫着淡烟薄雾在寒风中直可参天的松树林。如果说江南的冬天仍旧带着点儿小巧玲珑的话,那北方的冬天则完完全全是魁梧健壮的大汉,放眼望去,透露着力拔山河的魄力。
三百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黛色的瓦檐上落满白雪,枯老的枝杈上缀着白色的梨花。
伴随着一阵啼哭声他降临人世,仿佛是上苍赐给僻静清幽的人间一份绝好的礼物。纳兰出生了,犹如冬天里盛开的梅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散放着耀人的锋芒,也击打着纳兰明珠忐忑不安的心房。
每每想到纳兰的出生,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联系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同样是出身豪门,同样是翩翩公子,同样拥有满腹才学,也同样有个让人肝肠寸断的表妹。但纳兰与贾宝玉相比,自有他的特点。
他出生在银白苍凉的冬季,虽然没有衔玉而生,虽然没有前世情缘,虽然没有粉黛相围,却多了一份旷古烁今的才情,而这份才情绝非贾宝玉可比。或许是上天刻意安排,令他在萧索凄冷的季节降生,远离了百媚千娇的花草,远离了一湖碧绿的青荷,也远离了万里枫红的秋叶与那妖娆粉黄的菊花。
有人说,一个人降生的季节,与他后天的性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我们在纷扰的红尘里,看到了这样一个不谙尘世的容若。他时而温柔儒雅,时而舞剑花下,时而举杯豪饮,时而悄怆黯然,时而策马天涯,时而倚楼望景。
他是一个潇洒俊逸的武士,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人。上天赋予了他复杂内敛的个性,亦留给他一个万世慨叹的结局。而这个结局,犹如苗疆失传的蛊毒,犹如断头台上的砍刀,亦如战场上马鸣剑撞的厮杀。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预料,也并不怯懦退缩,反而是在睁眼与闭眼之间英勇果敢地接受了已然的事实。
或许离开,远比带着一身的痛苦活下去更幸福。
至少,不论是在天堂还是地狱里的相逢,终究能帮他寻得解脱的地方。
在那个飘扬着白雪的季节里,容若的降生给纳兰府带来了不小的波动,父亲纳兰明珠更是喜上眉梢,整夜难以入眠。纳兰明珠虽是满人,但自小便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他与觉罗氏成亲两年多来,一直未见妻子怀孕。
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纳兰明珠怎能不知不详?况且,自星根达尔汉、席尔克明噶图、齐尔哈纳、褚孔革、台坦柱、杨吉努,传到金台什、倪迓韩,再到纳兰明珠已然九代。倘若此后仍旧怀不上男丁,他岂不是要背负不孝的骂名?好在,老天十分疼惜纳兰家,赐予了这样一个灵性十足的孩子。
在清辉如雪的夜晚,皎洁的月华好似清泉漫进房子。明珠在信手翻阅了数部文集之后,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
从此,这个孩子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纳兰成德。
君子成德,翩跹临世。在斑驳的流光里,他奔跑在鲜花和碧水的海洋中。每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破窗而入,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醒来,而后踏着青石板上贸然生出的嫩草,开启了一整天习武读书的时光。
在纳兰十岁的时候,他伫立在萧萧瑟瑟的冷风中,月光似清风拂过他的脸庞,任飘来的花香穿过幕帘,飞进弥漫着轻烟的书房里。天空中时不时飞舞着畅鸣的青鸟,伴随着风吟,一并消失在疏影摇曳的竹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