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房间里的烛光,迎着皎洁如纸的月华,他不禁脱口而出一句词。随后,清风开始肆意击打着木门,泉水发狂似的敲着假石山峦,就连萧萧风吟也成了最动人美好的音律。没错,大自然为他沉醉了,故而发出合鸣声,为他而奏。
月是少年明,才是纳兰情。
一斛珠·元夜月蚀
星球映彻,
一痕微褪梅梢雪。
紫姑待话经年别,
窃药心灰,
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
扇纨仍似秋期洁。
天公毕竟风流绝,
教看蛾眉,
特放些时缺。
倘若不曾听闻,倘若只是闭目细品,倘若捧一杯清茶悠然自得,任凭谁也想象不到,这首小令竟然是出自一位不到十岁的孩童之手。那时他还是稚嫩的少年,手中紧握的剑都在瑟瑟而抖,更何况要拿紧稍不留神便会滴墨成雨的毛笔。
然而,在众人的诧异声中,这首小令还是应运而生了。纳兰明珠像是手捧着珍珠玛瑙,小心翼翼地托举着纳兰。他无比清楚,此时的纳兰就是一株茁壮的小树,纵然有一席翠绿的枝干做衣袂,但只要有狂风暴雨的洗礼,只要有寒雪如刀般降临,只要环境发生一丝一毫不容乐观的更改,都会对其造成无法估量的摧残。
不过,纳兰并没有因少年成名而恃才傲物。他依旧是母亲口中的“冬郎”,喜欢顶着偌大的荷叶在小雨中乱跑,喜欢拿着石子向湖中心投掷,喜欢仰起头沐浴阳光的温暖,也喜欢躺在鲜绿的青草中,做着美丽又遥远深邃的梦。
年少时期的纳兰,是平静湖面上漂游的浮萍。他还没有完全步入仕途,还没有经受君臣之间的洗礼,还没有立下雄才大略为理想而奋斗。他只是步履轻轻地在美好的坏境里游玩,只是带着一身的桀骜,从来中来,到去处去。宛如水波中的浮萍,有风的地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往事如风,天涯澄明。
那一缕轻烟,一场美梦,一段故事,为何会像薄纱般迷住他的眼。
清风徐来,流光镀金。
他蓦然沉寂,任纤长的睫毛上落满月华,滋润着那白皙如玉的脸颊。
第三节情一诺,泪三千
爱上一个人,应是对还是错?
这不仅对纳兰来说是一个谜,对千千万万的痴男怨女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问题。爱情是这个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它像一束含苞待放的花儿,有的生得美丽而妖娆,有的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清香,还有的身上生满刺长满毒,轻轻一碰手指便会狠狠地流出血来。
他是世上最博学又能文能武的才子。他身穿一袭华美的长袍,腰间系着飘逸的丝带。他生动而传神的眸子里仿佛闪着精光,只要与人对视,必然会发出摄人心魄的锋芒。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自天上而来,从不沾染人世间的俗气。没有谁想到,这位令京城少女们魂牵梦萦的男子,竟也会爱上一个人。
纳兰的爱温柔而细腻。没有夏季暴雨倾盆的野蛮,没有冬季漫天飞雪的荒冷,没有秋天横扫落叶的凄凉,他有的不过是春季万物复苏的轻轻。轻轻的如同一抔花瓣,伴随着暖风悄悄飞起,打着旋儿在绿草连天的季节里漫舞。
十七岁的纳兰,踏着碧水中溅起的朵朵浪花,驾着白如秋霜的神马良驹,腰间别着锋利而精致的佩剑,快速疾驰在渐渐被岁月遗忘的故事里。
宁静安详的私塾中,先生的叮咛似乎并没有完全飞进他的耳朵里。那时他的目光全都锁在一个少女的身上,她的长发被清风撩起,她的衣袂被焚香熏染,她那带笑的眸子里似乎藏匿着似有若无的情义。
如花如雨的年纪,本就该享受情窦初开的甜蜜。更何况,他自小便博览群书,不知看过多少痴男怨女的纠缠。然而,他何曾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深陷其中,像个在情海中跌跌撞撞的路人,永远参不透少女隐秘的心。
在桃花成阵的季节里,他们第一次握紧对方的手,徜徉在暖风和煦的古亭里。执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那么多的情话仿佛决堤而出的江水,肆意浇灌着两颗还未涉世的心。人生匆匆而去,岁月朝不复夕,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到底有多少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即便他知道很多的混话不过是脱口而出,可他仍旧坚信那是存在的,哪怕是蛊,哪怕是毒,哪怕是刀山,哪怕是火海,一样泯灭不掉他痴迷的心。
月上梢头,芙蓉花开。
纳兰常常牵着她的手,于朱红色的回廊里游走。他们说着缠绵不绝的情话,有时她甚至会轻轻依靠在纳兰的肩上,浅笑不语,任凭两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两情浓处,眉山目水相映,自有一片清新和淡雅了然于胸。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纤长而精致的秀发缓缓垂落,犹如一片飞泻而下的瀑布。而他,轻轻拿起精雕细刻的桃木梳子,自她的发顶往下慢梳,生怕一分一毫的牵动会引起她的疼痛。他那样轻柔,那样温润,那样小心翼翼,又那样笑靥如花。
铜镜里的表妹,生得一副白皙干净的模样。她有一叶弯弯的眉,一抹淡淡的笑容,一袭华美的长袍,也有一颗颤颤的心房,装下两个人死生契阔的浓情蜜语。
清晨的旭光落满飘荡着焚香气息的屋子,他那原本持剑和毛笔的手,忽然拿起了眉笔。他伫立在表妹的跟前,认认真真地描绘着。而她,羞得红了脸庞,聆听着他若即若离的心跳,似那远山的钟声,似那泉水的叮咚,又似那软语而出的呼唤。
半个时辰后,他收笔端详,犹如观赏一幅精彩绝伦的画作。眼前的表妹,似颦非颦的黛色双眉笼络了他的心。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忘记了时间,只是在一刹那的执迷间,爱意便一发不可收地泛滥开来。纵然时间可以让一切的记忆由浓变浅,可那一寸寸刻在心里的爱,仿佛矗立山崖的巨石,永远傲然独立,永远神圣不可侵犯。
可是,再美好的东西终究也会华丽丽地失去。
即便是他拼尽性命守护的爱情,一样无法左右半分。在没有遇到表妹之前,他是一个不晓得爱情的少年,整日奔走于私塾和马场,过着刀剑和笔墨交叉而行的生活。直到表妹不经意地出现,才真真正正打开他驶往情海的港口。远方有芳草飘逸的清香,远方有清辉渐落的娇柔,远方有飞马踏雪的唯美,远方亦有伊人独立的美艳。
当轻声呼唤的一声“表哥”渐渐转凉,当熟悉的黛眉凝成碧霜,当暗黑色的眸子摇摆不定,当所有的一切不复曾经,他突然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任凭一股从青石板上透出的凉意席卷他整个脑门。原来,美好的事物终究有破灭的时候,即将进宫的表妹,再没有办法与他朝朝夕夕地独处,没有办法与他花前月下,没有办法与他耳鬓厮磨,更没有办法与他相互依偎着望向圆如玉盘的月色,悄悄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
临别之时,她取下头上戴着的钿钗,凝着泪交到他的手中。而他,愁楚万分的脸上竟也泪意潸然,眼泪像是奔流到海的溪水,承载着凄冷而无助的神色。那辆镶着金框的凤车快要驶过来了,举家上下一片欢腾,仿佛是迎接着一桩千古少有的喜事。唯独纳兰和她凄凄切切,忍受着身上刀剑宰割的剧痛。
她还是走了,在那个秋风萧瑟的黄昏,在那个枫叶遍地的季节,在那个还没有说完情话便再也没有相见之日的回廊里。纳兰侧倚在红色的方形柱子上,眼角奔腾的泪花断断续续地打湿靛青色的长衫。
忘记一个人容易吗?他发疯似的饮酒,发疯似的舞剑,发疯似的泼墨成雨。可是,记忆深处的往事,还是像潮汐一样汹涌而来,即便他刻意地回避,一样挣脱不开表妹耳鼻舌身的纠缠。
倘若时间能把他对她的思念稀释了,他就不会在第二日醒来时莫名地失神,他妄想着醉酒就能拯救内心的失落,可越是迷糊就越心如刀绞,越是狂饮就越黯然神伤。纳兰时常闷思苦想,他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表妹太多的情债,所以在今生他要拼尽所有来偿还。哪怕是泪如泉涌,哪怕是情浓呕血,哪怕是千疮百孔,依然无法挽回。
纳兰伫立在寒风中,凝眸望向驶往紫禁城的车辇。他不禁抱着酒壶傻笑,任凭轻柔的长发随风而起,划出美丽而又缥缈的弧线。过去的往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他还记得给表妹在铜镜前画的细眉,还记得与她一同坐在桃花成阵的石凳上,看前人写的有关风和月的小说。只是,岁月无情,来去匆匆,很多人很多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
少年时期的相恋,宛如一片烂漫盛开的鲜花。
清风吹起,幽香在丛林里飘扬,在亭台楼阁中穿梭,也在如梭的时光里翻涌。不论那些故事有多么美好,不论遇到的人多么不可替代,也不论曾经是受过伤还是埋下了痛,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不会重来,自然而然也不会再次沦陷。
有时候,我们应该感谢这样的相逢。倘若没有曾经的浓情蜜语,倘若眼前的所有不过是一场游戏,倘若错乱繁杂的一切经不起风雨吹打,那么人自然也就无法做到长相厮守,无法扛起岁月的大旗,向着光明而美好的生活前行。
花开如潮,汹涌澎湃。他是临江遥望的葬花人,不过他的手中拿着的非那林黛玉的香囊,而是摇曳生姿的折扇。他信手捕捉片片零落在折扇上的花瓣,而后轻轻将它们放在洁白如雪的长袍上。等到红花成堆,才小心翼翼地撒向奔腾而去的溪水中,静静看着瓣瓣落红归于清流。
寻常风月,等闲笑谈,称意即相宜。
十年里来回飞梭的青鸟,是否了然他心中的疑虑?纵然皇宫高耸,深不可见,可那遥遥无期的音讯,是否就因此而了断了呢?
他忽而想起那个月华流照的夜晚,两人执手相对,互相说着彼此无法忘怀的誓言。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誓言竟然有无法实现的一天。每每想到过去的点点滴滴,每每想到有如泉涌的旧话,每每闭上血泪交融的眸子,他都会心如刀绞,言不由衷。
因为相信轮回,才有了对今生微不足道的希冀。那些无法完成的夙愿,全都寄希望于下辈子。那段难以言说的感情,也都自嘲为这辈子欠下的债。
三生,与迷信无关,与信仰无关,与伦理更无关。它是恋人之间互许的诺言,许给彼此一个等下去的理由,一个永不消退的期限。
倘若可以等待,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仍旧可以坚守。
纳兰手中拿着写满鲜红蝇头小楷的乌丝纸,望着繁星点缀的夜空,心中埋藏着难以言说的凄凉。
但凡许下情一诺,泪便三千也流不完。
第四节辛苦,或是心苦
倘若时光不曾故技重施,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百无聊赖。
每当清晨醒来之时,他都能嗅到屋子里焚着的丝丝清香。琴声悠远,岁月成歌。他还不清楚,有多少故事是被风和雨掩埋过的,进而变得那么缥缈,那么虚无,又那么不切实际。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活,仿佛一只时刻提防螳螂的金蝉。
可是,他又那么地不情愿。他多想立马生出一双翅膀,追随着成群结队的大雁,向着光明和灌木丛生的深林飞去。然而,这个世上有太多事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是纳兰家的子嗣,他不能像其他公子哥一样醉生梦死,他甚至要比贫苦人家的子弟更努力。这一切,非但不是他的意愿,反而成了他最难以摒弃的负担。
当纳兰信步走出房门,抬起泪痕未消的脸,在蔚蓝的天空中捕捉到一抹残破的云烟。在别人眼中,那或许是一片美丽的云影,而在他的眼中,却是永久也挥散不去的恨与怨。
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纳兰刚刚满十七岁。
十七岁,是花季,亦是雨季。十七岁,本该拥有叛逆的性格,本该留下我行我素的身影。然而,纳兰的十七岁没有那么“惊天动地”。他生来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从不会给父母带来麻烦。他又那么热爱学问,总是徜徉在书与知识的海洋中。他像一叶扁舟,轻轻划向平如铜镜的湖中心,荡漾开舒缓而起伏的涟漪。
夜深灯浅,窗外茂密的竹林正轻轻摇摆着枝叶。
清冷的月华洒过来,恍如一片白纱,笼络了他沉寂而炙热的心房。侍女托着油灯走来,一再劝他早些安息,他却披着月白色的长褂,对着摇曳着残光的红烛,兴趣盎然地挥洒着意犹未尽的毛笔。原来,当一个人喜欢上一件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安静下来。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像现在这般安之若素,他也不曾预料,那些让读书人觉得枯燥无味的古籍,竟在他的手中燃烧着最后的光芒。他正如此渴望着,又如此充满了期待。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如果流光也喜欢安逸,那它必然会喜欢这个地方。
在纳兰的眼中,渌水亭成了他寄托感情的唯一去处。这里层峦叠嶂,有穷目不及的黛色,有小桥流水的余韵,有小雨轻柔的石径,也有夕阳晚照的苍凉。每当伏案疾书累了的时候,他都会坐在迎着清风的亭子中,或是沏上一壶上好的清茶,或是温上一壶烈性的白酒,或是对着清辉自顾自吟唱,或是倚着雕栏一个人缄默无声。
远离了庙堂上的剑拔弩张,他应该活得畅然吧?
可是,每当静下来闲坐,父亲的话总是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就仿佛一首早已听腻的歌谣,一直在不停不休地单曲循环着。纳兰家能获得圣上的特殊眷顾,到父亲这一代身居高位,实属不易。所以,纳兰明珠常常教育他:知才知德,报效圣恩。
然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又岂是他的意愿所在?望着蹁跹而去的孤鸿,听着远远消散的靡靡之音,他的心竟是钻心刺骨的疼。这个世上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奈,面对着晶莹而虚无的白雪,面对着萧索而凄冷的秋风,面对着炙热而憋闷的烈日,面对着那么多的世事变迁,他哪里还能做一个自由无拘束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