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檀香木雕刻的桌子上,时常能看到他在伏案疾书。倘若不是因为心中掀起小小的波澜,他或许不会那么拼命。忘却在鲜花烂漫的花海中,忘却在云海翻腾的夕阳里,忘却在小溪潺潺的石桥边,也忘却在一梦天涯的轻舟里。
当时担任祭酒的徐元文看到纳兰编著的《渌水亭杂识》后,居然像一个孩童手舞足蹈。他从未想过,这些动人且逻辑分明的语句,竟然出自一个未曾入仕的少年之手。于是,岁月在墙壁上开了花,有了徐元文的推荐,纳兰很快进入了国家第一等学府——国子监。
这里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啊。抬头遥望,云海如纱,在悄无声息的时光里,他没想到会收获这样一份幸福。每当坐在接近阳光的窗台前,每当嗅到窗外飘散不去的桃花香,每当听到先生喋喋不休的言论,他的心,竟会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掀起涟漪。
纳兰整日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常与数不胜数的珍藏古本为伴,常与才华横溢的先生和同学为伍,常与难以触摸的青草游云和日月星辰为邻。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这般努力,甚至有的人会在背后放冷箭,说他是一派伪君子的行径。
然而,上天总是公平的。一个人付出多少,就一定会收获多少。当他的诗文在坊间流传开,当无数高门士族都开始低吟纳兰词,当婉约的词句穿过大清的万里江山,在黛色的水畔萦绕眼前的时候,他才蓦然抬起头,静静迎着清冷的月华,缓缓吐出闷于胸间的一口气。自此而后,山高路遥,云深不见。他以饱满的热忱、高亢的激情、丰盈的才学,渐渐在文坛打开一条无人可踏的路。
而这条路,就仿佛是天边浮游的白云,有浩渺无垠的蓝天衬托,有绵延不休的青山掩映,有清澈透底的碧水拨弄,也有执着坚定的心扉为伴。他如是存在,任凭谁也撼动不了半分。
提起纳兰容若,我们常常认为他的情词是无人能及的,而那一首首催人泪下的悼亡词,更是旷古烁今。我们可以从纳兰的词中读出一种奋斗的味道,里面夹杂着咸咸的汗水气息,夹杂着缥缈而灵动空虚的玄妙音符,也夹杂着难以捉摸的复杂心绪。
倘若读纳兰词,你只是从中读到了爱,那不过是一分懂;
倘若读纳兰词,你可以从中读到了恨,那或许是三分懂;
倘若读纳兰词,你渐渐从中读到了怨,那似乎是七分懂;
倘若读纳兰词,你能够从中读到痴缠,那恐怕是十分懂。
抛开情与爱不谈,我们深爱的纳兰应该是执着的。他坚持着心中的梦想,他经受着无人知晓的苦痛,他遥望着不可亵玩的云潮,他也坚守着永不能兑现的诺言。他之所以这么拼搏,这么努力,他之所以天天伏案读书,无挂无碍,他之所以在太学深造的时候徘徊于石鼓之间,写就令人称颂的《石鼓记》,这一切的行动,无不是在向世人传达:即便一路上千难万险,他依然是那个高傲而俊逸的少年。彼时,他心口的熊熊火焰在燃烧,大地上的青草正崛地而起,随风而去的记忆正渐渐清晰,而那段刻骨铭心的故事,也开始像吹散的游云,慢慢浮现出最真实最壮观的一面。
我们无从知晓公子这样的生活状态,到底是辛苦,还是心苦。
但是我们知道,他辛苦的是庸庸碌碌的人生,而心苦的则是一成不变的生活、满肩挑起的重担,还有那些不愿意去做,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俗事。
一辈子那么短,在睁眼与闭眼之间,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公子在世的时候,是三四百年前的事情了。而今我们回忆起来,依旧如是温暖,依旧仿佛昨昔,也依旧会感动和叹息。
或许,这就是他独一无二的魅力吧。
在光阴蹉跎之间,低头浅笑,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第五节唤秋水,相期以茶
知己是一个沉甸甸的词,从古到今,有太多关乎朋友的故事。有的人曾豪言壮志,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有的人贪财忘恩,友谊不过是手头的一枚棋子;有的人谨小慎微,生怕一言一行伤及关系;有的人则直来直去,从不隐藏自己的情感和个性。
这个世上有多少感情是像他们这样存在的?他是江畔盛开的一朵不愿沉沦的水仙,而那人便是岸上临花照水的人,只要有一眼的相对,便可以读出彼此的渴望。于是,他们互相驻足,举杯相邀,今生今世再不会辜负。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高山流水的故事。当历史的云烟飘飘荡荡两千余年,当岁月的流光早已将记忆磨得光华细腻,当人生的号角在生与死的码头不经意吹起,我们才从镂空的罅隙中看到那一缕微弱而刺目的残光。
飘荡着琴音的江畔,有两个席地而坐的人。伯牙在荒郊野外偶遇樵夫钟子期,他们一个“峨峨兮若泰山”,一个“洋洋兮若江河”;一个是旷古烁今的琴师,一个是简居深山的樵夫;一个心有所想,偶然弹起音律,另外一个捋须大笑,总能揣测出那人的心思。第一次见面,他们不敢置信今生今世竟会有这样的相逢。他们因为音乐而知心,又因为音乐而交心。他们如是开怀,曲歌互答,不亦说乎。当钟子期死后,伯牙热泪盈眶,摔琴以怀故友。从此,茫茫天涯,音尘不见,但余下曼妙音符,于影影绰绰的旧时光里空灵响彻。
我们的纳兰,骨子里装着真挚的情感。在余晖倾洒的江畔,他有幸结识工于书画的张纯修。那年他不过十七岁,粉嫩的脸上还洋溢着稚气。若不是他优雅的谈吐流露出洒脱,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少年心中涤荡着的炙热情谊。
从此,他像一只穿梭在花间的蝴蝶,挥动着在清风明月里摇曳生姿的翅膀,任悠扬的歌声在碧草绿茵处飘荡,远离尘世间凄冷的叫嚣,远离流光中无情的掌掴,远离回忆里逝去的悲痛,也远离人生中起伏不定的苦乐循环。他渐渐体会到友谊的价值,那绝非庸俗的眼光可以衡量的,也绝不是金钱和时间可以收买的。
友情是一座耀眼夺目的灯塔,照亮人生中晦暗不明的小道,照亮岁月里波涛暗涌的海路,也激励着人们向着光明的方向扬帆起航。纳兰初次见到张纯修,两人似乎有谈不完的话。如果秉烛夜谈只是第一次见面时惺惺相惜的表现,那同榻同眠则暗示着彼此相知相许的情义。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可是他们遇到了,于是他们彼此再也无法割舍,仿佛中了蛊,仿佛着了魔。纳兰时常约张纯修来家中做客,二人或是在渌水亭中吟诗作对,或是在假山之下品茶赏花,或是在湖畔之上临水远眺,亦或是在秋季的郊外骑马涉猎。
张纯修对待纳兰十分真诚,几近掏心掏肺。纵然他痴迷于书画,纵然他于陋室中收藏了不少前代人的珍品,纵然他对待每一幅作品都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可自从遇到纳兰之后,曾经那个“小气吝啬”的张纯修居然也变得“大方”起来。只要他收到新奇稀缺的宝贝,必然会第一时间找纳兰分享。而纳兰,亦在他的熏染之下渐渐爱上了收藏,从此与字画和书法脱离不开。宋人李公麟绘的《二马图》、元人王振鹏绘的《龙舟竞渡图》、明人王绂绘的《墨竹图》,全都是张纯修转送给纳兰的。
清爽的茶香飘荡在山雾缭绕的渌水亭畔。他们相对而坐,品茗大笑,似乎沉浸在碧波凝翠的世界里。黄鹂啼叫,流水作曲,他们双双沉沦其间,从夕阳镀金的黄昏,一直到群星点缀的夜晚,都不曾有归去之意。
对于纳兰来说,这一年是他一生中重要的一年。说起秋水轩唱和,相信对纳兰颇为了解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时代的文人集会,也是自魏晋时期的兰亭会之后又一个文坛的佳话。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词人周在浚下榻京城孙承泽的别墅秋水轩。一时间,名公贤士纷至沓来,相与饮酒啸咏为乐。彼时的纳兰痴迷于清酒佳酿,每每隔岸举杯,他都能感到清风明月一扫阴霾。在流光若梦的记忆里,他太喜欢与一群朋友谈笑风生,赋词弄曲。悠扬的琴声伴随着词令,一字一句地飞进这群文人骚客的耳朵里。
萧索凄冷的秋风迎着淡薄而稀疏的云,缓缓在丛山峻岭间荡漾开。是谁吹起丝竹,唤醒正在迷醉的他们?于是,别墅秋水轩中倏然热闹起来,曹尔堪、龚鼎孳、周在浚、纪映钟、徐倬、梁清标等纷至沓来,像是寻得归处的大雁,不再为彷徨失伴而烦恼。
那时的纳兰披着炫丽的光华。他少年成名,挥毫写就的诗文,不知让多少年长的先辈为之钦羡。他风流儒雅,款款笑谈之间,令太多的诗人词家举手高赞。他不骄不躁,内敛而稳重的个性,正是那时名门贵胄们所缺失的一种品格。
多年之后,当周在浚将二十六卷的《秋水轩唱和词》集结发行后,我们才从历史的云烟中捕捉到曾经的痕迹。那次秋水轩集会,有二十六位诗人词家参与,一共写出一百七十六首佳作。在这其中,纳兰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人。
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手中摇晃着题满字画的折扇,信步走在遍布黄草枯藤的小径上。远处的寒山上冒着袅袅轻烟,而那一抹黛色反倒渲染出苍凉。如果不是文人间的惺惺相惜,他不会想到,这个世上竟然还会存在这样的差距:有的人心中端着遗民的立场,不与新朝权贵同流合污;有的人曾侍过前明,在国破山河之际,又归降清廷,算是贰臣;有的人是当朝权贵,拿着优厚的俸禄,在京城担任一官半职;还有的人十分想建功立业,无奈仕途曲折,未曾有施展抱负之机。
然而,在文字面前,这一切的差距似乎都不成问题。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信仰,他们的追求和目标也千差万别。但是,他们有共同的希冀,一个超越时间和历史,跨越山川与江湖,凌驾于碧海蓝天之上的爱好。在秋水轩唱和中,虽然“词非一题,成非一境”,词人却可以自出机杼,采用抒发情志的词题,譬如自遣、自题像等,以达到流露心迹,吐纳真理的目的。如是集会,夫复何求?
康熙十一年(公元1672年),纳兰终于迎来人生的十八岁。他踏着矫健而又轻快的步伐,迎着白云深处的晨光,渐渐追寻到生命里最耀眼刺目的光华。时年初秋,枝叶还没有完全变色,树木丛生的林间便早早铺了一条冗长的小道,路上全是飘飘然坠下的秋叶,仿佛人们精心织就的唯美毛毯。
纳兰身体染疾,每当天气变冷时,总会伴随着绵延不绝的咳嗽。但是,在当年的顺天府乡试中,他并没有因为身体不适而退场,反而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狭窄的空间中挥毫成书,夺得举人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