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正、副考官为蔡启僔和徐乾学。蔡启僔与纳兰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徐乾学却与纳兰有着紧密的联系。在梨花飞舞的时光里,纳兰曾拜在徐乾学的门下,他们一同谈学论文,一块儿昼出夜归,似乎早早忘记了尘世间的琐事。如是生活,夫复何求?
然而,人这一生,终究会面临挫折。如果说生命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那挫折便是纳兰在不经意间遇到的巨石。石头教会了水滴执着,石挡水,水击石,它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冲撞。终于,当青白的石块上遍布凹痕,当石头坚硬的胸膛终被击穿,当悬崖绝壁上飞下奔腾的瀑布时,纳兰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再坚硬的石头一样抵抗不住柔软的秋水。
曾经,他想幻化成一座巍峨的高山,总希望站在接近云天的地方失声呐喊。而今,他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快感。若说传达千里万里的讯息,流水不比声音更奏效吗?况且,流水可以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山头,可以浇灌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可以滋润一株又一株的花草。纵然百川到海是最后的结局,可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一种美呢?
在纳兰的眼中,一个人经历了一生,学习了一生,拼搏了一生,追寻了一生,到头来都躲不过宿命。倘若带着今生今世的记忆,倘若能将满身的才学流传于世,倘若一辈子不是碌碌无为地苟活,那等到百川汇海的一刻,他就不会感到惋惜,反而有种脱离尘世,自我升华的快感。
生与死不过是睁眼与闭眼间的错愕。人活着的时候,呼吸着天地间的空气,离世之后,躯壳化作飞烟。如果思想仍旧存在,如果诗词常存心间,如果断肠情句不死不灭,那活着和离开,还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唤秋水,呼唤的不过是一番情义。
那是源自内心深处最真挚、最朴实的感情。
《庄子》的《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在信笔勾勒间,更是写出了文人之间惺惺相惜的神韵。
每当秋水时节,千里万里之外的才子词人纷至沓来,他们相聚在秋水轩,或是于皎皎月色下轻抚闲琴,或是于滚滚江流畔举觞同饮,或是于楼高云深处极目远眺,又或是于鲜花烂漫处浅笑高歌。总之,只要相聚在一起,即便是粗茶淡饭,破布麻衣,一样无法撼动他们内心的追求。如是说来,他们不正是百川灌河吗?泾流之大,足可以冲破山崖,向着浩瀚的大海高歌猛进。
风停,云散,他如旧独倚在夕阳西照的楼阁上。
月浅灯深,繁星如斗。
他高举酒壶,空对清辉,仍旧唤不回心中希冀的秋水。
曾经百川灌河,声势浩荡,算如今不过是一汪清溪,潺潺东去。
然而,说好的相期以茶,不见不散呢?
当流光飞逝,青春远航,到底是谁负了谁的约?
第六节了如雪
清辉了如雪。
说的是一份惆怅,一份茫然,一份寂寥,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一种叹息,一种对仕途的淡漠呢?他生在衣食无忧的大家族中,父亲是扬名天下的朝廷重臣。在所有人眼中,才华横溢的纳兰也应该尽早入仕。即便他不为施展抱负,为了尽忠尽孝,也至少应该继承家族的事业,不让父母寒心才对。的确,纳兰是一个极重孝道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有时只是为博得父亲一瞬的笑意而已。正是为了那一抹笑容,他会选择做太多本就不愿去做的事情。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随心所欲的事,有的人尽管披着光鲜亮丽的外衣,但在世俗的面前,他们一样无法挣脱开束缚。纳兰不是没想过逃避,然而有时候想来,消极避世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行为呢?
所以,年纪尚轻的纳兰,此刻选择了顺其自然。
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纳兰即将迎来十九岁。
正月刚过,父亲便带着他去南苑晾鹰台检阅八旗兵。那时,蓝天像是一块碧幕,千万棵枯树纵横交错,像是沙场上随时待命的战士。他伫立在一望无际的枯草堆中,手中紧握的剑竟然没有一丁点儿威严。或许,他还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比起霸气而高高在上的父亲,他似乎像一个任人摆布的随从,根本没有办法左右身边的事情。
二月将至,红花烂漫地开着,天地间弥漫着春天的暖潮。
这一天纳兰早早地起床,在小厮的陪同下参加了当月的会试。考场上随处可见应试的人,有的银发满鬓,岁月早就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可数十载的寒窗苦读,依然没有实现当初的豪言壮志。不甘是他们发愤图强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有的人朝气勃勃,举手投足间倶是自信。他们有的是当朝贵胄,有的是地方才子,还有的人年少成名,雄姿英发。
然而,纳兰或许是这群人中最狼狈的一个。
他没有傲慢无礼而不可一世的目光,没有昂首挺胸而志在必得的决心,没有摇头叹息而辗转不安的慌张。他只是迈开略微颤抖的步伐,跟随着人潮涌进考场。在喧嚣的人声中,他那浅浅的咳嗽仿佛是低沉的风吟,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当天的会试主考官是杜立德、龚鼎孳、姚文然、熊赐履四人。他虽然早就听闻四位大人的威名,最欣赏龚鼎孳。他们都是落寞的情痴,倘若抛开大义不谈,龚鼎孳又何尝不是一位因爱情而迷失自我的人呢?他和顾眉相敬相爱,从不在意世俗的目光。所以,他甘愿冒着被弹劾贬官的风险,迎娶了世人所不齿的青楼女子。明朝灭亡后,他投诚大顺军李自成的麾下,而心里最想最念的还是与顾眉相依相伴。他为了躲避战乱,带着顾眉投入枯井之中,数天数夜,饥肠辘辘,是何等的艰涩难熬?他本想着战火平息,能换得一世太平。可清军的入侵,还是扰乱了他的阵脚。于是,他又在百般无奈之下投靠清军,成了名副其实的贰臣。然而,仰望苍天,空对日月,又有谁能明白他的初衷?纳兰是明白的。不然,他不会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多看龚鼎孳一眼,从此两人竟成了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
二月的会试,纳兰轻而易举地中了。到了三月,他却因为寒疾发作,未能参加至关重要的廷试。其实,没有那么快得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会更加努力,不至于在年少时尝到甜头后,从此靡靡不振,安于享乐。
五月的槐花开了,空气中凝结着挥散不去的淡香。
大病初愈的纳兰刚有了精神,便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差事——到徐乾学府邸讲论书史。当然,他并非天天如是,每逢三六九日才踏着晨曦前去,又迎着赤红的晚霞归来。徐乾学哪里知晓,此时他的这个学生,在学问的造诣上早就超过了自己。每当谈论起宋元诸家的经解,纳兰时常滔滔不绝地论述,似乎自己就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一般。徐乾学诧异,因为纳兰的有些观点连他都是闻所未闻。
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刻苦的钻研,纳兰便是那个通夜穷研,从不放过一丝学习机会的人。
当他的能力渐渐被人知晓的时候,徐乾学和纳兰明珠决定让他着手校刻《通志堂经解》。这是一本学术性极强的作品,在那个年代,谁要是能接下这样的差事,以后不愁名声大噪,流芳百世。
他突然像一只闯入花丛的蝴蝶,兴奋地挥舞着柔软的双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惊扰了沉梦中的花朵。他多么渴望从事这样一份工作,即便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即便粗茶淡饭,不迈屋门,即便奋笔疾书,年复一年,他也愿意担当起来,不带一点儿的埋怨。当月,纳兰很快撰写出《经解总序》的初稿。
这年夏天,阳光不再刺目,清风不再燥热。他天天穿梭在花间草堂和寝室,整日整夜除了工作,其余的事情都成了将就。甚至,他为了表明编撰《通志堂经解》的决心,竟然将自己的藏书室花间草堂也改名为通志堂。
流光总是让人难以捉摸。他没有等到《通志堂经解》刊行于世的那一天;他没能看到自己的成果在此后的数百年间绽放光华;他甚至没能想到自己会像一颗耀眼的流星,来的时候光彩照人,去的时候渐次暗淡。
或许,生命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没有人能预料自己的生死,一切像是冥冥注定,又像是突如其来。
七月里,吴三桂、耿精忠疏请撤藩。康熙欲要先发制人,故而同意了撤藩的请求。很快朝廷便下达了撤藩之诏,一场潜在的祸患正在悄悄酝酿着。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纳兰明珠身为佐领,深得皇上的宠幸。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与纳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依旧喜欢靠在亭台上自怨自艾,依旧坐在渌水亭中的石凳上,一杯又一杯地畅饮烈酒。鲜绿的树叶不知何时变得娇红起来,一寸一寸的光阴也在读书与创作之间慢慢消失不见。
九月,逆着光,百花在秋风中瑟瑟零落。
万里碧空,似乎凝着一股愁怨?
到如今,枯枝败藤,老树昏鸦,全然一派凄冷萧索的迹象。
纳兰何尝想到,在这样悲凉的季节里,他曾经的恩师徐乾学竟因事被降级。从此,天涯路遥,岁月无痕,恩师即将踏上南去的道路,师徒俩怕是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暮色渐起的黄昏,渡口弥漫着说不出的闷愁。纳兰强忍将坠不坠的眼泪,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忽而吟诵起宛如秋波涤荡的词句。
他知道,一个人的一生亦不过如此。
人在最辉煌的时候,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雁,能够俯瞰全天下任何一个想要知悉的角落。然而,有辉煌就必然有挫败,谁也不可能在既定的位置上越坐越稳。所以,恩师在暮年时节被皇上调离京畿,想来也算是一种解脱。
没有步入仕途的纳兰,十分珍视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朋友。有些时候他会甘冒生死的大险,解救朋友于危难之中。时年冬季,寒风如刀,大雪飞舞。翁叔元因奏销案破家出逃十余年,得到纳兰的资助后,才得以脱离险境,踏上回归故里的道路。
残月凝霜,庭霰寒花。
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无奈。他总是这样多愁善感,哪怕有些愁绪本就与自身无关。在一个清辉如雪的夜晚,他又一次陷入难以自拔的感伤中。虽然他不曾入仕,虽然他未能与朝廷有太多的接触,但每当看到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被惩处,每当想起伴君如伴虎的画面,他还是会不经意地被刺痛,进而萌生了归隐的念想。
君年十八九,举礼部,当康熙之癸丑岁。未几也,余与相见于其座主东海阁学公邸。而是时,君自分齿少,不愿仕,退而学经读史,旁治诗歌古文词。
这是姜宸英在《纳兰君墓表》中的表达。比起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他似乎更热衷于经史子集,诗歌古词。然而,这个世上有多少事是这样就能解决的呢?因为一句喜欢或者不喜欢,崇敬或者厌恶,前进或者逃避,进而做下一个不复更改的决定。可是,有些决定他当时是犹豫的,并非真的那么斩钉截铁。
洁白的月华滑过他的脸庞,像是一片薄纱,遮盖住那张忧郁惆怅的脸。
他半是清醒,半是沉醉地遥望远方,居然垂下两行清泪,湿了青衫。
月白风清,人生苦痛,到底是怎样的情绪,让他如此地百无聊赖?
每当清辉朗照的时候,他常常深陷其中,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执迷或是看淡,人各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