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半世浮萍,雨葬名花
一夜无眠,对影成二人。清辉伴随着溪水的冰冷,轻轻洒过竹叶摇摆的丛林。
寒风像是千万支铺天盖地的飞箭,迎面刺过来。
他披着淡蓝色的长袍马褂,伫立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木偶。
可是,他又非木偶的无心无肺。每当想起曾经那些美好的画面,他还是会蓦然地心疼,纵使世上最好的止痛药也无法帮他减缓分毫。
月华皎皎,碧海青天。
曾经迷失在云海深处的月亮,为何也有了阴晴圆缺的征兆?难道它也像自己一样吗,总是这样百无聊赖,想起过去的往事,无法释怀。今宵的酒,仿佛冬天纤长而冒着寒气的冰凌,他每每伴着鲜血饮下,常常会有划破喉咙的刺疼。
可是,他不能不饮酒,因为只要有一分清醒,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嫁到皇宫中的表妹。
土花映碧,金风送爽。
好一个中秋圆月,好一派举国团圆的假象。
呵,他还是一个人;即便月华似雪,晶莹如霜;即便良辰尚好,忧人断肠;即便孤身只影,踉踉跄跄;即便他百转牵肠,泪湿衣裳,也无法回到旧时的明月,旧时的儿女情长。既然回不去,那一个人在清辉了如雪的夜里,静静地想想也是好的。
秋风如刀,万里枫红。纳兰沉沉地倚在朱红色的木柱子上,暗自想着:
当年也是这样的中秋节,你和我置身在花丛中。
月华像柔水一样抚摸你的脸,而花香则随着暗如潮涌的空气,一寸一寸穿进我们彼此的胸腔里。或许,你很喜欢在花海中与我捉迷藏,仿佛拿起绣着金凤的团扇,挡住你那对举世无双的眸子,我就再也寻不到你似的。
我们踏着院子里的枯草不停地奔跑,曾将金井梧桐的霜叶不经意惊落。
流云,圆月,清辉,霜叶。
那是最独一无二的你,也是最活泼开朗的我。
当手上轻巧的小团扇突然从时光的山崖上坠落的时候,我竟无可奈何地看着它跌落下去。这一寸百感丛生的伤,是你赋予我的,亦是你将思念的角力撑到最大,想要收回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他突然轻咳一声,嗓子里仿佛有血丝涌上来,咸咸的味道夹杂着酒的浓烈,一并滑进他翻江倒海的肚子里。人人都说相思容易熬成疾,算如今,表妹已经嫁入红墙金瓦中三载有余,然而时至今日,他每天仍旧经受着相思的煎熬,渐渐地开始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好在,上天对他是公平的。当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也意味着即将遇到一个更好的人。他虽然没能留住青梅竹马的表妹,却在迷迷茫茫中邂逅了另外一个女子。她生得端庄典雅,娴静文雅,一颦一笑尽显大家闺秀风范。如果不是流光的肆意拨弄,他不会相信在表妹之后,自己还可以这样爱上别的女子。
剪烛幽光小憩,娇梦垂成,频唤觉一眶秋水。
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纳兰时年二十岁。
在那个尤为看重门第和子嗣的年代,任凭谁都逃不过娶妻生子的命运。更何况他是纳兰家的长子,亦是父亲纳兰明珠和母亲觉罗氏的唯一寄托。早在十七岁的时候,他的才情就开始在京城之中流传开。到了二十岁时,纳兰已经是京城小有名气的词人。加上他殷实的家世、父亲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地位,自有很多家境不错的贵胄女子想与之结亲。
然而,此时纳兰的心中只装着一个表妹。他的痴情仿佛秋天里的寒风,越吹越冷。世人常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此恨绵绵无绝期”。而在他看来,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更甚于遥遥无期的离别。
我们无法想象,当情根早已根深蒂固,却还要忍受别人抢挖抢揪的疼,也无法理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摆在面前,他在千不情万不愿地状况下娶一个并没有感情的女子的无奈。然而,这个世上有多少事是真的遂愿的呢?
倘若苍天真的怜悯他,为何要让他痴痴惦念的表妹嫁入深宫,让他从今而后的等待竟成妄想。他真想用一杯冷酒浇醒自己,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祈祷着第二天醒来,所有的一切会像从前一样疏朗。
可是,人生中哪有重新活过这一说?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连带着曾经美好的回忆,曾经的花前月下,曾经的耳鬓厮磨,一起埋葬在秋风萧瑟的季节里。
他并没有因得不到而妥协。相反,在迎娶卢氏的当天夜里,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忧伤起来。在别人眼中,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家境显赫,也生得漂亮贤淑。但在他的眼中,任何抢走表妹在他心中位置的女人,都是这个世上最凶神恶煞的强盗。他虽然不能将强盗赶尽杀绝,却可以扮作冷若冰霜的人,保持着沉默和油盐不进的姿态。
有人说,纳兰的痴情是与生俱来的。他出生在寒冬腊月,骨子里本是一个冷傲而不惹尘埃的公子。然而,倘若有一团火照亮他漆黑的胸膛,早晚有一天他会循着光而来,炽热而疯狂地奉献出自己的爱。
他胸口燃烧着的熊熊火焰给了挚爱的表妹,就仿佛做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定,而心中所念的那一份情义,也会像烈火般一直燃烧下去。可是,他没有等来那一天,亦没有看到那个恍若童话般美好的结局。
在某个华灯初上的夜里,纳兰府张灯结彩,四面八方的客人纷至沓来。他终究穿上了那件朱红色的新郎装,在小厮们的簇拥下,步履蹒跚地踏进新娘的房间。
圆月散发着凄冷的光,落在华丽而讲究的屋檐上,仿佛一汪温柔而恬静的泉水,悄悄映照着喜庆的府邸。他抬起半醉半醒的眸子,眼睛扫过挂在新房门边上的大红色对联。当他的视线落在绣着凤鸾的大红被褥堆满的床上,落在她不声不语却似乎能听到喘息的身上时,纳兰才轻轻走上前,眼眶中挂着盈盈的泪痕。
纵然屋子里的箱笼柜桌全都贴上了大红色剪纸,纵然红烛将新房照得异常香艳,纵然面前坐着的少女有千般万般的好,可他仍旧无法像对待表妹一般爱上她,无法温柔地走上前掀开她头上蒙着的红色盖头。
似此星辰非昨夜。
卢氏的到来,像是一场小雨滋润了纳兰的心扉。他原以为可以潇洒地遗忘掉曾经的回忆,就当以前的事情不曾发生,他只想全心全意做个合格的好丈夫。然而,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情,每当在夜里想起来,仿佛还是昨天一般。年少时的情事,并没有伴随着流光的潮汐慢慢退却,反而一次又一次撺掇着回忆泛滥成灾。
乖巧懂事的卢氏哪能不晓得丈夫的心思?
她很早就知纳兰的情事,也很早就明白那个人在丈夫心中无法撼动的地位。然而,她并没有像某些女子一般无理取闹,也没有无休止地争吵、无休止地叫屈。她只是选择默默地陪伴,选择用伤痕累累的身躯来融化丈夫心中的坚冰。
爱是一种牵系,也是一种约定。
人的这一生,会遇到多少有缘的人?而在这些人中,又几个人有约?
花期到了,约会将至,谁能保证这样的坚守可以饱满崭新如花苞?谁又可以坚定地回答,只要悄无声息地等待,就一定能迎来绽放的那一天?既然很多事都无法给出一个答案,那她又何必自寻烦恼,惊扰了丈夫如水晶般美好、又如玻璃般脆弱的心呢?
刚刚成亲的纳兰,还是一个无法逆来顺受的孩子。他没有很快投入与卢氏相知相许的爱潮中,亦没有从此变心,负了那场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完成的约会。我们无从得知,他千思万念的表妹是否也如他一样痴情,但是我们可以从那些墨香四溢的词句中读到,“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的怅然。
青草游云,自在飞花。
她伫立在清风明月间,任万千光华倾泻一身。
凝眸远眺,一阵低沉的箫声传来,犹如涟漪在湖面上荡漾开来。
为何,丈夫吹的曲子越婉转,她越有说不出的凄楚悲凉之感?
难道在丈夫的心中,少年时的爱恋真的那么刻骨铭心吗?
卢氏独倚着桂花树,淡黄色的花瓣像是一抔圣洁的雪,落在她深黑色的头发上。
即便是那晶莹的泪光,也一如圆月的晕色刺眼。
爱,会让人变得更加坚强,现在,她深信不疑。
而刹那的哭泣,只是因为一时无法止住泪滴。
第二节手生疏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每当读到这样的句子,我的眼前常常会浮现出一个画面:灯火阑珊,月华如洗。在一间充盈着橘黄色烛光的屋子里,纳兰正站在卢氏的身后,偌大的手掌牢牢扣住她的手背,两人微斜着头相视而笑,似乎在向世人传达着述不尽的爱意。
风息是温驯的,它自那繁华盛开的丛林中飘来,环绕着一股淡雅的香气,好似水面上荡起的水纹,轻轻而柔软地摩挲着卢氏纤长而苗条的素腰。纳兰缓缓贴在她的发髻上,深深呼吸着妻子身上的香气,不觉间心脏陡然战栗,仿佛受了惊吓。
然而,那是恐惧吗?
如今的他已经习惯了卢氏的温柔,倘若两人存在片刻的疏离,彼此的内心都会莫名袭来落寞和孤寂。
在他的生命中,这一次的沦陷是那么的剧烈,像是山崩地裂,像是狂风暴雨在咆哮,像是山花沐浴春光后一夜之间绽放,亦像是关上许久的门终于射进一束耀眼光亮。
曾几何时,他竟变得像现在这样疯狂?
在百无聊赖的岁月里,他渐渐忘记易抛的流光,渐渐忘记早年深种的情根,渐渐忘记功与名,也渐渐忘记埋葬香丘的少年往事。他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慌张错乱,反将两人的感情付诸流水。他又是那么的惦记想念,每每外出办事离家,总是牵挂着闺房中对镜梳妆的妻子。
他清晨准备出发时天还没有亮,晦暗的云海里仍旧悬挂着硕大的织女星。
河汉清且浅,孤独而寂寥的银河是一派青灰色,然而在银河的对面,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曾经风光一时的牵牛星。它是如此孤单的存在,仿佛忽而失伴的鸳鸯,悄悄隐匿在云层深处,静候着微弱的曙光降临。
现实生活中的纳兰,就是经受着这样的离愁。他追随着圣上四处游历,全天下的山山水水不知道看过多少,也不知道曾多少次迷醉于花丛中,一个人手抚玉箫,吹起断肠而相思的音律。
远在家中的卢氏,同样相思成疾。她的食指和拇指虽然捏着纤长的针线,强撑着病痛在烛光下给纳兰缝缝补补,日子一天挨过一天。她不知道出门在外的丈夫何时能够归来,也不知道早些年种下的桂花树,什么时间才会开出美丽动人的花。
或许,数着指头过日子真的很煎熬吧。不然为何她那鬓角的黑发竟在不知不觉间变白?难道是到了年岁,不复青春了吗?可是她现在不过刚刚二十岁,大好年华只是开了个头,绝非是垂暮之年,缓缓老矣。
梳妆台前燃着的红烛,仿佛编织着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她的玉手托着红腮,眸光渐渐被暗夜所遮蔽。直到眼前飞过纳兰身着一袭白衣的儒雅模样时,她才从迷惘与困顿中沉睡过去。每当想起有关他的往事,她总不禁上扬嘴角。
在所有人眼中,他们的婚姻不过是政治的产物。卢氏的父亲卢兴祖是汉军镶白旗人,他在两广任总督。而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则是朝中呼风唤雨的大臣,即便是康熙皇帝,也要多看他一眼。这种京官与地方官员的结亲,其实是最普遍最理想的一种模式。一个是朝中大员,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在他们双方看来,朝中有人好做官,地方有人好办事,如此联姻乃一举两得。
然而,上错花轿嫁对郎。更何况,卢氏并没有上错花轿,她自从见到纳兰的第一面起,那一颗炙热而膨胀的心便开始肆意跳动。婚后,彼此发现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处:他们都很温柔,天真得仿佛一块透明的水晶,随处可见烂漫的孩子气,随处可见感性与理性的碰撞。
她斜斜地倚靠在锦织的软榻上,任一头乌若密云的秀发铺展开,熟睡时仍旧消不掉黛眉间好似云雾缭绕的忧愁。夜深了,圆月也悄悄躲到白云深处去了。在清风拂过的竹林里,她仿佛驾着五彩祥云,回到了曾经与纳兰玩笑时的画面。
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时候了。天空突然飘起蒙蒙的小雨,纳兰卧在书房中看书,迟迟不见卢氏进屋,他便撑着油纸伞在院子里四处寻找。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只见卢氏在后院正撑着两把伞,一把遮住自己纤弱的身躯,一把护着刚刚盛开的荷花。
两人相对而立,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她或许在笑纳兰的慌里慌张,而他似乎在嘲笑着卢氏的天真和善良。这个世上的花草树木,哪一个不是从风风雨雨的磨砺中成长过来的?此时的卢氏,不仅没有顺着自然的规律办事,反倒像照顾刚出生的婴儿般护着荷花。这种又痴又傻的精神,果真与纳兰有几分神似。
我们无从知晓,纳兰在卢氏去世后写出“葬花”的凄凉词句,是否与卢氏生前爱花护花的兴趣有最直接的关系。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最柔弱和最善良的人。他们不仅在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连一株花草的生与死,都会看在眼中,护在心里。
后来雨越下越大,卢氏瘦弱的身板早已抵抗不住,双腿不禁打起战来。纳兰几次软语相劝,她却迟迟不肯回屋,生怕冰冷的雨滴打坏荷花,来年再也开不出花儿。纳兰拖拖拉拉了好半天,她才嘟着嘴走回屋子。
此后的几天,卢氏着凉染了风寒。纳兰轻声责备,怨她不听劝阻。然而在卢氏看来,这样的埋怨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呢?她知道纳兰心疼自己,故而才会焦灼地询问。她亦清楚,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们少了彼此都不好独活。感情在他们心中好像是一块水晶石,透明而圣洁,任凭世上的烈火如何野蛮,也无法摧毁这份坚韧不拔的爱。
然而,他们又忌惮着,生怕感情像海市蜃楼,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可最后,爱情终敌不过宿命。
任凭荷花如何娇弱,总会迎接狂风暴雨的那天。故而,青绿色的枝干被摧残,雪白的花蕊也葬送池塘。该来的,迟早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