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爱情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表达。她和纳兰,正是最心意相通的一对。
每当后人手捧着镀上金光的纳兰词,倚在黄昏渐近的大树下朗读时,是否会在不经意间叹息:纳兰太痴情了。卢氏去世那么多年,曾经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应该忘却了吧。
即便有些事深深葬于脑海,可也经不起每日每夜的回忆,每日每夜的思念啊。
那时的他除了回忆,哪还有更好的法子来报答妻子的情义。
曾经的画面被流光一寸一寸封藏,他越是在皎月如水的晚上饮酒,越是空望着清风吹动的海棠树,越会想起那些甜蜜而美好的故事。
卢氏知他疼他,容若想要看书的时候,她往往提前走进书房,轻轻拂去桌子上的灰尘,还会摆上一两盘他素来喜欢吃的水果。偶尔,他也会柔声呢喃写好的词句,甚至会当着她的面深情款款地吟诵。卢氏出身于名门望族,自然有些文化底蕴。她颇懂得诗词曲赋,有时也会信手拈来两三句文章。
银色的月光点缀着湛蓝的天空,繁星像是棋子肆意分布。
卢氏天真地问容若:世上最悲伤的字是哪个?
他不解,纵然一身才华,一样参不透个中奥秘。
卢氏说:是“若”。凡事出现了“若”,便是对人对事的无能为力。
他轰然醒悟,像是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冲击。她口中吐出的“若”字,是否与他有关呢?世人都习惯性地称他为“成容若”,许多年后,他的词迷们亦很浪漫地叫一句“纳兰容若”,仿佛这个名字成了诗意化的代名词。每当提起,人们眼前总会浮现一个翩翩公子的模样,还有一段段生死离别的往事。
然而,有谁会知道,天才的悲情却是艳羡每一位凡夫俗子的幸福。纵然他信手拈来的一阕词能够轻而易举地震撼后人的感官,像是一袭涓涓奔腾的暖流,可以催漫天的烟火绽放,可以催漫山的荼蘼谢尽,也可以催炫丽的百花凋残。但是,他无法催一个人生命的延续。
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他伫立在岁月的冷风中,两鬓斑白,华发染霜。
有谁知道,曾经的故事,曾经的过往,竟会像玻璃一样被摔得支离破碎。
蓦然间他身心俱疲,蓦然间他百转千回。
唯留一声声呼唤,化作漫天星辰,熠熠生辉。
第三节问世间,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尘世间的爱情,终究逃不过一个“痴”字。
因为痴情,尾生甘愿抱着木柱子在桥下痴等,然而,他用命换来的并非姑娘的倾慕,反而是洪水将至,殉命当场。因为痴情,佛僧阿难反复念诵:“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愿此女子从桥上走过。”岁月无痕,不改痴心。女子没有从桥上走过,他亦是千百年苦等,遥遥无期。因为痴情,杜十娘错信负心人李甲,在滚滚江水中怒沉百宝箱,任金银珠宝与她一块儿葬在滔滔洪流中。
爱情,会让人迷失自己。
每当在芭蕉夜雨,孤灯幽窗的时候,人时常会心神不宁,不能安寝。
男女之间的情爱仿佛漂洋过海,要从自己的一岸抵达对方的岸。
我们都想驶过波澜壮阔的海面,都想在扬帆起航之后,迎着温柔的晨光,早早闯入那人的心扉。然而,有些时候我们往往只是渡口临风而站的人,或许等不到小舟的行过,又或许等到了却无论如何也登不上那艘渐行渐远的小船。
于是,心焦了,泪残了。纵身一跃,想就此游过大海。然而,投身的涟漪,不过是一道浅浅的波痕。
远方茫茫白雾,水天一色。
芸芸众生,从了吧。
好在,卢氏在世时,纳兰尚且感受着她炽热的暖流。赌书泼茶,花前月下,似乎世上平淡无趣的事情,在他们的眼中都变得那么生动,那么令人喜不自禁。每当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上扬。记得在某个月华如水的夜里,她常常会凝望他深如暗海的眼睛,借着幽幽红烛的映衬,内心深处仿佛有澜澜星光铺展开。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缸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翦。
那是十七岁的时候,他踏着皎洁如水的清辉,情不自禁地走进一座寺庙。灯火阑珊,月影斑驳,他看到一群粉黛笑靥如花,似那潺潺东去的春水,传来空灵而欢悦的声音。直到一个柔软纤细的声音飞来时,他蓦然抬起凝眉不展的头,只见一个素净白皙的少女临风伫立,一抹清冷的月华浮过茜裙。
这是上天的眷顾,还是冥冥之中本就注定好的?
他们仿佛前世便是旧相识,而今生的姻缘不过是上一辈子的延续。
在寺庙中讨论秋水轩唱和的少女们,何曾想到大清第一才子会为她们写一首《贺新凉》?又何尝晓得这一首咏梅的词竟是一语双关,看似咏物,实际是咏那位如白梅般超尘脱凡的少女。我想那时的卢氏定然也深情款款地望了他一眼,像是海鸥掠过广袤无垠的海面,划开一圈圈的涟漪,使肃然安详的大海变得再不平静。
然而,那一季,白梅花还没有绽放,不过是一株正历经严冬的枯树。
当纳兰将写好的《贺新凉》给卢氏看后,她痴痴缄默许久,才一字一句地回答:“这首词我似曾相识。”其实,她何曾是熟知那么简单,词中的字字句句,词中的细微感情,词中的温润如玉,词中的忧郁百转,都是在为她而倾诉。曾经,那个伫立在灯火之中的少女,正是纳兰所爱所痴所念的卢氏啊,自己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轻微而细小的情感再一次被纳兰勾勒出来,犹如针线留在衣服上的痕迹。虽然很小很小,但有或深或浅的印记,如是也便足矣。
不知何时,他成了她一生的执念,她却成了他一生难逃的劫数。
在桃花盛开的水畔,他手捧着尚飘墨香的元稹《杂忆五首》的词稿,幸福而温柔地交到她的手中。她在花底捡拾起金钗,笑意冉冉地为他搔背,还曾用凤仙花染红指甲,以花灯小盏捕捉夜空下自在飞舞的萤火虫。她如是单纯善良,他亦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在银烛朗照的闺房中,他轻轻揽她入怀,共读着杜荀鹤的《松窗杂记》。她神色飞扬地说最喜欢赵颜的故事,他笑着点头称是。当读到《世说新语》中荀奉倩“不辞冰雪为卿热”的故事时,她感动地热泪盈眶,他说自己亦可如是。当他为她讲起李商隐与柳枝的爱情时,她忽而变成一个俏丽的少女,发出娇而嗔的抗议声,非吵着闹着向他断带乞诗。当卢氏身怀六甲时,他带着她迎着明媚的阳光,携手去郊外踏青赏花。
可是,人生向来是残酷的。
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卢氏死于难产。这一场灾难,仿佛火山爆发般来得猛烈,霍然在他的胸口迸发出无休止的火焰。
是命吧。
命运似那掌心上脉络不清的纹路,似那皮肤上点点分布的毛发,似那眼睛里无端荡漾的碧波,又似那脸颊上战栗不安的双唇。在它无端的拨弄下,平添了多少无可奈何的苍茫?
心潮起伏,眼含哀怨。曾经泯不掉的情,还是被纳兰轻易地勾起了。
在静若冰湖的水岸上,他撩起斑白如霜的长发,仿佛看见他们两两相望的画面。
曾经,他执着她的手,眉山目水间流淌着多少情波?当柔风划过两人的面颊时,无形间夹杂着怎样的情缘?
谁能告诉纳兰,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本能拥入怀抱的人,却在桃花零落的黄昏里,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身影?
冷风如剑,岁月如刀。生死相隔的无奈,是认了命。
他曾自责,一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没有照顾好生前的卢氏。然而,他真的没有照顾好吗?还是他只是一再追忆那些逝水流年,只为永不能见的结局叹息。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个“若”字,当真应谶着卢氏的预言,何其无奈,何其悲伤?
伴随着落红成阵,她终究去了,幻化成漫天的飞花,在他的身体里自在飞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消散。
只是,说好的不离不弃,现如今,是实现了吗?
第四节泡影
春光尚好,铜镜明妍。
如果说年轻温柔的卢氏,在流光如水的时候化作了飞烟,曾让满腹经纶的纳兰失魂落魄的话。那躲在命运丛林里的官氏,则成了他一生中辜负最深的红颜。
在繁星点缀的梦里,曾有多少故事被飞舞着的黄沙掩埋?像是暗如幕布的夜空,悬挂着凄冷而萧索的光芒。她便是红尘里飘摇不定的红花,常常伴随着骤然而起的风雨,在恶劣的环境下艰涩而行。嫁给纳兰,曾是她此生最骄傲的事情,也是她此生最悔如秋叶的悲。
如果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或许从不敢相信,今生今世还能这样接近他,就仿佛世上所有的美好在一刹那迎着月色悄然降临;仿佛天空在一阵密雨冷风之后,忽而射出一道刺眼夺目的光;仿佛大地被纵横交错的温泉洗涤着,卷来一股潮湿而柔和的气息。
那一刻,她像所有女子一样,站在绿草成茵的山麓下仰望。看着万千光华倾泻而下,顺着他乌黑而浓密的青丝旋转往复,犹如舒展开的精美绝伦的画卷,从不曾流逝与世隔绝的仙气。
他,果真是神吗,为何这样缥缈?
难道世人所说的不食人间烟火,就是这个样子吗?在官氏的心目中,纳兰永远是遥不可及的星辰。两人还没有任何接触之前,她时常在银烛垂泪的夜里读纳兰词,伴随着凄凄切切的荒凉词句,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垂下眼泪。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到底是怎样的情感,竟会让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难道这个世上真的存在一个女人,可以将他迷得不老不死,不欲不情吗?她最开始是不相信的,甚至在得知两人的婚事时,也曾抱着感化纳兰的心态。
她总是觉得,世上根本不存在长情的男人,因为只要是人,就免不了如火的欲望,免不了利欲熏心的诱惑,也免不了见异思迁的勾引。然而,她哪里会知道,纳兰的心早已死如飞灰,再也没有完整聚合的可能。他把最美好的记忆留给了卢氏,把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潮,所有的期许,都寄托在了下辈子。
倘若一个人连心都死了,即便躯体仍然存在,又有谁能将他从灵魂深处拉出来呢?
很显然,官氏无能为力。她自从踏进纳兰家族以来,不仅没有换来他的半分垂怜,就连新婚当夜的拥抱、枕边熟睡前的软语、经受风寒后的慰问,都变成一种奢望。她这辈子的落寞孤寂,也在此时真真正正地开始了。
爱,会让人变得手足无措。
即便是往昔坚定不移的信心,也会被冷若冰霜的现实硬生生地消磨殆尽。
其实,官氏的家族异常显赫,她的父亲是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朴尔普。官氏的祖父是瓜尔佳·图赖将军,他是清初名将,曾经打败过闯王李自成麾下的大将刘宗敏,而且在扬州亲自监斩了史可法,擒拿过福王朱由菘。官氏的父亲朴尔普也地位崇高,曾是清朝的开国元勋,努尔哈赤最得意的五位大臣之一。
可是,出身名门望族又如何?而今,还不是守着活寡,过着少却欢悦的日子。在纳兰的面前,她仿佛是一株渺小而孤零零的野草,经受着狂风暴雨的洗礼,经受着暗黑潮水的击打,经受着刺骨冰雹的摧残,经受着炎炎烈日的烤灼,没有年岁,没有结局。
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纳兰在二十六岁之际,官氏才真正走进他的世界。那时的纳兰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两年前,他的妻子卢氏因难产而死。每当想起此事,他总是暗自悔恨,总是懊恼悲痛,总是独自悄然流泪。薄如蝉翼的皎皎月华,像极了他忏悔时的悲怆软语,时而凄美,时而冰冷。凄美在于可想而不可及,冰冷在于自此而后的天涯永别。
官氏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她有时会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思念着不可能再见的卢氏,眼睁睁地看着他悲痛沉沦,颤抖地端起酒壶,伴着咸咸的泪滴同饮,眼睁睁地听着一首首断肠的悼亡词,仿佛深林中杜鹃啼血的苍茫,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错愕。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道尽了人世间的无可奈何。这里写的是月色,又何尝不是人呢?那宛如蛾眉的弯月,下弦永远没有初弦美好。因为初弦出现在满月之前,所有的期许,所有的美好,都在此时一览无余。可是下弦呢,不再拥有娇媚,不再寄托圆满,甚至连一丁点儿的回忆都变得那么模糊不清。没错,下弦代表着残缺,那是一种失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哀伤。
我们无从知晓,当官氏听到这样的词句时,心中会作何感想。若是细细分析可知,“下弦”和“初弦”又岂是仅仅指代月亮那么简单?纳兰定然思念卢氏无疑,他将蛾眉比喻成皎月,然而又在隐喻着人心。他想表达下垂的眉毛不如上弯的眉毛好看,他想告诉卢氏,下弦正是续娶的官氏,而她才是永远难以割舍的初弦。
素白的墙壁上扫过一缕清辉,随风摇曳的竹影在格子窗前往复摆动。她手中紧握挂着玉坠的团扇,踏着暗涌的月色款款而行。萤火虫好像着了魔,仿佛千万颗一闪而过的流星,随着官氏的脚步紧追不舍。它们或是组成小团,散发着淡黄色的微光,或是踽踽独行,留下一抹怅然的光影,又或是,在一瞬之间的光华后,被暗黑色的夜幕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