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在纳兰的身后,听着“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的呢喃。字字句句,点点滴滴,似乎从不休止,哪怕知道有人在一侧旁听,也没有佯装回首,真情相告的意思。庾信曾二十三岁丧妻,一篇《伤心赋》早早将他的黑发染成白发。叹而今,他亦是在二十三岁失去挚爱的妻子,从此在每个冷风迎袖的晚上,免不了的思念如昨,免不了的叹息惆怅,也免不了的题诗作词。
只是,纳兰从未考虑过官氏的感受。他以庾信自比,慨叹年纪未老去,伤心却过早的无奈。然而,他并没有想到,此时的官氏比他更伤心,比他更难过,比他更千疮百孔。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便是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还要每日每夜听着他念叨亡故的妻子。
倘若天涯一别让人心如刀绞,倘若阴阳相隔让人百转千回的话,那看着自己爱的人日思夜念别的女人,看着自己爱的人天天如是悲痛,看着自己爱的人对着清辉酗酒自残,又该是何等的折磨?而这种痛苦,远比一刀而死更让人难过。因为痛苦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就仿佛像是凌迟处死的犯人,被执行者一刀一刀宰割着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或许,直到血流干了,嗓子叫破了,骨头见风了,才会善罢甘休吧。
他睡不着,时常抬起头看着清清素壁发呆。
她亦难眠,时常躲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观望。
有种爱情,像映在地上的竹影。世上很多人喜欢称它为泡影,比喻那落空的结局,毫无意义的状态。
然而,又有谁能清楚,愿意做泡影的人该是多么的坚强?
她喜欢着自己的喜欢,因而在纳兰面前从来都是不惊不扰。
她宁愿身穿薄软的长衫,静静陪着纳兰看尽夜色中的晚景,哪怕一直看到天色破晓。
她执着着她的执着,没有强求什么,亦不会强求什么。
她就是官氏——让人心疼的泡影。
第五节月浅,灯深
生命的本相是一场幻觉。
邂逅什么样的人,遇什么样的事,经历什么样的故事,仿佛都是早就注定好的。然而,谁又能想到,在那段弥漫着烟波的岁月里,总会有一个人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因为是轻轻的,所以显得微不足道;因为是轻轻的,所以连本应坐实的名分都变得不堪一击;因为是轻轻的,所以她才会选择悄悄地存在,而后又悄悄地消失。
颜氏不经意的出现,在纳兰的生命里并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记。她没有卢氏在纳兰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没有官氏举足轻重的家族背景,没有沈宛灵动倾城的满腹才华,亦没有普通女子自由而了无牵挂的身份。
她是那么的卑微,那么的谦恭,好似茫茫天地间的一粒尘埃,风往哪里吹,她就往哪里飘摇。在男尊女卑的大时代下,男人娶个三妻四妾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颜氏曾是纳兰的贴身侍女,对他的生活可谓了如指掌,而纳兰明珠看中的除了她外在的条件之外,恐怕还是急着想让纳兰生个孩子,这才让儿子纳颜氏为妾室。
她生来犹如一团蒲草,在时间煮雨的季节里生根发芽。流光赐给她独一无二的坚忍,哪怕偶遇风雪,哪怕遭受坎坷,哪怕在转瞬之后又是暗无天日的落寞孤寂,她亦不曾怨天尤人,不曾泪染长衫,更未有挣扎和彷徨相伴相随。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存在,仿佛清晨投射而来的一缕微光,看似温柔绚丽,实则不扰不惊。
史书上有关颜氏的记载很少,她的姓名,她的家室,她的故事,仿佛像一场朦胧而缥缈的软雨,余下萦绕不断的惆怅。有关纳兰的书籍,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慨叹,情不自禁地哀伤,又情不自禁地暗自怜惜。如若不是细心的纳兰偶有词作,如若不是纳兰曾经的朋友亲人稍加提及,我想后世人很难知道世上竟有这般默默无声的女人。
每当想起游荡在红尘里的颜氏,我的眼前时常会浮现《红楼梦》中的赵姨娘。说起此人,很多红楼迷们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但她的确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落差极大的出身,注定了她今生悲惨的结局。可是,出身这种东西,又岂是能够更改的?上苍赋予了我们怎样的家庭,是无法撤回的。然而,不能撤回又怎样,世上有多少从底层涌起的风云人物,他们凭借着自身的勤奋刻苦,换来一世的雄图大业。故而,一时的不快不畅,算不得什么。
在庭院深深的贾府,赵姨娘只是贾政的一名妾室,即便生得一儿半女,也仍旧登不得大雅之堂,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无法叫一声全名,而是在万般不情愿之下呼喊一声“少爷”、“小姐”。
然而,艰涩的生活只是滚滚红尘里或深或浅的倒影,在小说《红楼梦》中,正室逼死妾室的事例比比皆是。当年贾琏恋上风华绝代的尤二姐,暗中购置房产与二姐私通。后来不久,王熙凤趁贾琏外出,设计诓骗二姐搬入贾府。最起先,王熙凤待她像亲妹妹一样,嘘寒问暖,有求必应。然而,等到目的达成之后,还不是借刀杀人,将其软禁起来。倚靠在秋风中的二姐,望着桌子上的残羹冷菜,不禁落下滚烫的泪花。她不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就连推开门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都不能,往往前脚迈出去后脚就听到贾琏的妾室秋桐的肮脏辱骂。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王熙凤的把戏。可是,知道又能奈若何?而今,活着成了她此生最大的负担。与其一日挨过一日,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来得畅快。
尤二姐的死,不得不说反映了古代妻妾争斗的事实。
由此可见,下等身份的颜氏,命运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个黄昏渐近的暮色里,月色悄悄爬上来,太阳就要落到山的那头去了。
在深深庭院中,夏蝉的声音不绝于耳,此消彼长。
卢氏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小富格,手中拿着飘来香气的团扇,轻轻拂去嗡嗡不休的蚊虫。她笑得分外开心,眸子好似一弯碧波,缓缓荡漾在鲜花烂漫的季节里。那时,颜氏孑然立在飞舞着桂花的树下,纤纤玉手扶着粗壮的树身,不能靠近,也不敢靠近。她只是怯怯地远望着亲生儿子在别人怀中安然入睡。伴随着莫名的失落,莫名的忧伤,她身不由己,当胸口蔓延上来一阵愁怨后,身体中的某处突然闷声炸开。
今宵的月色凉如水,今宵的月亮圆如盘。
她深深爱着的纳兰,却步履款款地走到卢氏的身边。淡然的笑容、迷人的眸子、轻声的软语、温暖的拥抱,似乎早早将她的心刺得千疮百孔。当纳兰借着金色的月华,伸手欲逗富格玩耍时,父子俩的笑容定格。只是,那个于一旁笑如春风的人却不是她,而是一个温柔多情,胜她千倍万倍的卢氏。
好在,她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女人,而卢氏同样有着难得的包容和释然。
在树影摇曳的花园里,她听到了卢氏轻声的呼唤,温柔的关切,就仿佛是一件遮风挡雨的棉衣,为她扫尽漫卷而来的寒意。轻轻倚靠在桂花树下的颜氏岂会不知,纳兰今生是爱对了人,她是没有任何资本可以与卢氏攀比的。
既然不能强求,何不做一个潇洒的人呢?
当卢氏劝她早些休息,以免刚生产的身躯感染风寒时,她连声称谢,在清风阵阵的夏夜中淡雅地笑着。
夜色越来越深了,池塘中的波光闪现的时刻,月华甚是惘然。
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富格,谢绝了卢氏的关心,竟一个人手执轻罗小扇,向着飘荡着花香的院子里走去。她知道,那一群不知所向的萤火虫,恰是自己此刻命运真实的写照。他为丈夫生得白白净净的儿子,也算完成了纳兰家族的使命。好似这一只只萤火虫,闪耀完最后的光华,终究精疲力竭而死。
颜氏抬首望向悬挂于天边的星辰,遥想那迷离的光芒胜过多少和风细雨。当一只蝴蝶挥舞着翅膀飞来时,她忽而伸出团扇拍打,谁知蝴蝶飘飘然闪躲,刚巧落在纳兰的肩上。
于是,停步,窒息,相凝望。
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刹那的美丽。
她亦抿嘴偷笑,脸上挂着惊讶和幸福。
月浅,灯深。
又是一个无法安然的夜晚。
宁静的夏夜,有繁星落满幕布般的天空。
有谁会清楚,这样的画面竟成为颜氏永生的记忆。
她思念着纳兰的笑,怀念着纳兰的嗔,惦念着纳兰的情,就连纳兰的一举一动,都被岁月凝化成泪痕。
曾经的风花雪月,或许早就被流沙掩埋了吧。
可是,为何听到风吟,看到花容,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忧伤。仿佛人掉进了时光的河流中,沐浴着一圈圈的涟漪,只等它缓缓散去。
第六节结局,难以忘却你容颜
在庭院深深的浙江乌程,杨柳轻轻拂过波澜不惊的湖面。
远处飘荡着袅袅炊烟,自有一派江南山水画的风韵。青楼画舫里高朋满座,喧嚣声海浪般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她坐在焚着香的木桌旁,身前放着一把褐色的古筝,每当偶有微风拂过,总会撩起如雪的纱帘。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哀转动人的音调,凄楚忧伤的填词。仿佛纳兰的词本该这样谱曲,也似乎唯有这样,才足以迸发出独一无二的味道。她是娇艳而动人的水仙花,纳兰是水岸边灌溉的人。她一眼就能从波光粼粼的水面读出渴望,他亦甘愿化身为一面镜子,映照出她的美丽。
爱情,从来没有这么汹涌过。
原以为,卢氏去世后,他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而今,当看到流光中起舞的一袭墨绿色长裙,听到红尘中回荡的一首首神韵悠扬的曲子时。不知为何,他在举杯浇愁的一刹那变得百无聊赖,从此深深沦陷在歌声如梦的青楼画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