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礼节性的陋规,只是小头,对官员们来说不过是零花钱而已。陋规中的大头,则来源于火耗、关税、盐课、漕运等。以火耗为例。地方州县在征税之后,要将碎银铸造成五十两一个的大银锭。在铸造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损耗。正常铸银的损耗不过百分之一二,官方就将这些损耗额外摊派到民众头上。
对于征收火耗,政府没有明确规定,地方官员就将火耗加派到十分之一二,或者十分之三四,捞取巨额利益。州县一级捞到钱了,自然要孝敬督抚,督抚们则孝敬京官,彼此共享此项巨利。火耗之外,在盐业,漕运、驿站等领域,官员们通过各种手法,也捞取巨额陋规。
陋规收入在正常工资的十倍,乃至百倍以上。根据地区不同,陋规的收入也不同,但即使最偏僻的地区,陋规的收入也很可观。
与京官相比,地方官获取陋规的机会更多,所得更为丰厚。如雍正元年,河南巡抚一年各项陋规不下二十万两,素称贫瘠的贵州巡抚每年的陋规在二万两左右。道光年间,张集馨担任以“肥缺”而闻名的陕西督粮道,每年陋规有三四十万两。京官刘彬士得知自己被外放到浙江任巡抚后,踌躇满志地道:“老夫穷翰林出身,在京二十余年,欠下一屁股债,今番须要还债了。”浙江人闻听后,惊呼刘彬士如“饿虎出林,急不能待。”
陋规拿不上台面,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且都分了一杯羹,达成利益共享。陋规的危害极大,它既造成了国库的损失,也加重了民间的负担。嘉庆年间,有大臣提出将陋规的数目明确、合法化,以杜绝弊端,嘉庆批复“实不可行”。
道光刚当上皇帝,将颇有创新精神的英和调入军机处。英和一入军机处就建议将各省陋规加以清查,应该革除的就革除,可以保留的就公开、明确。刚当上皇帝的道光还有点锐气,立刻同意,摩拳擦掌,要大干一把。随后十几天,道光接连颁布谕旨,指示地方官员必须清查陋规。不想督抚们却联合起来,给了新皇帝一个下马威。
各省督抚们认为,陋规这种丑事,怎么能明确公开?可以说一套做一套,但是绝不能给民众知道,一旦知道了,怎么进行统治?陋规一禁,官僚怎么维持生活?谁来帮你统治?
道光被督抚们这一逼,顿时没话说了,只好收回成命,下令停止陋规改革。道光尴尬地解释:“朕刚没了老爹,心里乱糟糟,听了英和的话乱搞。朕刚当上皇帝,没啥经验,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多多原谅。”道光在谕旨中还灰溜溜地道:“为君之难,诸臣亦当谅朕之心。”
为了向地方督抚表示歉意,道光不得不将英和作为替罪羊,将他赶出了军机处。两江总督孙玉庭反对废除陋规最为激烈,却被赐给了“公忠大臣”的匾额,于是群臣叹服,竞相赞叹道光为天下圣主。
既然不能改革,那就保持原状,拖延一日是一日了。道光主政时,清国这艘大船已是锈迹斑斑。道光是个没有魄力的皇帝,他无胆无力推行改革,也无心将船的内部构造换掉,重新起航,他只是想将船涂抹一把,不沉即可。但要想这艘船不沉没,对多年积习总是要有所整顿。也正是这一定程度上的整顿,才给了曹振镛一方天地,以收拾颓败之局。
清代关系国计民生的,不外漕运、盐、国库存银粮之类。在曹振镛辅佐下,道光就漕运、仓库、盐税等,做了系列整顿。曹振镛从政经验丰富,又深得韬光养晦之道,行事不似英和那样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所以能连续担任首席军机大臣十四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对弊政加以整顿。
漕粮弊端,首在浮收,根源在旗丁。运送漕粮的旗丁,在各州县索要帮忙的小费,不给就在漕粮上捣鬼。各地官员为了应对勒索,不得不多征收漕粮。由于漕粮“浮收”严重,各省督抚不堪重负,纷纷打报告给中央请求将上交的漕粮打折。
漕粮运输途中,旗丁也暗中捣鬼,比如将石灰撒入米上,再将温水灌入舱底。待米粒发涨后,每石米可以多出数升。多处来的米就被旗丁盗出贩卖,至于入库的漕粮,因为受过潮自然容易发潮霉变。经过千里运河,江南漕米运抵京仓。一路上各种开支,导致米价暴涨,一石漕米需银十八两,是正常价格的十八倍。
曹振镛建议从源头上着手,各省督抚及漕运总督,打击旗丁勒索州县,一旦查出即从严处理。但曹振镛的办法,不过是周期性的严打运动,时间一长,旗丁照样。所以道光六年,英和主持了漕粮经海路运输北上的试验,效果极佳,成本更少,运输更快。不想各地反对声四起,因为无数人的饭碗将要被断送,无数的利益链将被切断。屈从于压力,道光最后还是选择了走内河运送漕粮。
漕粮之外,盐政更是弊端诸多。一些经过官方许可的盐商,暗中贩卖盐引。清初发行盐引时,好比发行原始股,招商购买,买到盐引的盐商,将名字及盐引数目登记入册,然后按册派给盐引。盐商手中的盐引,可以世代相传。当年没有买原始股的人,眼红于盐业的暴利,就从盐商手中再买盐引。如同股票一样,买的人多了,价格自然被推高,盐价也跟着走高。官府卖的盐价格居高不下,民间贩卖私盐的人自然也就更多,导致官盐卖不掉,政府税收减少。
道光十年(1830),两江总督陶澍整理盐务,决定打破原先盐商对盐引的垄断,开放盐引,让资金涌入。陶澍的改革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遭到了极大阻力。曹振镛家族很多人在扬州从事盐业交易,陶澍本人则是曹振镛的门生,一时间投鼠忌器,难以下手,就写信给曹振镛讨教。曹振镛看了信后,回复他道:“只要有利于国家,你就放心去做,不要担心我家,世上有饿死的宰相吗?”曹振镛这样表态了,陶澍遂一展身手,整顿盐政。
面对危局,道光初期曾有诸多系列整顿措施,诸如改漕入海,裁撤兵员,清查浮收,裁定陋规等等,但这些措施,或是受到官员抵制,不得不提前中止,如裁定陋规;或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如改漕入海;或是收效甚微,一如既往,如清查浮收。唯一能推行下去的改革,也就是陶澍主持的盐引改革。但这改革也仅限于两淮地区,并没有推广到给全国,也不能挽回道光朝衰败的局面。
道光不是个有勇气、有担当的人,所以选了小心谨慎的曹振镛辅政。才气卓著,率性敢言,勇于任事的英和则相应地被冷落。曹振镛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也没有英和那样直率敢言,但终究还是能恪尽职守,本人也能洁身自爱,非贪赃枉法之徒。后世对他虽然评价不高,终究未将他列入“奸相”的行列。
在走向萧条的时代,作为首席军机大臣,曹振镛实回天之力,也没法开出根治的药方,只能小心谨慎地辅佐着道光。而在这样的时代,有识之士人都意识到了危机,他们期待着中枢能够振起,有所变革,有所进取,有所突破。然而,曹振镛却让他们失望,于是乎,在众多的民间野史之中,曹振镛也成了庸碌的代言词。
清史稿中,也不见他的显赫政绩,野史之中,更无他的风雅趣谈。后世对曹振镛评价极低,常以“庸庸碌碌”、“只会磕头”来评介他,但曹振镛不是“庸碌”二字所能简单概括的。在道光萧条之中,他小心谨慎的维持着平稳局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整顿,也是着实不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林则徐就将曹振镛赞誉为国朝第一人。
无疑道光喜欢曹振镛,并把他当作是可以依靠的人。曹振镛死后,道光在追悼词中夸奖他:“实心任事,体用兼优,外貌讷然。”
不妨假设一下,如果曹振镛所辅佐的是充满情趣,附庸风雅的帝王,所处的又是一个蒸蒸向上的时代。他木讷的面具一定会脱下,表情一定会更丰富,也会留下更多的文人逸闻。在政治舞台上,他的拳脚也会从慢柔的太极转为刚猛的泰拳。
曹振镛身处萧条之世,他也很是无奈,他没法如盛世的名臣那样,扬眉吐气,扬鞭万里,开拓疆域。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站在经进水的船上,辅佐皇帝,操控着大清这艘巨轮。他如果稍一用力,开的过猛,大清可能就会沉没。
曹振镛主政的十四年间,以无为清静为目标,小心谨慎,如履薄冰。道光十五年时,曹振镛走到了最后,他以八十一岁高龄死于任上。道光赐给他象征着文臣最高荣誉的“文正”谥号。
人性极其复杂,很难用一个好字,抑或一个坏字来笼统、绝对地评判一个人。对曹振镛这样的重臣,史书很难评价他,乃至于没法评价他。他就如同一池清水,你仔细看,他是清澈见底的,再细看,其中难免也有污浊。更重要的是,这一池清水,却是一潭死水,死水中沉淀的不仅仅是曹振镛,更是大清帝国。
秦桧再世穆彰阿?
提起清代的权臣,鳌拜给人的印象是飞扬跋扈,和珅是贪腐无度,曹振镛庸庸碌碌的话。那么,一提起穆彰阿,立场坚定的士大夫们无不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子痛骂他是“秦桧再世”。但穆彰阿这个“再世秦桧”,青年时却对岳飞崇敬无比。在岳飞墓前,穆彰阿无限感慨,作诗祭奠忠魂,声讨贼桧,不想几十年后,自己却被称为“秦桧”了。
秦桧不是一日炼成的,穆彰阿也不是生来就奸坏的,他早年为官,勇于任事,政绩累累。乾隆四十七年(1783)穆彰阿在北京出生,老爹光泰在嘉庆年做到右翼总兵。大概酒喝多了,光泰毛遂自荐,请兼任兵部侍郎,反而丢了官。所幸儿子穆彰阿争气,嘉庆九年中了举人。此年是英和主考,穆彰阿也算是英和的门生了。
嘉庆十年,穆彰阿初入仕途时,老师英和因为政坛纠纷被连降三级,但不久再被启用。英和也是科举正途出身,对同是满人,才华横溢的门生穆彰阿额外照顾。有人提携,在官场上升起来也快。到嘉庆十九年,穆彰阿已升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此后又转任刑部左侍郎。
嘉庆二十年,官运顺畅的支持穆彰阿突然被降职。此年刑部所进呈死刑立决人数多达五十二人。嘉庆素称“仁义”,用刑主张宽缓。现在一下来了这么多死刑案,嘉庆认定是刑部拖沓,积压了案件所致。受此牵连,穆彰阿也被降职以观后效。降职这回事,其实也是嘉庆磨合下穆彰阿,让他吃点苦头,好珍惜来之不易的前途。到了次年,穆彰阿果然又被大用。
道光朝前期,形成了汉人以曹振镛为首,满人以英和为首的辅政格局。在老师英和的扶持下,再加上办理昌陵(嘉庆陵墓)工程有功,穆彰阿成了道光最亲信的臣子之一。
由于漕运弊端连连,道光朝有改漕入海之说,其中倡议最为卖力者就是英和。道光五年,英和上《筹漕运变通全局疏》,请将漕运改为海运。但地方官员,如两江总督孙玉庭、漕运总督魏元煌等人,对此反应消极。道光遂以陶澎为江苏巡抚,穆彰阿为漕运总督,琦善为两江总督,主持漕运改海运。漕运总督也是个不可小觑的官职,与总督一样,都是正二品。
为了漕运改海运,两江地方大员竟全被撤换,穆彰阿等人自然不敢怠慢。九月份,穆彰阿亲自押送漕船,经海北上,至通州交卸后才回京。初次试验成功之后,次年海运正式启动,第一批八百艘漕船由上海北上。穆彰阿此时改任工部侍郎,以钦差大臣身份在天津验收漕米。验收过程中,穆彰阿根据实际情况,修改海运章程,加速了漕米入仓的速度。因为办理海运极有功劳,穆彰阿此年被授工部尚书,进入了一品大员行列。
漕运改海运,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年之后,却突然停止。所有人都知道海运的好处,但漕运一改海运,十几万旗丁、水手、纤夫就要失业,流落在江湖,走上亡命之路,运河两岸的无数城镇也将因此而衰落。道光下不了决心,就在道光七年下旨,所有海运停止,一切漕粮照常河运。
道光七年,穆彰阿受命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军机大臣名称很多,有军机大臣、军机处行走、军机大臣上行走、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之类。军机大臣名目虽多,区别不大,都是军机大臣,只是加上“学习”二字的是实习生。清代在军机处学习“行走”的大臣很多,实习期满,合格的自然留在军机处,皇帝就不再下旨实授了。唯一的例外是穆彰阿,“学习”行走了一年,次年被实授军机大臣。
在军机处近二百年历史中,满、蒙翰林担任军机大臣者,前后共六人,分别是尹继善、梦麟、那彦成、英和、桂芳、穆彰阿。穆彰阿入军机处,也是英和力荐的结果。英和是穆彰阿的双重座师,即举人和进士的老师。穆彰阿入仕之后,英和对他大力提拔,在重案审判、漕运改海、视察河工等重大事务上,都可看到英和频频带着门生穆彰阿出入。道光八年,穆彰阿被实授军机大臣之后,英和大喜道:“词林传为盛事,亦门墙之光也。”
不过此年英和本人倒了大霉,因为监修的孝穆皇后墓地工程渗水,差点掉了脑袋。最终皇太后出面,劝告道光“不应以家法诛大臣”,才保住了一条命。
道光八年(1828),英和被发往黑龙江做苦差,两个在官场上正如日中天的儿子也被革职一起同行。英和所有家产被充公,临时寄居在一个古庙中,身患重病。此时穆彰阿伸出援手,不但亲自前去探望英和,更每年接济他一万两银子。
在道光朝的历史上,英和的作用被大大的限制了。道光对英和也有深刻了解,认为“英和人本明白,性复敢言。”但英和的一生也是悲催,老碰上倒霉事,一直没能得到施展身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