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却藏寺时,春天的风正冷,天空阴沉。虽然节气已过立夏,气温却依旧在十几度左右。青藏高原就是这样,春季从夏日开始,初秋又会跟着暮春,冬日漫长。节气一成不变的到来,但季候特征并不明显。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存在总有它的合理,出现都在正当时候。所谓早,那不是早,所谓晚到,那不算迟,于是便成习惯。此时,远处逶迤的祁连山还罩着白雪,清冷之气将山峰和大地连在一起,青稞刚刚长出地面,不足半寸的嫩绿从山脚铺展,平缓起伏,如此新鲜。路旁青杨树的叶子才从叶壳中探出鹅黄一点,枝梢依旧萧瑟。这样的时刻,寺院自然空阔,经幡几道飘飞,香炉却是灰冷,除几间暗旧僧舍,一座千佛殿,四周围墙和寺门外,再无其他建筑。殿前长满杂草的大片空地上,蒲公英正在绽放,也有淡蓝色黄豆大小的龙胆花,星星点点,这是高原最早开放的花了,如果在野外,也会有淡粉的报春,指甲盖大小。绕着围墙,几棵云杉长得并不高大,旧年泛黑的枝条还在稀疏,新芽也没有突出的迹象。一只母羊套着绳索正在那里啃草,地包金的藏獒,带着王者威仪注视我的行动,两只鸭子将嘴塞到翅膀下,卧在有水盆的地方。绕过清冷香炉,看殿门两边斑驳的雕刻图案,抚摸那些磨损得早已光滑的木头。回头,我看见窗棱上鸽子的粪便正在堆积,显然许久未曾擦拭。
这是藏汉风格融为一体的寺院,建在极好的地势之上:东西各有一山环抱,人们说,这是左盘龙,右飞凤,后山栽植大片云杉和园柏,寺前百亩良田。这块佛地有个素朴的名字:燕麦川。那是哪一年,我曾牵着我的女儿,走过这个名叫燕麦川的地方。那一时,阳光肆意泼洒,天空洁净,环顾,我眼前所见,无不是过滤掉烟尘的事物:大块云朵正在向中天移动,翻卷,堆积,哪个词都无法说出它们的轻盈与闲适。青色山脉罩着淡烟,环绕天际,并且无尽延伸。山下青稞,早已泛上黄色,而油菜,它五寸长的荚,还染着葱绿。这两种色泽并不突兀,它们相互濡染,仿佛时间和一个人的年龄相渗透,最终给这人以慈祥和温暖。在田地之外,溪水穿行的地方,野草铺成滩涂。我无法叫出这些野草的名字,尽管我如此熟悉。
我曾经竭力想象几百年前的燕麦川,这也许是唯一的一种怀念方式:边墙,墩台,旌旗,刀矛;乱云,西风,荒草,海寇;杀伐,焚掠,奔逃,抵御……暮色如期而至,烟岚绕着残缺。镜头慢慢移转:时间消失,燕麦一茬枯去,一茬葱郁,原先的草滩生齿日繁,犁锄渐起,后来,村庄相连,牛羊遍野。变幻如此剧烈,沧海桑田。
寺院昔日的情形会是怎样,我无法一一见到,只能凭借文字的片段,去了解它曾经的兴衰。却藏寺始建于清顺治六年(1649年),当初曾有众多殿宇、经堂、佛塔、僧舍,尤以千佛殿、九龙壁(残体)、却藏囊和章嘉囊为出名,是藏传佛教格鲁派西北四大寺院之一。后经扩建,有了大、小经堂、护法、弥勒、龙王、灵塔祀殿等殿堂楼阁,活佛府邸以及僧舍。寺内有法相、时轮、哲理学院及总领全寺的大经堂。建立讲闻经院、显宗、密宗、修辞学院、天文、历算等学科系统。鼎盛时期,僧人达千余人。道光十年(1830年)进行大规模修建,建成千佛殿、九龙壁(砖雕)、宫式山门、廊房、铜制经轮,以及拉木桑佛堂、通天四柱经堂、宣康佛宫、小经堂、囊所(佛府)僧舍等三百一十处。清同治五年(1866年),除九龙壁、千佛殿、章嘉和却藏囊幸存外,其他建筑惨遭焚毁。光绪十三年(1887年)再次重修,1958年再次被毁。
在寺里行走,遇见一行香客前来拜佛,守护寺院的僧人过来打开殿门。我跟随其后,他们的谈论过于简单,三言两语。这是一群习惯于沉默寡言的人,和我一样。从言谈中,我约略知晓他们大概的行程。他们从佑宁寺附近的村子赶来,其间有他们的亲戚,从远在青海海西的乌兰慕名而来。佑宁寺、海西,这熟悉的地名,又让人想起一些与历史有关的文字:“1648年,哲蚌寺高僧一世却藏南杰班觉(1578—1651年,西藏堆垅人)辞去佑宁寺法台,在今青海省互助县南门峡本朗扎西滩(也称却藏滩)开始筹划建寺。1649年寺院初建,取名‘却藏具喜不变洲’,后世简称却藏寺。二世却藏罗桑丹贝坚赞(1652—1723年)时,寺院发展很快。寺院采用哲蚌寺郭莽扎仓教程,下辖有花隆县的夏琼寺、湟源县的扎藏寺、海南州贵德县的白马寺、海西州乌兰县的都兰寺和新疆焉耆县哈拉沙的却藏木寺、和靖县的夏日苏木寺等众多属寺,在青海省海东、海西、海北,藏、土、蒙古族中很有影响。寺院所在的南门峡、海北门源县的黄城、苏吉滩,刚察县及海西都兰等地的藏族、蒙古族、土族群众为其主要信仰者。二世却藏活佛还被康熙帝册封为外呼图克图,是青海地区最早获得这个封号的活佛之一。”
然后依旧是寂静。我看着他们转动经轮,凝视从幽暗深处逐渐清晰的壁画,默然解读那些佛经故事,炷香礼敬,匍匐下去,将身体交给大地和诸佛……幻象便是被摧毁,它依然是幻象,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如果心有不安,此刻便可大安,如果未曾见性,此刻可以悟出点滴。
出门见青苔斑驳的围墙上贴有捐修寺院的倡议书,去僧人居住的简易房子,捐出不多的钱款,看僧人用毛笔在一本记事簿上仔细写下名字。门口有一老人买烤肠。铝合金的小推车上,摆放一面颜色漆黑的烧烤架,旁边零散放置的塑料瓶子中,有鲜红的辣椒末和深红色辣油。一只白色小狗蹲在她脚下。我看见小狗的一只后肢已经残废,明显是被什么动物咬掉,或者夹掉。两只喜鹊在旁边的青杨树枝上喳喳啼叫,一阵雾气从附近村道上卷过来,是更深的寒冷,看样子,雨就要落下来了,或者是雪,也未可知。此刻,除去我和那几个香客,没有路人,老人的生意显得有些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