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小镇外,我看到那么多的土地被荒芜。“被”字我不大喜欢用,这大约受了董桥的影响:“形容不太好的事情,不妨用‘被’,叙述好事避之则吉”,“女鬼被裸埋,小红被门槛绊倒,韩信被人骗走,都不错;黛玉被宝玉追求,纪晓岚的书被人传诵,都不好”。土地荒芜了,这该是怎样的不争气;土地被荒芜了,这该是怎样的无奈。
当然,我还看到另一些土地,在麦苗没有铺开之前,生长着其他一些事物。一群慢悠悠的羊,羊羔跟在它们身后,如同玻璃弹珠,羊羔总有快乐的事情。田埂上一只洗脸的猫咪,不久,它肯定会被爪子弄成小花脸。三三两两的雉鸡从山里跑出来,带着它们的鲜红耳羽簇和花尾巴,那样显摆。三只喜鹊,酣睡的蓝棉袄老人……三只喜鹊,正有口角之争,一群绵羊,反倒温柔和善。声势到底要造,喜鹊属于胆汁质。
从前,进了三月,虫子们开始在土壤下蠢蠢欲动,母亲就会耐不住性子,挑一个晴和日子,拿出早已选好的种子点到泥土中。种子极简单,油菜、萝卜、菠菜,还有些芫荽和葱。种类少,便于规划,五线格或田字格,一畦一样,将园子分割开来。虽是阳春,在高原,这仍属于反复无常的多变时节。天上的乱云尚未飞渡,便怕寒流突至,大雪降温,种子被冰冻。好在这种恼人天气并不多见,种子往往能自由酣畅的吮吸养分,专心孕育某一刻的突然萌发。果然,春雨会如期而至,润物无声,芽们被催促着,顶土而出。那些小嫩芽,像一张张纯净又显茫然的童稚之脸。那时候,母亲看到俏生生傻愣愣的小叶子时,是什么心情呢,而来菜园里撒尿的猫咪见到,又是什么感觉。
我大约能感觉到,然而不一定真切。母亲曾经为之年年忙碌的事情,那些泥土地上的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在我,竟然成为一种奢望。然而,如果果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在泥土中,在风雨和高原的寒冷中,为一粒青稞和一棵白菜而忙得焦头烂额时,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念念不忘呢。
我大约只能这样,忙着眼前的琐碎,却怀念着从前的事情。或者也不是我一个人念着从前的好,木心有首从前慢,说: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黄昏时分,阳光从窗纱斜进来。我伸出手去,发现一个指头足够将窗外太阳遮挡,但挡不住纷纷光线。将贝多芬的《献给柏拉图式的恋人的奏鸣曲》放进播放器,吉利尔斯的录音。附在CD里的片断文字,说:这两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音符上,似乎都为对方存活。倒一杯蜂蜜水,坐在阳光的温热中。我身边,白色的飞船鱼和黑色的地图在水缸中游曳,铁线蕨静无声息,金橘垂在枝头,杜鹃的花瓣撒到窗台上。
我很少记录这样的时刻,因为它既琐碎,又无多少意义。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沉寂,以至厌倦。一些事物看不到,这并不等于看不到所有。总有些另外的事物,在静谧的地方,存在着。譬如一枝唐古特忍冬,一只金雕,或者一缕清冷的风,此刻,一定在目力所及的高山上,或者,雪水渐次融化的原野,生长,飞翔,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