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清明了,高原的草尚未返青,这使得山山一片苍黄。风从远处吹来,拂动一些高大草茎和穗子,浮起浅黄光线,鸟和野兔没有踪迹。山下一些人家的院子里,或者路旁,偶尔有杏花绽放,这些粉白的细碎花朵,总让人感觉那是一树陈年旧事,罩着清除不掉的风尘。想着在山外的小镇上,大丛连翘该是绽放出四裂的黄色花朵,带点明艳又带点静寂了,行道旁的碧桃也该早已盛开,那将是罗马军团一样的红云,庞大热闹,但一定也有些未放的花苞,浅红的星星点点,立在枝子上,俏皮又娴雅。
春天的雨还是没来,都这个节气了。等得时间长了,有些恼,就盼望雨不成为雨,成为山魈也好。蒲松龄的山魈是个庞然大物,有着老瓜皮的面色,目光像闪电,巨口如盆,三寸长的牙齿,舌动喉鸣,却又胆小,极其笨拙。山魈与雨,实在无法牵扯一起,但我还是希望雨如山魈一样在夜晚悄悄来临。
在山上行走,裤脚迅速蒙上草棵间的尘土,这几乎是不足为怪的事情了,高原总是少雨。见一丛狗尾巴花,在空旷处摇曳,走过去,摘几枝下来,小心握在手中,不让穗子和叶片有任何碰触。这是旧年的花朵,早已干枯,它的任何一点组成部分,都容易破碎。然而它们依旧保持着青葱时候的完整模样:淡黄的绒毛分明可辨,白色籽粒潜藏其间,却又暴露无遗,蒙上黑斑的叶子舒展自如,稍一碰触便发出细碎声响。若从远处去看,它毛绒的穗子朦胧出一圈淡黄光晕,果真像小狗弯下的绒绒尾巴。
传说中,狗尾巴花是下凡仙女的爱犬所变。仙女爱上书生,受到王母娘娘的阻挠,对抗时,爱犬为了主人而舍弃自己的性命。后来,书生和仙女变成阴阳两块玉佩,在世间流传,爱犬也变成一束狗尾巴草,作为爱情的见证。传说总是走一种套数,犬在传说中,依旧是忠诚的化身。猫却不一样,猫在传说中带着些嫌贫爱富的味道。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猫和狗的看法。狗固然忠诚,猫在临死前依然选择归山,也是大勇气。
弯腰采摘一束狗尾巴草的时候,身边有人陆续走过。若在往昔,这样的举动断然不敢在人前进行,现在已不再顾虑太多。对有些事情和行为的顾虑,越来越少,自我关注也越来越少。更多时候,似乎只是与周围事物默然相处,忽略彼此不同。越来越觉得,时间在我体内,也就是一把狗尾巴花扎成的扫帚。它曾经频繁扫动,除掉年少简单,想象期许,带来侵占禁锢,恐慌破灭。但它最终在角落搁置下来,静无声息,仿佛现在。它再不肯搅起虚妄异动,哪怕是一丝,瞬息之间的燥烈念头。
回家,找出一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铝制水壶,将几枝枯去的狗尾巴花插上,摆放起来。这只水壶的盖子和背带已经丢失,但是材质厚实可靠。水壶正面刻着一只五角星,背面刻着“第一翻砂合作社出品”几个字。五角星和字体都显笨拙,“第”字简写。没人知道它的确切来处,只知道它曾跟随某人,翻越山岭,到远处去劳作,几年之后,又跟随那人返回此地。
屋里有几盆绿叶植物,龟背竹、金钻、绿萝、千手观音、铁线蕨、常春藤,盆土换过不久,又施了足够肥料,叶子都墨绿油亮。没有花开,也不萎败,它们始终是春末夏初的繁盛模样。狗尾巴花放在架子上,偶尔一眼看去,竟有点秋风萧瑟秋气凛冽的味道。仿佛从一场细节繁复纠缠不去的梦境中醒来,听到窗外几声风雨几声叹息。
汪曾祺在他的《草花集》序中说,这本书中的有些文章可能连草花都算不上,那只能是一束狗尾巴草,建议读者择掉。这句话我没读完就想抬杠:狗尾巴草开出的花难道就不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