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故事,从不拿花朵说事。我想象若有一朵花出现在庄子笔下,定有着透明花瓣,大如垂翼,不分四季,随意开放。有时从庄子不见花朵的故事中钻出,仿佛从树木紧密的年轮中出来,又仿佛从不见色泽的城池出来。李渔写花朵,朵朵活泛。但是李渔说:“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余皆守故不迁者也”,又说:“予有四命,各司一时”。这意思清楚,花朵便是嫔妃,该分出个三六九等。这样的李渔看多了,让人心胸逼仄,不如读庄子。
荷包牡丹的叶子在风中摇曳舒展,它的花朵如同荷包,沿着柔韧花茎交错排列。两片桃红色花瓣折叠翻卷,露出白色的底,白色花蕊细长,顶端挑起金黄花粉,玲珑秀气。小时候过端午节,母亲缝制的荷包酷似荷包牡丹的花朵。我们将荷包挂在胸前纽扣上,登上山顶,并朝深山行进。有时拿着锅碗瓢盆,到山林野炊。那时总是细雨纷飞,青杨林大片延展。几乎是整村的人要走出家门,登山,野炊,喝酒,唱歌,嬉戏玩闹。
山里女人不知道庄子,也不知道李渔。她们缝制荷包,大多模仿身边事物,烟袋、苹果、小狗、银锁、荷包牡丹的花朵。当然,她们偶尔也缝制一些远方事物,譬如荷花、佛手和如意,她们的想象似乎总是囿于手口相传,很少有突破,不如庄子的想象那样有翅膀。
说一朵花为什么要说庄子呢。有一次,我看见庄子抱着骷髅走路,四周隐晦不明,不知是夜还是昼,庄子面目不清,穿着我爷爷穿过的黑色长衫,从路旁飘过,胡子和头发似乎也飘起来,当然,我看到他怀抱的骷髅,其实是一串银色花朵。旁边有人似乎用青海话说,那可能是石榴儿。青海方言中,石榴儿指荷包牡丹花。关于庄子与花的梦,我还做过。有一次我看见一束花,花朵像云团一样裹在失去绿叶的枝子上,一片白色的花瓣卷起来,就是饱满的一朵,要知道,这花并不怎样奇怪,奇怪的是,它的名字,梦里有人说,这花就叫象罔。象罔是《庄子》里的人物,皇帝丢了玄珠,打发几个人去寻找,都没能找到,后来象罔找到。无心的存在是否就是梦里的花朵模样,一片花瓣就是浑圆的一朵,不留缝隙。
女儿一岁时,母亲为她缝制荷包,银锁形状,朱红,金丝镶边。母亲让父亲写下“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八字,剪出,用黄丝线一根根绣到红色荷包的两面,瘦硬的柳体。银锁下面,又挂出五只小荷包。淡粉的荷包牡丹花,白色小兔,深蓝烟袋,黑色金鱼,繁复层叠的红荷。它们都系有彩色长穗。荷包内放有从高山采来的香草。
香草是否是我和母亲去高山上采来的呢,我已经不清楚。母亲缝制完荷包不久,便卧病在床。我们都知道当前的医疗技术,已经不能让母亲健康如昔。那是个春日吧,明净的阳光从玻璃窗穿进,洒在卧室的米色瓷砖上,母亲倚床斜坐,这是疼痛暂且停止的片刻。我坐在阳光中的椅子上,女儿玩一只小皮球。倒挂金钟还没开花,叶子是油汪汪的绿,天竺葵的新枝从枯叶中探出来,小心翼翼的样子。母亲含着笑,看着小女孩。我看母亲,再看小女孩。那一时,我突然从小女孩身上看到我母亲,然后泪水盈眶:这将是一个完满的,没有缝隙的圆环,它不关乎结束,亦与开始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