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养老院姨妈的住房墙上，我看到了一方用镜框镶嵌起来的素描，那是小登为父亲画的肖像。笔触轻柔浅淡而简洁，光影恰到好处，画中的姨父穿着对襟棉袄，双手交叉进袖筒里，正笑容可掬地坐在小椅子上。阳光在他的眼里闪烁着，温暖而俏皮，仿佛一句玩笑话从嘴里正喷薄欲出。下面是姨父工工整整题的落款——爱女小登癸酉秋画于一亩园家中。
小登是家中最有才华的孩子，也是姨父最最心疼的孩子，这是大成告诉我的。
这天我去养老院，发现房间里多了一片片一点点的白，仿佛正在下着一场不够均匀的雪。小登正坐在这一片雪白当中，在姨父的床边，削着苹果。一盏小碟子放在床头柜上，用卫生纸小心地垫着；一把水果刀在手里攥着，也用卫生纸裹着；我惊奇地发现好多东西都多了卫生纸的铺垫，例如电话，例如水盆，例如书包和椅子。小登用卫生纸护住手指，跷着小拇指，用水果刀把去了皮的苹果切成一片片，再用牙签插了让姨父吃。由于手指接触到的任何物体都必须隔着一层卫生纸，仿佛她不是在干活，而是通过卫生纸与接触到的物体进行着一场小心翼翼地捉迷藏。这是一项让人筋疲力尽的活动，她很累了，眉眼低垂，动作迟缓，每个动作和话语都比旁人慢了半拍。这个身材矮小的女子，除了身高让人能联想到姨妈，面目是很奇怪的模棱两可，你要仔细辨别才能从中看到姨妈和姨父的影子。她说话的声音也低沉而温柔，那么娇弱，那么疲惫，让人怜悯，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放进某个柔软的、用卫生纸铺垫的襁褓里。她为姨父买了一盒蛋糕，外面用雪白的卫生纸包裹着；还有一罐子鸡汤，外面也用卫生纸包着。得知我要去医院看望姨妈，她让我把鸡汤捎去。
你去了，我便不去了，她说，放下牙签，用卫生纸小心地擦着手指，爸爸在这儿，一个人，我要陪陪他。
我注意到她对姨父的亲切温柔。她用卫生纸仔细擦去姨父胸口上的污渍，一下一下，擦了很长时间。当姨父用含混不清的口齿对她说着什么的时候，她凑过耳朵去听，温柔地笑了。
当我把鸡汤罐子提起时她神色紧张。看到我并没有去掉裹在提把上的卫生纸，她松了一口气。那神色，让我想到姨妈看见保姆走进卫生间时的样子。
我把鸡汤带到了医院。大成对小登的缺席并没有感到吃惊。她身体不好，不愿上医院，他简单地说。
很多年以前，当小登还没有养成滥用卫生纸的习惯的时候，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她常常搬着小椅子坐在庭院里，手里拿着画笔和画板，身后围满羡慕嫉妒恨的小伙伴。她寥寥数笔就能画出活灵活现的动物花鸟，当然最拿手的是人物，小登的绘画才能完全得自天赋——十二岁那年，她做了一个梦，在她面前的地上长出了一只开满花朵的画笔，一簇簇嫣红淡紫的小花朵从笔杆顶部伸出来，组成了一根硕大的摇曳着花团的笔尖；但后来，当她在报考美术学院落榜时，她梦见自己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那支画笔上的花朵已经凋零了。小登的梦引起了一家人的不安，他们深知天才就像那笔筒上的花朵一般娇弱易逝，所以都原谅了小登的失利并把这看成是某种天意，除了姨妈。从不信天命的姨妈认为这是小登为自己失败寻找理由——高考复习时，家里人十分关怀地腾出最大的向阳的房间让她画画，而她，却不是打哈欠便是蒙头呼呼大睡——这样的人，怎能完成人生最重要的冲刺又何谈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似乎要继续印证姨妈对女儿急流勇退的预言，上大专时的小登学习马马虎虎恋爱却轰轰烈烈，那漂亮风流有才华的男友比她小了三岁，姨妈断言这个来自外地的男孩子完全是看上了姨父的地位为了留在北京才和小登恋爱的，但姨妈越是反对，小登却越是坚决地追逐着自己那并不幸福的爱情，直到有一天，那男孩终于和一个更年轻也更美丽的外国女孩跑到了他更向往的西方世界。这次失恋对小登打击很大，有半年时间她恍恍惚惚终日游荡在各个书店和图书馆里，直到一个青年诗人的出现。青年诗人是个钳工，却非常热爱诗歌，还像所有的诗人一样热情慷慨自信并有几分浪漫，他和文艺女青年小登一见如故，觉得自己有责任去拯救一颗破碎的少女之心；但是，当他伸着火热的臂膀挽着小登来到这个书香之家时，却遭到了姨妈的冷遇，姨妈对青年诗人发表在杂志上的那几首诗歌不以为然，轻蔑地把它称之为“不知什么角落里的野鸡杂志”。面对母亲的反对，小登没有让步，她的武器是沉默和疾病。在躺了将近两个月之后，姨妈让步了，因为当她带着小登去医院看病时，医生告诉她：她的女儿已怀孕三个月了。
我想姨妈还是想为女儿做点事情的，小登生产时，姨妈把这对夫妇接到了家中。但这个安静而秩序井然的家根本无法安放那位诗人女婿洪亮的嗓门和风风火火的步伐，不到一星期，他就打碎了姨父从国外带回的玛瑙瓶和一位好友为姨父制作的半身雕像，引发了姨父的偏头痛和神经衰弱；最可气的是他不仅不低头认罪，反而指责起姨妈的一丝不苟——姨妈有一杆小秤，每顿饭前她都会仔细询问每个人的饭量并记录在一张小纸片上，加减汇总后再根据数字称出大米和面粉来做饭。月子中的小登哪能准确报出自己的饭量？常常刚吃饭不久便饥肠辘辘，只好私下里派丈夫去外面小店买包子，姨妈看见了又是一顿数落，外面的东西那么脏，你是成心要吃坏肚子吗？小登不敢说自己没有吃饱，只是说想尝尝新鲜，女婿却一语道破，她没吃饱，肚子饿！姨妈不相信，我蒸米饭前是让你们报过数的，你说了只吃二两的，怎么还会饿？诗人忍不住了，谁家蒸米饭前还要用小秤？她坐月子容易饿，你多蒸半斤不成吗？姨妈冷冷地说，不成！我蒸的是米饭，不是猪食！诗人激愤地拍了桌子喊，你还是个母亲吗？！可怜的小登夹在母亲和丈夫中间听着两方狮吼，把自己锁到房子里以泪洗面。过了一星期便奶也退了，还患上了乳腺炎，和丈夫抱着孩子回到了又小又破的单身宿舍……
在连续三次评定职称落榜后小登便继承了父亲的偏头痛，逃进了用卫生纸组成的雪白世界中。在她眼中四周的世界危机四伏——沙门氏菌、幽门螺杆菌、大肠杆菌、链球菌、结核菌、葡萄球菌，它们飘浮在带着口腔唾沫的空气中，藏在被脏手触摸过的钞票上，粘在被长着百足的狰狞微生物占领的门把手和扶梯上，躺在落满尘土和虫卵的桌椅床单里。而接触到这一切的便是手。无数细菌病毒们会伺机从她手上的毛孔钻进她的皮肤进入她的血液再进入她的肝胆脾肺乃至心脏大脑。于是她不停地洗手，用香皂洗，用肥皂洗，用洗手液洗，甚至用洗衣粉洗，直洗得双手泛白脱皮，如同在福尔马林中泡过一般。她每天的起居坐卧都循着一条严格的路线，保证这条路线的绝对无尘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而这路线以外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屋角、窗台、灶台、马桶、垃圾箱她是绝对不碰的，它们蛛网密布污垢堆积，成为姨妈和女婿互相攻讦的理由。姨妈将女儿的状况归咎于女婿的粗心和无能，在得知女婿成了一名下岗工人之后便公开鼓动女儿离婚，但不知为什么女儿并没有听从，至于那位诗人女婿，则从未在对抗丈母娘的阵地上退缩过，他给丈母娘起名“作家夫人”，说她像所有的作家夫人一样爬上丈夫名声搭成的梯子睥睨一切。又过了几年，姨父住院，姨妈忘记了自己十几年来和女婿的冷战，打电话要女婿去医院陪护值班，小登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扔出一句话：
他腰椎有病，在家躺着呢。
相比姨妈，姨父对小登的恋爱表现得更有人情味。他偷偷准备了一方砚台作为给那青年诗人的见面礼；亲切地领着诗人参观他的藏书和字画；每当新作出版便签了名送给他，还利用自己的地位帮助女婿发表过诗作。我把养老院的一幕告诉了大成，我说小登对父亲的照料让我看到了父女之间让人感动的温柔之情，大成沉默良久说了一句：
至少在小登面前，我父亲像个慈父。
这话背后的意思，我要在一段时间后才能理解。
假如说，小登是用卫生纸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尘土肮脏隔绝开来的话，弟弟大康则是坚决利落地直接向尘土赤膊开战。每个星期天他都要用肥皂水清洗一遍家具，用他妻子的话说，“就连老鼠洞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姨妈家所有的全家福中，身姿笔挺、穿戴最时髦最体面的永远是大康和他的妻子。大成还记得很多年前一个除夕，他领着弟妹们在姨父借来的一间平房里读书准备高考；邻居的孩子在他们的窗台上点燃了鞭炮，噼啪的爆炸声差点震裂了玻璃；他和妹妹打开窗户好言好语地相劝却引发了一场争吵，唯有大康一言不发，手里端着满满一盆水，劈头便向窗外泼去，孩子们鬼哭狼嚎抱头鼠窜，窗外顿时安静了。大康将盆扔到地上，冷冷地说：
这不就得了！
大康勇敢、简单而又冷静执拗的气质和姨妈非常相像，但现实中他们像两个相同的齿轮被错了卯榫地紧贴在一起，除了磕碰还是磕碰。姨妈出院后的某一天我去养老院，正巧遇见姨妈给大康分派任务。照着手中的一份广告，姨妈不仅准确报出了一种豆浆机的品牌、型号和价钱，而且嘱咐他，一定要买豆绿色的。大康一声不响地听着，并没有如姨妈嘱咐的那样用纸笔记录下来，而是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非要豆绿色的？
姨妈说她在电视广告上看到的那款就是豆绿色的；再说，她就是喜欢那颜色。大康的脸上出现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豆浆机的品质和颜色无关。怎么没有关系？姨妈生气了，我就是喜欢豆绿色的！你若是不想买，我让大成来买！觉得这样说还不解气，姨妈拍着床铺说得了得了，你走吧，没你的事儿了！大康一听便变了色，转身便往外走，扔下一句话：
你看着办！
大康径直从我身边出了门。悲愤的姨妈拍着床铺喊，你以为我病了，就可以任你欺负了吗？
大康小名叫多多。他刚出生不久便被诊断为小儿胆道闭锁，一旦无法通开便可能丧命。姨妈将这个不足两个月的婴儿放在医院里，自己照常上班，医院打电话来催问才去看望一次。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上心——姨妈当着大康的面这样告诉我——我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了！我担心地朝大康望去，他一言不发，毫无表情的脸在阴影中模糊不清。我知道插队归来的大康回京后烧了三年锅炉，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女友，对方父母邀请姨父姨妈去见面，姨妈拒绝了。姨妈对这个小儿子说，这么多年你住在我这里，吃饭住宿我都不收钱，所以，你若结婚我是一分钱也不给的——而之前，大成和小登的婚礼，姨妈都给了一笔不菲的资助。沉默寡言的大康从未抱怨过母亲的安排，但一结婚便租了房子搬出去，夫妻俩齐心拿下了电大文凭，之后大康调到了一家公司，妻子也一步步被提拔为部门领导，早早便在北京最好的地段买下了房子和车。假如说女婿的无所作为是我姨妈鄙视的理由，但对儿媳的成功，姨妈更是鄙夷—— 一个护士出身的女人倒很能爬啊，姨妈不屑地对我说，我算看明白了，大康不过是要傍着他老婆罢了！
某次返京探亲，大成和弟弟妹妹有一次彻夜长谈。那时候大康还在当锅炉工，又值高考落榜，妹妹也刚刚失恋，两人当着大哥的面都落了泪。他们说，在这个家中没有温暖。几年后大成小心翼翼地和母亲提到了这次谈话，原以为姨妈会很伤感的，没想到她只是不以为然地说，他们要什么样的温暖？我把他们照顾得很好呀！
姨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自己儿女的泪水，她感到茫然，因为，她认为自己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5
迄今为止，我已经见过了姨妈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包括大成的形象都没有超过他们的父母，这是亲戚们公认的。据说美貌和风韵属于隐形基因，从概率上可遇不可求，在终于有机会看了母亲家族其他人的照片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姨妈的美貌在整个家族中是一个意外、一桩奇迹，一朵生长在血缘之树上的奇葩——这绝对不是贬义词。
然而，很多年后我终于知道了姨妈的美貌其实有一人继承，这便是我一直没机会见到的姨妈最小的女儿，小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