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根坐在堂屋的木凳上,盯着二十一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看节目,泛着雪花白的屏幕上,穿着暴露的女节目主持人夸张的表情一惊一乍地谈论着北京的剩女问题。宝根喝了碗茶,自言自语地骂道:“乡下是狼多肉少,多少小伙找不着媳妇,北京竟然还有这么多剩女,这世道,到哪里说理去!”
宝根父母的遗像挂在电视机上方结着蜘蛛网的土墙上,他们干瘦愁苦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眼神慈祥又无奈地看着宝根。
宝根是莲花村的憨厚小伙,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不难看。
可惜,时运不济,他八岁丧父,跟着寡母艰辛长大,不幸寡母几年前患癌,宝根变卖了家里的羊群和三亩蓄养的果树苗救治老娘,老娘还是被阎罗收了去,葬了寡母,宝根也变成一文不名的穷汉子,从此提亲的人再也没蹬过他家门槛,时光荏苒,宝根转眼三十二岁了,成了名符其实的乡村剩男,在莲花村,很多人早婚,十八九岁结婚,四十岁都抱孙子当爷爷了。
宝根心里越发火燎,深更半夜,宝根辗转反侧,一边拍蚊子,一边叹气。
他曾有青梅竹马的姑娘,为了保护她,拿起书本就发困,一听老师讲课就打盹的宝根忍受着同学的歧视和老师的白眼咬牙念完了初中,她叫齐百荷,清秀聪慧,是邻居齐奶奶的养女,本来齐奶奶没打算让这丫头上学,可这女娃儿倒也奇怪,总是悄悄溜到小学校教室的窗外,偷偷听老师讲课,听到痴迷,被好心的老师发现,老师感动了,上门说服齐奶奶,后来,齐奶奶就让齐百荷上学了,九岁的齐百荷终于上了小学,上学虽晚,齐百荷好像有神灵庇佑,一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路考取高中,大学、研究生,这只山窝里的金凤凰终于飞到了北京城。
齐百荷在北京买了个小公寓,接齐奶奶去享清福,齐奶奶哮喘,怎受得了北京的雾霾天,习惯了乡下的新鲜空气,嫌在北京憋闷,心里又牵挂着家里的几只鸭子、母鸡和一只肥猫,托付给宝根,心里还是不踏实。天天念叨着,死活要回到莲花村的老屋,齐百荷只好送她回来。
这齐百荷也孝顺,每年春节都回来探望老母,经常给养母寄钱寄物,还嘱托宝根多关照养母,宝根厚道,像照顾亲娘一样对待齐奶奶。
猴年的春节却是个例外,齐百荷没有回莲花村,只是给宝根打了几个电话,叮嘱宝根和养母一起过年,多买些年货。宝根每天来齐奶奶家,嘎达嘎达地从压水井里汲水,灌满水缸,齐奶奶一边撒玉米喂鸭子,一边唠叨:“阿莲要是不上大学,早和根子结婚成家了,生两个孩子,也一大家人了,现在都三十五了,还女光棍着呢,我都没脸出门儿。”齐奶奶撩起她崭新的蓝布衫擦擦干枯的眼角。宝根红着脸说:“阿莲有本事了,我配不上她了。”
阿莲是齐百荷在莲花村的名字,高考的时候,阿莲自作主张将名字改为齐百荷。
齐奶奶看着宝根怪可怜的,心下觉得自己的养女也可怜,没有家没有院的,远在北京,谁给她说媒呢?自幼文静,又不会谈个恋爱,真让人操心。见宝根很羞愧的样子,齐奶奶忙不迭地安慰道,配得上,她都三十五六了,还能嫁谁?她三十五,你三十二,女大三,抱金砖,生辰八字又合,本该是一对儿。
齐奶奶看到村里的留守老人一个个晚景凄凉,也怕自己老无所依,侥幸指望着宝根这个憨厚的小辈养老送终,心下也隐约感觉不靠谱,可想来想去,也只有宝根能靠得住。心下想:“这憨厚的小子,做不了我老婆婆的女婿,我就给他做个媒也好。”咂咂嘴,又试探地问:“阿花这丫头也不知怎样了,以后没个男人这日子咋过,要是能见到,给你俩说和说和,倒是个成人之美的好事儿。根子,你心里还想阿花不?”宝根眉头拧成疙瘩,苍凉地说:“想有啥用。”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淡定了,想起阿莲、阿花,和他都是青梅竹马。
自幼一起长大,齐奶奶这么一说,宝根的心思骤然灵动起来。
其实,宝根的初恋不是齐百荷,而是同村的阿花,阿花和宝根好过几个月。
那段时间是宝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宝根扛着沉甸甸的喷雾器帮阿花给棉花喷农药,开着拖拉机给阿花家犁地,两个人有说有笑,喝了蜜一样一起摘白花花的棉花,月亮出来了,两个人成双对地一起回村,在村口依依惜别。
后来,阿花跟着哥哥去北京打工,宝根要照顾生病的老娘,没能一同去。
想不到短短半年,阿花就变了心,嫁给了一个腿脚有残疾的北京男人,后来,阿花生了个女儿,几年之后,阿花夫家赶上拆迁,分了两套房,婆婆越看阿花越不顺眼,撺掇着残疾儿子和阿花离了婚,阿花死活都要女儿,离婚后就带着女儿独自生活。阿花已多年不见,齐百荷几乎每年春节都回来看齐奶奶,丝毫不顾村里七姑八婆咬舌根子,她回村里来,常常给宝根带新衣服,让宝根相亲穿。可宝根没有机会穿这么好的衣服,近几年,乡下的姑娘要么去城市上学,要么外出打工,有几个不出去的,也早早定了亲。宝根真的是山穷水尽了,盘算齐奶奶的话,想起电视新闻里说北京有五六十万嫁不出去的剩女,宝根动心了,他要亲自去北京一趟,打工赚钱,无论是齐百荷或阿花或者别的剩女,只要有一个肯嫁他,他就祖坟上冒青烟,命运逆转了。
宝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齐奶奶,齐奶奶听得眉开眼笑。
宝根替齐奶奶买了两袋米面,一堆煤球,又压了一缸水,风风火火去北京城。
在火车的硬座上窝憋了一夜,终于到了高楼林立,繁华喧嚣的北京城。
从北京站出来,宝根扛着笨重的行李,跟着人群来到万头攒动的车站门口。
焦虑又惶恐地放眼四望,茫茫人海中,终于看到了摇晃着鲜红国旗的齐百荷,齐百荷穿着米白色风衣,淡施粉黛,远远望去,美得简直如夏天村头池塘里盛开的白莲花,在北京见了齐百荷,兴奋之外,宝根的心却有了陌生和疏离感,他下意识感觉到和齐百荷的差距,“阿莲、阿莲。”宝根干涩的喉咙呼喊着,齐百荷爽朗一笑:“宝根,以后叫我齐百荷。”“齐百荷”,这名字好美,宝根第一次这么认为。
宝根跟着齐百荷挤地铁,见地铁站黑压压的人群,鸭一样伸着脖颈等着列车。
列车呼啸而来,刚停稳,人们争先恐后地挤着上车,宝根扛着行李,费劲地挤上去,紧紧贴着玻璃门窗,人和人相互挤压,肚子贴着屁股,宝根感觉像装在罐头瓶里的沙丁鱼,透不过气来。见齐百荷神情淡淡,很习惯的样子,宝根猛然发觉,齐百荷微笑的时候,眼睛里却有种莫名的哀伤。折腾了半天才来到东城区广渠门外大街附近的公寓,乘上电梯进门,宝根顺从地换上齐百荷指定的拖鞋。
齐百荷的公寓只有四十多平,却装饰得清爽温馨,美丽的小巢。
南北通透,一个卧室,一个小书房,客厅很小,仅能放下个饭桌,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齐百荷的绣楼真神奇,听齐奶奶说,这房子买时六十几万,齐百荷一个人贷款买的,现在都涨到二百多万了,宝根暗暗为齐百荷高兴,一边又自惭形秽,天杀的,他在莲花村建个可以娶媳妇的新房也要三十几万。宝根的心隐隐作痛,齐百荷从饮水机接了杯水递过来,宝根接过水杯,扬起脖颈咕咚而尽,砸吧下嘴,齐百荷又给他接了一杯,宝根又牛饮下去,齐百荷笑说:“你自己接吧,能喝多少喝多少。”宝根自己接水,喝完一杯,迟疑地说:“这一桶矿泉水要不少钱吧?”齐百荷笑笑:“不贵,十五元一桶,打个电话就送来了。”宝根睁大眼睛:“十五元一桶,还不贵?干嘛不烧白开水?”齐百荷笑着说:“白开水也要花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