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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脊海腹(上)(6)

8

大咯血来势凶险,止血及时则可化险为夷。杨石山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撤离”。他对山茶说,他曾经死过一次。算来迄今已赚四十余年,活一天多赚一天。死,无所谓,头上这顶“叛徒”帽子没摘掉,死不甘心。山茶说,这也无所谓,给你讲过一百次,你头上的屎盆子是人家扣上去的,端不端得掉,由不得你,莫想就是了。然而这个念头太强烈,挥之不去的,李月英一来,这块心病又犯了。

杨石山将月英刚出世的儿子交给山茶之后,潜回云山打锤。

上云山原考虑变卖钨砂方便,打锤既可赚钱,又可掩护自己,山上朋友多,群众基础好,便于活动。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他上山不几天,国民党军队便进山,立即成立了矿警队,封山设哨,统一廉价收购钨砂,打锤佬下山要搜身,不许夹带一粒钨砂。他挂念着那些孩子和山茶,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下山去送钱,不慎踩踏了一块风化石,响声惊动了矿警,追捕他的敌人乒乒乓乓地乱开枪,他的左小腿肚中了一枪,束手就擒。

敌人在他身上没有搜出钨砂,却搜出不少银毫子、铜板。他一口咬定娘有急病,才连夜下山去送钱,任凭严刑拷打,始终是这句话。

红军离开中央苏区之后,国民党政府在赣南施行石头过刀、宁可错杀不可漏放的屠杀政策。敌人将杨石山捆绑在云山镇的一棵大树上,身挂一牌,上书:认出此人来历者,重赏大洋三十。两天后,又改写重赏大洋五十。

第四天,敌人将杨石山带回矿警队。

矿警队长劈头一句问道:“杨石山,你老婆刘山茶呢?”

杨石山心中一惊,明白有人领了那五十块大洋,不动声色地说:“不晓得。”

矿警队长说:“红军留下你干什么?你说出来,我们真的不想杀你,真的想让你做一个榜样,同我们合作的榜样。”

杨石山再不答话。敌人软硬兼施无法使他开口,遂将他投入土牢里。

杨石山心似铁钩虎爪在撕扯,加上浑身伤痛,几乎整日整夜无法合眼。离开山茶的时候,说好十天半月就回来一次,而今一个多月过去了,还不急死她了?他虽曾反复叮嘱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切莫上山找他,估计山茶贸然上山的可能性很小,但她情急中带着盐崽上了山不就太危险了?山茶跟他算是命中注定了要吃苦,真不忍心丢下她就这样去见马克思!月英如今生死不明,也让人牵肠挂肚。最要紧的是那些孩子的命运同他联系着,他死了,这些孩子纵然有人抚养,却永不能同他们的亲生父母见面了!他是答应过领导的,完不成任务,怎么对得起组织,怎么对得起那些把孩子托付给了自己的领导?

正想着,忽听看守喊:“杨石山,你老婆来探监了!”

杨石山心中一惊,心里说:“山茶真的来了?”

他忍着剧痛翻身坐起,看时却是黄嫂,一线希望陡然从心底升起,挣扎着坐起来,踉跄扑向牢门,双手抓住牢门杆子,掩饰不住兴奋地问:“你怎么晓得了?”

黄嫂眼睛红红的,说:“风传山上抓了个红军,就来了。”

杨石山盯着黄嫂说:“你晓得我的消息,也好。我落入虎口,没有生还的道理,见了这一面,就是死也少牵挂了……我做钨砂生意欠了七处的债,以后讨债的人来了,你就同他们去找那些债主,债务多少,来人应该弄得清楚的……”

“晓得了。”黄嫂噙着泪使劲点头,“不就是周围那些村子的人家嘛?我会一家一家去找的……”

杨石山见黄嫂完全明白了他的话,心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正欲再说山茶的事,来了两个矿警,不由分说把黄嫂拖走了。

到了晚上,看守不经意地对杨石山说:“你老婆蛮标致,就是性子烈。”

杨石山一怔,这话里分明有话,就问:“我的老婆在何处,你怎么知道她性子烈?”

看守只说了句关在矿警队,就再不肯多讲。杨石山隐隐预感有事。

这样过了几天,再无黄嫂的消息。

这天清晨,牢门开了,看守对他说:“老弟一路好走!”

杨石山明白敌人要下毒手了。他问看守:“这些天相烦大哥,多谢了。只是我走得心挂挂的,央求大哥告诉我,我的老婆怎么样了?”

看守悄声说:“她比老弟先走了一步。你老婆死不从警长,打起来了,警长就开了枪。”

杨石山头脑嗡一下子,险些站立不住,被看守一把扶住,他轻轻掰开看守的手,拖着受伤的腿,要自己走。那看守就在他身后叹气。

出了屋,抬眼看时,关得久了,被阳光照得头晕目眩,他竭力使自己脚步踏实一些,莫要跌倒了让白狗子笑话,良久,眼前才现出景物来,才看清原来有十几个矿警荷枪押着自己。那只受伤的脚,千斤般重,好歹拖动了,跟着矿警走了一段路,没有想到,竟然经过了那条烂埂子,看见了山茶居住的那间寮棚子,他索性站住不走了。

“娘的,”警长阴笑道,“想死在这里?”

杨石山牙关紧咬,忍受着肉体与内心的巨大痛苦,挺立如柱。

警长头一摆,立时有人将一碗烧酒端到杨石山嘴边。

“喝吧,”警长说,“喝了就糊涂了。”

那碗酒,在杨石山的眼皮底下潺动着粼粼光点,酒味直钻进他的心窝。依着性子他真想打翻这碗酒,因担心站立不住,就冷笑一声,没有理睬。警长看在眼里,说:“杨石山,不喝也行,只要自首,还有赏,你不会这么傻吧?”

杨石山想,自然,这烧酒灌进肚去,万事皆空,再无忧愁。假如不死,则要遭千人白眼,受万人唾骂,这比死还要难受百倍。但是,又怎么能死?不能死啊,有朝一日红军打回来,做父母的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骨肉,你能死得安心?还有月英,她是用性命将儿子托付给了你,你能置之不顾,一死了之?

警长此时叫了声:“举枪,准备——”然后就问杨石山,“想好了没有?不就是一句话吗?”

杨石山心头一震,为人在世,一诺千金,你是在组织面前承诺过了的,那七个孩子的父母都记住了你说过的话,你要完璧归赵呵!他突然记起,在接受任务的时候,那位领导同志说,《三国》里头有个姜维,可以学他。姜维是个假投降的英雄。月英的爹李拐子讲古,他场场必到,《三国》的故事他熟……

他终于开口说:“我不喝。”

警长旋即笑了,一翘下巴,那矿警就把酒倒了。

杨石山眼角滚落下一滴心酸的泪珠,虽是一小滴,却滋润了这座大山,也只有大山,才记住了这一瞬间,只是这证人永远不会说话。

杨石山在刑场上最后一刻,向敌人自首投降了,他供出了绵江河滩下埋藏着的那四十担钨砂,照看这些钨砂,就是他的使命。敌人抬着他来到绵江河畔,果然掘起四十担钨砂。敌人赏了他五十块大洋。

获释出狱的杨石山,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将五十块大洋用石头狠狠地砸、砸,仿佛要把耻辱和愤恨砸掉,然后丢弃荒僻的沟壑。

他极想下山去看望山茶和那些孩子,苦于腿伤未愈,行走不便,更何况敌人必定会盯着自己,故未敢成行。

敌人利用一切宣传工具,大肆宣传自首投降的杨石山,云山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个“反水”的龌龊货色,指着脊梁骂他。一切犹如所料。他低着头过日子,常在那条烂埂子处一站半天。云山红色工会成立早,矿工团结,最恼的就是反水变节的,偶尔有个别朋友夜里来探他,送些草药或者吃的,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这些朋友多半是惧怕同他接近,原因是附近有支红军游击队,有二十多条枪,神出鬼没。游击队还有个名字叫锄奸队,专打反水狗。

杨石山既担心游击队不分皂白就把自己结果了,又盼能见到游击队,能向自己人做个交代。但游击队并没有来找他。

又过了一个多月,杨石山能走路了,便极想去看望山茶和孩子们,卡子断不敢过,绞尽脑汁拿不出下山的好主意。后来,他决定冒险去找原红色工会的老赵,老赵同他叔叔杨刚情同手足,推想起来应该是在党的。他的来访,老赵虽然吃惊,却没有拒绝,只是不冷不热,没有话,仅听他说。然而杨石山什么也不敢说,不能说,孩子的事是机密,不到万不得已,连当地党组织都不能随便说,何况老赵?因此也就什么也说不清。他只能反复说自己是有良心的,央求老赵帮忙引见游击队,老赵最后才开腔,先问他游击队会不会相信你?再告诉他游击队在哪里谁也不晓得,提醒他游击队之所以没有找他的麻烦,恐怕是因为他还没有良心丧尽出卖同志,又奉劝他待在云山老老实实,不要再乱走动。他离开时,老赵也没有送出寮棚。

从老赵的寮棚出来,杨石山高一脚低一脚又来到那条烂埂子处,坐在地上久久愣视着星空。他开始明白不仅敌人在暗中监视着他,自己人也在盯着他,稍有不慎,即可招来杀身之祸。他暂时打消了下山的念头。

不久,敌人将他弄到百里之外的垅山钨矿打锤,每日需到矿警队报到,完全失去了自由,他们表面说,怕他被红军锄奸队暗杀,实际是怕他重新落入红军游击队手里。他异常艰苦地活着,尤其是失去亲人朋友的痛苦,折磨得几乎判若两人,终日沉默寡语,机械地过着每一天,唯一的信念就是等待……

9

顾燃驱车赶到矿医院,先找到王院长询问了杨石山的病况。矿医院在治疗矽肺病方面起码走在全省前头,所以他不担心治疗技术,王院长也是让他放心的,然而王院长的话让他极为担心,杨石山眼下虽然止了血,但随时都有再咯血的可能,尤其怕出现并发症,那就极危险了。顾燃走进病房,没想到母亲李月英也在,他问候过母亲,转而问杨石山病情,见杨石山神志清醒,心下稍安,说了一些安慰话,告辞了母亲,就匆匆离开医院赶去开会了。

山茶静立一隅。她一直回避不见顾燃,只是近些年来才与顾燃打照面,也无话,岁月的刻刀在她的脸上雕上了一条条皱纹,加上脸上的伤疤,因而顾燃根本就没有认出这就是分别近三十年的自己曾经日思夜想的娘。

山茶含辛茹苦抚养了顾燃十五年。

石山在他们成亲十几天之后就去了云山。她怀了孕,到清河镇买了副打胎药吃了。胎儿打下地的时候,山茶痛苦难当,冷汗淋漓,血流不止,几乎昏死过去,好在年轻身体好,挺过来了。

石山一去杳无音讯。她是信得过石山的,石山临走告诫她不要带盐崽上云山,她就不敢上云山去找石山。待她左等右等实在熬不过横下心背了盐崽上云山,石山已被敌人转移到垅山去了。她听人说石山反了水,心里不信,无奈见不着石山,又担心盐崽的安全,只好怅然返家。之后,她又去过云山几次,仍找不到石山,就有人说石山失踪了,难说还在不在世上。后来,她终于把无尽的思念之情嫁接到了盐崽身上,疼盐崽胜过一切。在盐崽十二岁上,她咬咬牙,动用了石山留下的银元,送盐崽到四十里地的清河镇新学堂去读书。

盐崽十五岁,解放了,山茶一点也不晓得世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个晴朗的冬日,山茶赤脚在屋后坡菜地翻土,远远看见山路上一行三人,这地方是绝少有人来的,她只是奇怪地瞥了一眼,低头继续锄地,压根没有想到来人会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当她重新扬起头来时,三个男人竟站在自己跟前。

一瞬间,她那略略打量的眼光,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停留住了,立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仅有面前这个男人的存在,她嗡动了一下嘴唇,却张不开口,想往前走,双脚像钉在了地上,休想挪动分毫,心像要跳出胸膛,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那男子慌忙抱住了她。她就听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山茶!山茶!”她睁开了眼,呜咽着就摊倒在那男人的怀里了。

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杨石山真不明白这漫长的十五年竟然也熬过去了。当组织上派了两人找到了他,用审讯的口吻向他要人,要那七个孩子时,他的心忽然不顾来人冷峻、无情,热烈地跳荡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不厌其烦地叙述这十五年的一切,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两位好不容易等他说完,才冷冷地告诉他,他的问题组织会处理,孩子如果交不出来,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惩罚。他又打听当年交代任务的那位领导,却只能说出那个部门的名称,领导的名字都弄不清楚了,当初哪会料到日后有这许多磨难?也就没有去记住。这两位说,你就是记住了是谁,那个部门的几位领导都在战争年代牺牲了,何况,就是健在,也于事无补。

杨石山带着他们,一一找到了那六个孩子,最后来到山茶这里。那两位干部见孩子都找到了,待石山的态度好了许多。

在山茶眼里,石山的模样是大变了,原先那个眉宇轩昂的剽悍后生,现在是胡楂满腮,面颊消癯,头发也有些花白,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的中年汉子了。山茶也不是石山记忆中的姑娘了,那双灵活的眼睛,如今显得有些迟滞,脸色憔悴而黄黑,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原先的红润?

石山忍住悲痛说:“山茶,解放了,我们胜利了,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

山茶“呵”了一声,说:“再不走了?”

石山没有料到山茶见面第一句竟是这话,噙着泪说:“我带你回云山去吧,我还可以打锤的。”

山茶就连连点头。

两位干部说:“走吧,到家里去说吧。”

山茶连连点头称好,问石山:“这两位是……”

“同志。”石山说。

“哦,同志。”山茶不顾手脏,就去拉那两位的手。同志是自己人的意思,山茶是知道的,“难得你们陪石山来这地方,走走,到家里去吃饭,嘿,我儿子不在家,要他在……”

一位干部插进话来:“他去哪里了?”

“上学堂了!读一册要三块大洋,我舍得。他要晓得死老头子今天来了,他会……”山茶又语不成声了。

“不要哭,不要哭嘛。”两位干部都安慰山茶。

石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盐崽带大了,人家要接走了,山茶命苦哇。

说着话,山茶引他们进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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