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呀,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不是我不想做清官,我是想做个清官来着,是你不给我机会呀,是唐磊这个人不给我机会呀。做个清官,怎么就这么难呢?”
万一光的喟叹毫无反响,因为湖面清明如镜。
家里的木地板已经被撬得四分五裂,一只煤气罐也被切割成了两截。乍眼一看,仿佛家里遭过盗贼洗劫或反贪人员的搜查。好在万一光夫妇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从容镇定地看待乱七八糟的家。
万一光挽起袖子,抄起工具,开始修整破损的地板和煤气罐。这对电焊工出身又会木匠活儿的万一光并不难。再加上夫人积极配合,充当起助手,他们很快把退不回去的钱又码回原位,掩盖好。再把新增的钱又藏在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这新增的钱包括了今年过年下属送的红包,厚薄不一。他们也懒得去数,连封包都没有拆,就藏了起来。全部弄好后,夫妻俩躺在木地板上,丈夫望着天花板,妻子看着丈夫。
“一光,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才是南河冶炼厂电焊车间的技术科科长。连你都想不到吧,现如今你能当局长?”妻子说,眼神里透露着庆幸和欣赏。
“说明你旺夫。”丈夫淡淡地说。
“那当然。所以我们家这些钱财,有我的一半。”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谁能保证这些钱财就是我们的?”
“只要我们人没事,这钱就是我们的。人在钱就在。”
“错。钱在,钱不在,人可以不在。这些钱一旦暴露,我是肯定不在了。”
“我也知道我们家这些钱很危险。我不也让你退掉一部分吗?你退不掉有什么办法。你说,你退钱给向北方、唐磊他们,他们为什么不要呢?”
“那是因为我还在位子上。他们还得求我。”
“可哪天你不在位子上了呢?”
“不在位,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不在位。是年龄到了不在位,还是年纪还轻,纪委检察院就让你不在位了。两者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那你可得再想办法,保证年龄到了才不在位呀!来,我们继续审!”妻子说。她率先从地板上站起。
“今晚就算了吧?我累了。”丈夫说,这才看了一眼妻子。
“累也得审!现在累,是为了以后不累,为了下半辈子……为了我们还有下半辈子。”
妻子不由分说把丈夫拉了起来。
安监局纪检组长、办公室主任恭立在万一光面前,听候指示。
万一光把办公桌上数十个厚薄不一的红包轻轻一推,使红包离部下更近。这些红包让两个部下都很发愣。
“这些红包,是今年,有些是去年的,一些二层机构,趁我不备的时候塞给我的,”万一光解释说,“都是谁塞给我的,我记不清了,也不打算追究。干部能保护就尽量保护。但是这些红包我是不能要的。你们拿去,清点登记,然后归公。”
纪检组长和办公室主任于是当着局长的面,清点红包。万一光似乎嫌红包和钱钞扎眼,挥手让部下到一边去。他继续看报。打开的报纸像一扇屏风,几乎完全遮挡了看报的人。看报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在看报。他心不在焉,眼光时不时拐弯,偷偷地落在不远处将不再属于他的红包上。
昨天晚上的审讯,重点是每年下属送的礼金。这些礼金从单个来说,数额不多,少则两千,多则一万。但是集腋成裘,几百个红包加起来也有一百多万。每一个红包就是一个隐患。试想送红包的几百个人里面,起码有十个八个人总有一天会出事吧?谁会出事不知道,但出事的人,会供出给万一光局长送过礼吧?好,就从给你万一光送的小小红包突破,打开缺口。看你怎么办?
万一光再次将木地板撬开一角,把红包都翻出来,按厚薄、比例选了二三十个,打算第二天交出去。妻子很纳闷。万一光说:“我是按照概率来处置这些红包的。这几百个送红包的人里面,就算将来有十个人出事吧。这十个人是谁,现在都不知道。谁送我多少,我也不知道。不外乎一万的、五千的、两千的。好,我一万的退一点,五千的退一些,两千的退多一些。为什么这样退呢?送一万的少一点,我就退少一点。送五千的多一点,我就退多一点。送两千的最多,那我就退得最多。你张三说给我送过一万的红包,有呀!李四说给我送过五千,有呀!赵五马六说给我送过两千,有呀!但是,我都退出去了呀!充公了。办公室、纪检组那里有登记,不信你们去查好了。”妻子当时听罢,情不自禁抱着丈夫,对他额头啵了一下,大赞丈夫聪明。
红包清点好了。一共二十八个。其中一万元三个,五千元十个,两千元十五个。二十八个红包共计人民币十一万元。
万一光对着敬仰他的两个手下,语重心长地说:“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秤杆子挑江山,当领导的就是定盘的星呀。”
纪检组长和办公室主任退出局长办公室,像两个刚接受老师辅导教育的学生,显得特别的乖巧。他们在走廊里边走边评价自己的局长——
“万局长的觉悟就是比我们高呀!高,实在是高!”纪检组长竖起拇指说。
“我觉得,”办公室主任说,“万局长今天的举动,是在打我们的耳光呀。”
“何以见得?”
“不瞒你说,这些个红包里面,有一个是我送的。”
“几千?”
办公室主任举起一巴掌:“五千。你呢?送几千?”
纪检组长瞪了一眼办公室主任,不吭声。
“你没送呀?你居然敢不送?”
纪检组长点点头。
办公室主任看着机敏的纪检组长,忽然意识到什么,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我这张嘴,就是没你的严。”
纪检组长拍拍办公室主任的肩膀,“我耳背,你今天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见。”
办公室主任这才放宽心。
林红艳今天死活都不让万一光回家,因为今天是她二十四岁生日。
但万一光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因为老婆在家等他。
在万一光为林红艳购买的爱巢里,两个恩爱的人第一次闹得不可开交。
林红艳说:“你今晚要是不留下来陪我,我就死给你看!”
万一光说:“你打算怎么个死法?”
林红艳拿起切蛋糕的刀,做了个切腕的假动作,“这是一种。”接着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玻璃窗,做了个翻越的姿势,“这是一种。”然后她望望吊灯,去厨房找来一根绳子,站上饭桌,将绳子绕住吊灯,扯实了做套打结,把头伸进绳套里,“这又是一种。”
万一光静静地观望着林红艳准备死亡的三种方式,冷淡地说:“这三种死法都太落俗套。你能不能死得创新一点?有想象力一些?”
气愤的林红艳从饭桌直接骑到万一光的肩膀上,揪住他的头发。“王八蛋,那我应该怎么死?你说!”
万一光说:“你让我回家想,想好再告诉你。”
“今天是我生日,你为什么非要回家?以前不是我生日,赶你都不回。这段时间三四天才来见我一次,扯上裤子就走。到底是为什么?”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你不说就别想回去!”
万一光见林红艳态度非常坚决,百般无奈,他央求她下来,然后说:“老婆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审我,我得回去接受审讯,行了吧?”
“你老婆为什么要审你?”
“因为我有罪。”
“我知道你有罪,罪大恶极。可你老婆不是检察官法官,为什么要审你?她有什么资格审你?”
“这是个秘密,亲爱的,”万一光说,他态度也缓和了,“现在暂时不能告诉你。总之,老婆的审讯很重要,非常重要。这关系到我的前途和命运,也关系到你的前途和命运。我只能告诉你到这一步了。”
正说着,万一光的手机响了。是夫人李美芬打来的。
夫人在电话里说:“万一光,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审讯时间到了。你想偷懒是不是?”
万一光说:“我有个重要接待。”
“什么接待比审讯重要?比你的命重要?你还想不想要命,保命?”
万一光忙不迭说:“好,我这就回去,马上回去。”
因为林红艳逼迫使用免提,万一光和他夫人的通话,林红艳全听见了。她尽管听得莫名其妙,但也没显得像之前那么蛮横了。
“你可是听见了,人命关天呀。你就放我回去吧。”万一光说,“来,抱抱。”
林红艳嘟着嘴,依依不舍和万一光拥抱。忽然,她猛地咬了万一光的脖颈一口。
万一光疼得哇哇叫,推开林红艳。
“这是生日纪念。”林红艳说。
万一光走到更衣镜前,发现自己的脖颈上靠近下巴的地方,出现一个猩红又深刻的牙印。“这个,我回去怎么交代,你说!”
林红艳说:“你就说,被老鼠咬的。矿井里的大老鼠。你不是安监局长吗?今天去矿山视察了。在一个废弃的矿井里,被大老鼠咬了。算是安全事故,工伤。”
万一光一个愣怔,忽然一笑,说:“就算我傻,你以为我老婆也傻呀?我老婆才不傻呢。”
万一光一进门,他脖子上的伤就被夫人李美芬发现了,因为贴在脖子上的药膏既白又大,还散发着异味,醒目而刺鼻。
李美芬问:“你脖子怎么啦?”
“今天听了领导四个小时报告,一动不动,脖子酸疼得厉害。”万一光自如地说,因为他早就编好了瞎话。
“什么领导,让你老实成这样?”
“当然是大领导,讲的又是反腐的问题。”
李美芬看着积劳成疾的丈夫,怜惜地说:“那今晚就不审了,洗洗休息吧。”
万一光说:“审,要审的!今晚我审你。来。”
夫妻俩各就各位。
万一光已换上检察官的制服,正襟危坐,他盯着一张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说:“姓名。”
李美芬答:“李美芬。”
“性别。”
“女。”
“年龄。”
“四十五岁。”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万一光。”
“知道为什么把你请到这里来吗?”
李美芬望望屋子的四周,滚瓜烂熟的陈设让她有些茫然。
“这里是检察院反贪局!”万一光强调说。
李美芬眨了眨眼,定下神来,说:“不知道!”
“你丈夫万一光,因为贪污受贿,且数额特别巨大,正在接受审查。你是他的妻子,请你把你知道的你丈夫的贪污受贿情况,告诉我们。”万一光以检察官的口吻,说自己。
“我什么都不知道。”李美芬说。她清醒地想,知道也不能说。
“李美芬,据行贿人某某、某某交代,你同样有受贿的行为。是不是事实?”
李美芬从容一笑,“某某、某某是谁呀?他、他为什么要对我行贿?我是普通妇女一个。”
“你本来是一个普通妇女,但自从你丈夫当了安检局长后,你就不普通了。而且,我们对你的受贿情况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明确指出来,是想给你一次主动坦白、从轻惩处的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政策你是知道的。”
李美芬缄默了一会儿,像是内心在挣扎和搏斗。“我坦白。”
万一光心头一紧。
“我没有收受任何人的贿赂,这就是我的坦白。”
万一光呼出一口气,想笑又没有笑,随即又绷紧了脸。“李美芬,我们现在告诉你,你丈夫万一光已经彻底交代了他和你共同受贿的犯罪事实。抵赖是没有用的。”
“那我现在也告诉你们。”李美芬挺直了腰杆说,“第一,我相信我丈夫。第二,我相信我丈夫相信我。第三,我们夫妻绝不会做出出卖对方的行为!”
万一光激动得拍起桌子,“好!”他迅速起立,走到对面拥抱起忠贞不贰的妻子。“你这样的女人,要是早生几十年,就是落入渣滓洞,也是**呀。”
难得被丈夫热烈拥抱的李美芬既兴奋又不适应,她扭捏地推开万一光,“不,我不能做对不起我丈夫的事情。”
“我就是你丈夫呀?”
李美芬指指万一光穿着的检察官制服,“那你把这身衣服脱掉,要不然,人家以为我有外遇呢。”
交完“税”,疲惫不堪的万一光刚入梦,就被妻子揪了起来,直接拖到书房改装的讯问室里。
光着膀子的万一光冷得打着哆嗦,请求妻子允许他穿上衣服。
李美芬拿着一枚圆镜,照向万一光已经没有药膏遮蔽的牙印,冷峻地说:“这是什么?”
万一光一看牙印已经暴露,又不知道如何回应,索性闭嘴。
“说,说了有衣服穿。”
万一光宁可冻着,也不开口。
“不说是吧?我来说。我来揭穿你!”李美芬怒发冲冠,把镜子往边上一甩,然后拧着万一光脖颈上的肌肉。突起的肉块看上去就像饱含食物的嘴唇,将牙印高高地顶起。“这是牙印,对不对?人咬的,对不对?女人咬的,对不对?”
连珠炮似的发问都没能让万一光吭声,尽管他疼痛、寒冷、慌乱得龇牙咧嘴,但就只是呼气、出气。
“跟我亲热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对,”李美芬说,“颈椎酸疼,膏药贴的该是这个地方吗?这是穴位吗?这是下巴!下巴为什么贴这个东西?我就纳闷了,啊?等你睡着我揭开一看,是牙印。哪来的牙印?你自己咬的?你咬得着吗你?别人咬你,别人为什么咬你?谁敢咬你?”
“老婆,你冷静,你慢慢听我说。”万一光说话了,他镇定了些,似乎是妻子的长串逼问为他赢得了思考应对的时间。“这不是牙印。”
“不是牙印是什么?”
“我拔火罐了。这是拔火罐留下的烙印。我这不是颈椎疼吗,确实疼,就去按摩的地方,本来想按摩来的,技师却建议我拔火罐,说是风寒引起的颈椎疼痛,拔火罐能祛风散寒。我就同意了。技师刚拔第一个火罐,没掌握好,就把我这地方烧坏了,起了水泡,大水泡。技师不敢再拔,再拔我也不让。然后痒啊,我就用手抠,用指甲掐,就抠烂了,掐出印子来了。”
李美芬听着丈夫的辩解,又看了看丈夫所谓的烙印。她半信半疑松开了丈夫被拧住的肌肉。“你不是有重要接待吗?怎么有时间去按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