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外婆今天果然提到了那口方方正正的水塘。“那一年夏天,突然浮上来了一具尸体。”她放下手里的小记事本,摘下她的老花镜,充满感情地说。
“这件事你已经跟我说起过好几次了。”我提醒她说。
“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后来发生的事情。”外婆说。
我从她的语气里知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是你舅外公最早看到了它。”外婆说,“他还朝它扔了两颗石头。”
我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那时候才四岁,能背不少的古诗,别的什么都不懂,难怪他会做那样的蠢事。”外婆说,“你舅外公前几天的信里还提起了这件事呢。他说他一辈子一事无成,可能就跟那两颗石头有关系。也许真是这样的:人小时候做的错事,可能用一辈子都赎不回来。”
我感兴趣的是尸体而不是舅外公。“那尸体后来怎么样了呢?”我问。
“我们把它捞上来了。”外婆说着,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现出纯真的表情。“我现在还能看见那张脸的样子。”她继续说。
“他是谁?”我问。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外婆说。
“一个过路的人?”我问。
“肯定是的。”外婆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继续说,“人死在陌生的地方多可怜啊。没有人为你的死悲痛伤心,那比被火烧两次好不了多少。”
我冷笑了一下。“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可怜呢。”我说。
“你怎么知道?!”外婆不满地说,“你又没有死过。”
“我宁愿死在陌生的地方。”我坚持说。
外婆用费解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外婆老家的位置很偏僻,就像是一个死角,有谁会从那里过路呢?“那可能是一个迷路的人。”我改正说。
“人都死了,过路和迷路又有什么不同!”外婆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唉,如果有人正在等他,该有多着急啊。”
我不想她继续想象下去。“后来呢?”我问。
“你知道那是夏天,尸体会很快腐烂的,必须马上将它埋掉。”外婆说,“你老外公真是一个大好人,他把自己的棺材让给了他。那是一副很好的棺材呢。”
我不知道很好的棺材有多么好。我相信那过路的人也同样不会知道。
“能躺在那样的棺材里真是一个人的福气。”外婆说。然后,她又戴起了老花镜,继续在那个小记事本上登记今天的开支。
我隐隐感觉到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尾。不过,我没有继续追问。说真的,我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没有特别的好奇。我与“任何事情”好像都没有什么关系。
“有些事情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外婆又突然说了一句。她的视线并没有从小记事本上移开。
2.2
我昨天隐隐的感觉非常准确。今天早上我还没有完全醒来,外婆就进到了我的房间里。“昨天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她兴致勃勃地说。
我讨厌她吵醒了我,但是我并没有做出强烈的反应。“那你就接着讲吧。”我说。
外婆在我的床边坐下。“你说那过路的人是不是很有福气?”她这样继续昨天的故事。
“不一定。”我说。
“好吧,我们不说他了。”外婆说,“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再用水塘里的水了。”
我好奇地想,她刚才说的两个“我们”其实是生活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人。我们的语言里有多少这样的陷阱啊。我这里说的“我们”与外婆说的又不相同。
“还有人建议干脆把它填掉。”外婆继续说,“但是你老外公坚决反对。他说那是一份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我觉得外婆说出的“你老外公”这几个字也非常荒诞。她为什么要将我(也就是她说的“你”)搅进去?“你老外公”是谁?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性的经验,为什么要将他与“我”连在一起?她可以称他为“我父亲”,这样听起来会让我舒服得多。但是,我并没有这么提醒和纠正她。我担心我的提醒和纠正会改变她叙述的方向。我只是在她每次提到“你老外公”的时候,在心里悄悄将它替换成“我父亲”。这个小小的语言游戏让我自己也好像变成了故事的一位叙述者。
“接着,更奇怪的事就出现了。”外婆说,“第二年夏天,就在我出嫁的前一天,水塘里又浮出了另一具尸体。”
我挪动了一下身体。我没有想到故事会这样发展。
“那还是一个陌生人,而且那还是一个女人。”外婆继续说,“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突然想,Z乘坐的火车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那个繁忙的车站了。对我来说,Z现在就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但是,我“曾经”熟悉过她吗?我甚至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她的裸体。我“曾经”以为我熟悉她,以为我熟悉她的感觉和思想,但是,我甚至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她的裸体。存在着与身体无关的感觉和思想吗?
“你老外公真是一个大好人啊,”外婆接着说,“他又让人将自己刚做好的新棺材抬了出来。”
一阵剧烈的伤感击中了我。我突然想紧紧地贴着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体,我想要那种陌生的感觉。
“那天深夜,你老外公让管家将我叫醒,他急着要见我。”外婆说。
那是一阵难以忍受的伤感。
“我很少去他的房间,也从来没有那么晚去过。走进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巨大的房间就像是一座灵堂。”外婆继续说,“你老外婆(注意,这又是一种要替换的关系,我提醒自己)过世许多年了,我不知道那房间里为什么还会有那种死亡的气味。”
我努力将自己从那一阵伤感里拉扯出来,将注意力集中到外婆的故事里。
“我在他的床边坐下,就像现在这样。”外婆说。
我非常讨厌她的这种联系,不过还是没有责备她。
“你老外公问我记不记得去年从水塘里浮出来的尸体。我当然记得。他又问我记不记得那是哪一天。我说我当然记得。我说就是‘今天’。”
我注意到外婆情绪的变化。我突然理解了她说的“就像现在这样”的意思。她显然已经重新进入了那只在记忆中留下了痕迹的现场。
“你老外公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说他还以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外婆说。她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父亲流泪。甚至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有看见过他流泪。她知道他把这巧合看得多么严重。“他对我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外婆接着说,“第二天我就要出嫁了,就要去为别人家传宗接代了……你老外公说他想改变这个安排,可是已经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去抚摸一下外婆的手。但是,我马上又犹豫起来。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故事让我有点感动。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你老外公让我千万保密,不要将我们之间的谈话告诉别人。”外婆说,“现在,终于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我没有因为自己终于成为了这“第三个人”而特别高兴。
“其实你老外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外婆接着说,“那只是巧合,不是诅咒。我一辈子除了像大家一样遇上了一次改朝换代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经历。”
我早知道我老外公的结局:他在改朝换代的前夕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他当然也像那两个陌生人一样死在了陌生的地方。但是,他的死会不会与那两个陌生人的尸体有什么联系?这一点,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一点,任何人可能都永远不会知道。
2.3
刚走进办公室,处长就告诉我,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封电报。“已经来两天了。”处长说。
我知道那肯定是Z的电报。但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电文会是如此荒诞。
“没有耽误你的事吧?!”处长好像是明知故问。
“什么都没有耽误。”我说着,用右手的食指抚摸着荒诞的电文:“出差取消想你”。这是荒诞无比的电文。
我打量着飘打在窗户上的雨水,心中弥漫起说不出的惆怅。我们生活在无数的计划之中,但究竟是谁在计划着我们的生活?最初的计划是谁制订的?最后又是谁取消了计划?是谁让计划落空?是谁让计划实现?是谁计划了我们无法改变的命运?……这所有的问题突然涌现在我的大脑之中。总而言之,出差被取消了。我晚了两天才得知这一消息。而我却在三天之前就出现了那一阵晕眩,已经做出了不在Z出差的途中去见她的决定。这荒诞的巧合!
我和Z也许只有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了。那将是我们正式的告别。告别的时候,我想对她说:“你去找自己的生活吧。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我不可能给你愉快的生活。”他妈的,这还用得着我说吗?也许她已经找到自己的生活了。也许那将是她要对我说的话。也许那一直让我内疚的告别正好是她等待已久的解脱。也许那正式的告别将让我遭受创伤而不是让她蒙受羞辱。
这荒诞的电报证明了我对见面的逃避的正确吗?不,这是纯粹的巧合!不,这比纯粹的巧合更糟:这是生活对我的戏弄!它完全颠覆了我在整个事件中的位置。它让我从一个肆无忌惮的进攻者变成了束手就擒的失败者。“假如”Z的电报在我的那一阵晕眩之前到达,我肯定会按原计划出发。我三天的病假就会与一趟没有任何意义的旅行连在一起。当然,这就意味着我不可能听到外婆的那个神秘莫测的故事了(或者永远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外婆和她父亲的那次谈话了)。那两个陌生人的尸体与她父亲的失踪到底有没有联系?当然,“假如”Z的电报更早一点到达,那三天的病假也就不会存在了。这意味着我的生活中又会多出三天在办公室里度过的无聊的日子……
生活本身的无聊让所有的“假如”都失去了魅力。
2.4
Z没有忘记在电文中写下“想你”。这种表白不会改变我们这次错过的性质。这次错过是必然的错过。与“错过”实实在在的冷漠相比,空洞的思念就像是一阵无法攥住的寒风。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又将Z的电报从抽屉里拿出来,反复读了几遍。是的,我也经常“想”她,或者说通过她的名字“想”她(甚至或者说我经常“想”她的名字)。我不可能直接“想”到Z。她的“名”是通向她的“实”的必经之路。事实上,我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抵达她的“实”,因为思想是“名”的不断的绽开,无限的绽开。每一步朝向“实”的接近都因为更多“名”的涌入而变成了与“实”的背离。这好像是布拉德雷的发现:人的认识天然地受到了人的认识能力的限制。
也许“实”根本就不存在,就像“真理”不存在一样。或者,“实”只是一种不同的感知体系中的“名”。比如Z的身体可能被误会成她的“实”,而实际上,它只是我视觉或者欲望里的“名”。它会随着光线、角度、时间和情绪的变化而变化。这混乱的世界就是因为这一切变化莫测的“名”而混乱的。
也许我想错了,因为我突然看见了Z的那一双迷人的眼睛。它在办公室的墙上一闪而过,就在那一道铅笔印迹的上方。我曾经抚摸过那一双眼睛。我喜欢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它让我忘记嘈杂和时间,忘记语言。如果那迷人的眼睛也只是一个“名”,我的抚摸就不是一种“感”知,而是一种“认”知。这不可能,这与我的感受正好相反。难道我曾经接近过Z的“实”?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办公室冷漠的墙面。那种粗暴的冷漠让我羞愧难当。
2.5
I-See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哲学教授。今天我收到了他从波士顿寄来的信。他正在那里的一家大学做访问学者。
因为总是在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频频点头并且重复地说“I-See”,他得到了这个“洋气”的绰号。
他是我刚刚对哲学发生兴趣的那一年交上的朋友。那一年,他的那本《西方现代哲学教程》的出版被当成是“思想解放”的象征,在全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我是那本书最认真的读者之一,尽管我发现作者的许多观点都并不“解放”。我尤其无法接受他关于波亨斯基等人的评论。我带着几分怨气去他任教的大学找到了他。没想到,他竟极为客气地接待了我。他说年轻人是哲学的未来。他又说他最喜欢与年轻人交朋友。我没有忘记说明自己的来意。而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他说他根本就不喜欢自己那本很受欢迎的“教科书”,因为那是一本在出版社压了十年才得以出版的书,里面的许多观点其实早已经过时了。他的坦率让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最近两年,我们的关系开始疏远,因为他越来越像哲学教授(当然,他是哲学教授),而我越来越反感哲学教授。我们关于存在主义的一些讨论更是让我对他大失所望。作为这个国家最有影响的存在主义研究者之一,他对存在主义的一些基本概念有很深的误解。
I-See的信中洋溢着对美国的赞美。他赞美美国的经济繁荣和思想自由,也赞美美国清新的空气和方便的生活。这些赞美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新意。我希望哲学的批判精神能够让I-See看到那个“超级大国”的阴暗面。
尽管美国的一切都很美,I-See并不打算留在那里。这让我感觉有点意外。在他离开的前夕,他关于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的研究都受到了当局严厉的批评。他是满怀义愤离开中国的。而他在美国的亲戚很多,他的家庭与那里的商界、学界和政界都有不少的关系。但是I-See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说在美国这一年的访问让他看到了人类的希望。他说他这个人道主义者永远也不会“异化”,他将带着对人类的希望回到自己的祖国。
我不知道这种希望能给I-See多久的支撑。他回来之后会不会很快又感到绝望,最后甚至又会绝望地离去呢?
有趣的是,从希望到绝望的飞机票价与从绝望到希望的飞机票价是一样的。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