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站在夜幕下的楼顶。
黑夜里,她失去了自己的轮廓和五官。好大好大的黑色的风,盛大地吹过来,仿佛要把她的身体也抽空。
莫莫选一处迎风的栏杆坐了上去。她不确定,自己孱弱的身体能否抵抗这一阵迅猛的风。选择迎风,这样即使身体被吹倒,也只会跌回楼顶。倘若背风,便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不断推她的背,非要把她推下楼去的。
还不想死啊。可她拿出手机,迅速地打出一行字。
“快来救我!不然,我就从楼上跳下去!让你后悔一辈子。”
经年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在家里学习。一道题就快解到结尾,答案呼之欲出,偏偏手机响了。那是一个他讨厌的女孩发来的短信。
早就不打算接她的电话,或者接她的短信。
也以为她不会再有联系了。毕竟很久没见。
结果,片刻的犹豫之后,他还是按了阅读键。
不得不承认,刚开始读那条短信的时候,他有过短暂的惊慌。
甚至扔下笔,夺门而出。
风风火火,慌慌张张。
碰到客厅里看电视的妈妈吃惊地问:“怎么了?”
“没事。出去一下。”
穿运动鞋时还担心赶不及。鞋带绑错了。只得解开,重新再绑一次。
莫莫坐在夜风里,一动也不动,望着街口的方向。
如果经年从那里来,她一眼就能认出他。街口刚装了新的路灯,每一盏都很亮,即使坐在楼顶,也能清楚看见路灯下走过的每一个人,表情颓靡,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和匆忙。
已经过了多久呢?
无意去确认时间的流逝。时间已不是问题。而重点是他会不会来?
如果他还在意自己,就会来。
她始终望着街口的方向。黑夜中,远处的灯火慢慢地一盏盏熄灭,这座城陪她一起孤独。
怎么还没来?会不会没看到短信?会不会正在过来的途中?
她忽然想起了一套电影,一个搞笑的人物却说深情忧郁的台词——至尊宝说:“……如果要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前面的台词已经记不清了,可她记得,那必然很经典,很感人。
再漫长的等待也有个期限。
她不是至尊宝,摇身一变就是孙悟空,有长生不老的本领。她等不到一万年,她甚至连等一天就没有耐心。她为这次等待加上的期限只有一夜。
过了这一夜,她便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他。
她几乎要等到他了。
经年拼命地踩着单车,穿越空旷的城市里空旷的街道。曾经喧嚣繁华的街景,剩下一个个长长的空镜头。他是唯一的主角,孤独而寂寞地奔跑。
迷失的夜海,漂浮着寥寥无几的渔火。
风愈加冷冽。打在额头上,把紊乱的心情也抚平。
后来遇到一个红灯的路口。经年停了下来。很沉重的货车就在眼前驰过,轰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将整个人都惊醒。等绿灯亮了,经年却没有继续赶路。
忽然想到,这是不是莫莫的恶作剧?
跟上次一样,她只是做个试验,试他对她的爱还有多深。他痛苦地想到,自己气喘吁吁赶过去的时候,弄不好莫莫正带着诡计得逞的笑容看着他脸上的汗水,大颗叠着小颗。
经年便犹豫了。斑马线上的红绿灯,每隔二十四秒,就迅速撤换掉瞳孔里之前的颜色。
不停地变换。重复的。
但他还是不敢冒险。毕竟关乎一个人的生死。他太了解莫莫,那个女孩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不能确定她会跳下去,也不能断定她不会跳下去。就此,矛盾像颗生锈的铁钉,重而有力地敲进了心脏里。
卡住了体内某个齿轮的转动似的,身体变得迟滞。他开始骑得很慢。一路上还在想着这是不是莫莫的试验。要是飞快地赶到了莫莫的面前,她一定会满意地给他一百分。可经年并不想得一百分,他甚至不想考这一次的试卷。
当手机响起来的时候,经年以为莫莫又来催了。催他尽快答完这份试卷。
诺基亚的手机装在口袋里,贴着他的胸口振动起来。与心脏的位置靠得太近,分不出是谁紊乱了谁的频率。经年停下单车,掏出手机,看不也看来电显示便接了起来。
还没说出口的话,被对方慌张而惶恐的声音冲得粉碎。
“快来救救我!爸爸要打我!他要我做她的小老婆!”
也就一秒,他认出了昔草的声音。也就另外一秒,他掉转了单车,疯狂地朝学校的方向跑过来。
所有预留给莫莫的力气全部用上了,经年忘记了那个女孩的事情。忘记了这次考试。他考得一塌糊涂,交了白卷。莫莫多么伤心啊,她等到黑夜拂袖离去,远处的山峦闯进了初生的阳光,把这个沉睡的城市都镂空。
莫莫叹了一口气,刚想从栏杆上爬下来,可马上便感觉脚麻了。屁股好似被粘在栏杆上。她决定再坐一会儿,活动一下筋骨再爬下去。要不然,可能会麻得失足掉下去。
便会真的死掉的。她还不想死。更不想死在这条街上。
如果,生是这条街的人,死是这条街的鬼。那将是多么悲惨的事情。
她便继续坐着。
稍微抬头便看见被风吹了整整一个通宵后清晨的蓝天,空旷得发痛。
这个时候,经年已经把昔草救了出来。
昨晚赶到修车铺时,门外就听见昔草的呼救声。门关着。经年不假思索就驾着单车撞了过去。后来,他想,如果当时驾的是一辆货柜车,那场面一定会更加更加的壮观。
也不会落得人仰车翻的下场。而门却几乎完好无缺。
他从地上爬起来就大喊:“混蛋!开门!再不开门我就报警了!”他使出了全身的气力,把报警两个字的音量提至最高。在经历如此匆忙的赶路后,他竟剩下这样多的力量,经年多么惊喜呵。
他继续大叫大喊起来。并用拳头,抬起脚,一下一下地踢打那扇门。
“我要报警了!我叫警察把你抓走!混蛋!快开门!”
他说到做到,掏出了手机。可他发现,手机的电池在刚才的摔倒中不知道跌到哪里去了。他没有时间去找回来。惟有匆匆进行一次伪装。
里面的男人听到外面的少年大声地讲着手机,似乎真的在和警察交谈。
“喂,110吗?我这里有重要的情况举报。”
说得特别大声,生怕男人没听见。男人慌了,打开门冲出去。也没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经年。经年装模作样地拿着手机,也不说话了,毫不畏怯地盯着男人。
相互注视的罅隙里,马路对面的街上,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接手机。低声说着话。
沉默的少年与男人之间,还有一位惶恐地站在门口的少女。
别怕。我来救你了!
男人灰溜溜地走了。不是不怕警察来捉的。
经年拉上了昔草的手。他摸到一片荒凉的手心。身体微颤的少女,似乎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疲累地靠着他的身上。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她的挨靠,差点儿摸着他心里的那句话。经年微微吃惊,用力咬了嘴唇,身体稍稍后退。而少女则随着靠上来,黑色的头发滑过他胸膛的温度。
不知为何,不想让告白的话说出来。
对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何必再说出来呢?
可是,很难受呀。
那句话像木头一样腐烂,像苔藓一样滋长,像香水一样有毒。很久之后,便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冢。一切风化成一堆黄土,你的爱,我的爱,渐渐变成沉埋的旧闻。
“跟我走吧。不要再待在那个修车铺了。”
“无论如何,你得逃离那个男人。”
“我养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私奔到天涯海角。我们会贫穷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夜风里,他说的话断断续续。来自内心深处最诚实的表白,经年少有勇气当着昔草的面这样说,因为他喜欢的女孩睡着了。
她挨着他的肩膀,在这一片温暖的港湾,无忧无虑地入睡。
经年一动也不动,害怕打破少女安静的睡眠。剩下的这一夜,他坐在珠江边,安静地听见光阴的水流,蔓延开细小的流音。
直到天明了,城市的轮廓,在江面上透明地呈现。
经年陪着昔草回到修车铺。
男人坐在门口,一声不吭地修理着破旧的单车。他曾经那么焦躁和粗暴,可他现在只是沉默地坐着,丧失了语言。就像一个魔鬼在蛰伏。全身散发出黑色的气息。
那双黑色的妖邪的羽翼此刻也收拢起来了吧。
经年担忧地拉了拉昔草的手。还有机会的。她可以选择离开。
“不。我不能离开修车铺。我必须等待。”
她曾经对经年说。离开修车铺了,吉他少年回来的时候就找不着她。即使去上海,她也没有自信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人。所以,她必须留在这里。
守望她的爱,直到雨季散了,木棉埋葬了,唱过歌的候鸟不再回来,看过白云的人不再年少。一直到,你老了,我老了,身边的每个人都变成了老太婆老公公。
看着昔草走回修车铺里,经年忽然觉得落寞。仿佛失去了这个人,便再也牵不着她的手。
他忧伤地转过身,便看见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最美丽的标识,为雨季的结束划上句点。
在彩虹下面,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女,正在街边的早餐摊,拼命地吃着肠粉。
经年就笑了。
他直到现在才想起,昨夜有个少女一直嚷着跳楼跳楼的。可是,现在呢,她饿得像头狼。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摆在路边小餐桌上的手机接收到了短信。
莫莫连手上不小心粘到的酱油也顾不上擦掉,就打开看。
“嘿。你不是说要死吗?怎么还在吃肠粉呀?”
也许还有些话遗落了。是想说:“要死就快点死!”还是想说“做鬼也不要来找我!”呢。
莫莫抬起头,看见她喜欢的少年逆着彩虹,背影越来越模糊。
哎呀,又忘了告诉他,关于那个吉他少年的秘密。
雨季过后,故事也突然变得很少。仿佛跟雨水一样,被满城的阳光给蒸发了。
过了半个月,便放了暑假。
经年去上海的亲戚家玩。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他要替昔草,找到那个吉他少年。
在这个熟悉的城市,没有他的夏天,故事突然凌厉而迅猛地跳到了惨烈的结尾。
修车铺关门了。
开学后,学生们忽然发现修车铺的男人不见了。叫昔草的少女也不见了。这曾经是轰动一时的大事。毕竟,坏了单车的学生就必须推着单车去很远的地方修。
他们忽然发觉自己多么需要那个修车铺。即使修车的男人粗暴又无礼,喝很多的酒,满口粗言秽语,可一旦他消失了,学生们就比悼念一个伟人还要惦记他们的修车师傅。
很少有人想起那个叫昔草的少女。
后来,有些人从另外一些人那里得到些许捕风捉影的消息。
据说,修车铺的男人被警察捉走了。他去那条出名的街嫖娼,结果被警察当场逮住。嫖娼不是什么大罪,问题是,卖淫的少女只有十六岁。和未成年人发生关系,已经构成强奸罪。
那男人,好久也不会出现了。
最令同学们惊奇的是,男人之所以被捉,是因为那个雏妓报的警。竟有人报警把自己也抓走的。因此,男人被警察架下楼的时候,非常冤屈地大嚷大叫。他向旁人申诉:“这是个陷阱!她不是妓女!她不是出来卖的!”
他说,他们甚至还没有开始交易。只是少女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罢了。
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因为那个少女的母亲是妓女,所以,大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是妓女。
如果不是妓女,她为什么要这样毁了自己?她应该知道,一旦被打上那个耻辱的烙印,便是一辈子也洗不掉。
围观的人群竟然看见,少女被带下楼的时候,脸上居然带着满足的笑容。
她快乐地对警察说,真好。我可以离开这条街了。
在警车上,她还认真地问警察:叔叔,我可以发条短信吗?
警察看着她。这是他一辈子见过的最快乐的妓女。而她这么年轻,跟他的女儿差不多。他生了恻隐之心,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要发给谁?”
“是我喜欢的一个人。我忘了告诉他一个秘密。”
“哦。什么秘密?”
我忘了告诉他,那个吉他少年的秘密。
那个吉他少年,不会回来接昔草了。
因为他,是修车铺的男人花钱请来的。他是男人用来困住少女的工具。
吉他少年从来就没有爱上昔草,他做了一场戏,然后,领了男人的酬劳便继续向另一个城市流浪。而男人的目的也达到了,昔草不再想着逃跑。
她害怕,吉他少年回来找不着她。
那个虚伪的诺言,在一个雨季,成了一个少女的囚笼。
不过,没有关系了。
莫莫想告诉经年,一切都过去了。男人被捉走了。他再也伤害不了经年喜欢的少女。
一个诺言永远也不会实现。而一个以为永远也实现不了的诺言却实现了。
有人看到,修车铺的少女从一家私人妇科诊所走出来。那家诊所,是偷食禁果的中学生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她被看见脸色苍白,像刚进行完一次手术,走路也走不稳。
结果,就在过斑马线的时候,躲避不及一辆猛冲过来的宝马轿车。
大家都以为她死定了。鲜红的血浸染了大片马路。
然后,宝马轿车里走下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她着急地对旁观者说:“不关我的事。是她突然冲出来的。不关我的事啊。你们得给我作证呀。我是无辜的。”
旁观者只是冷漠地看着女人的无罪申诉,冷漠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
惟一令他们兴奋起来的是,女人突然发现了什么,疯狂地抱起少女。
“这是我的昔草!这是我的小昔草啊!昔草!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接你了!”
多么戏剧性!
大家的情绪立刻被极高地调动起来了。这场母女相认的戏,少了他们可不行。
“哟!妈妈把女儿给撞死了!太想不到了!”
“真奇怪?刚才不是没认识的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人家妈妈了?”
“谁知道呀?对了,会不会是……在演戏?也许附近就有什么电视台的人在偷拍呢!”
谁这么一说,几乎所有人都惊喜地东张西望,年轻的女郎赶紧补妆,再没有眼泪的人也赶紧挤出怜悯的表情。
我们的故事里,总不缺少冷漠的观众。
我们的城市里,总有一些走失了的人。
又或许,一整个雨季都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