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科学院院士、著名哲学家特奥多尔·伊里奇·奥伊泽尔曼在俄罗斯《自由思想》杂志1998年第1、2期上发表了《马克思主义与空想主义》一文，作者在肯定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学说的前提下，认真分析了这一学说与早期空想思想的内在关系，认为马克思主义与空想主义既有继承关系，同时又是对空想主义的克服，但这种克服是不彻底的。现将文章的主要内容介绍如下。
一、空想主义的现象
就一般意义而言，“空想”（УТОИЯ）一词指无法实现之物。但是，在各种空想学说中还包含着完全现实的社会方案，这些方案本世纪在经济最发达的国家都已实现。任何空想首先是对历史上一定的社会制度固有缺点的批判，空想主义者提出一种理想的社会制度、某种想象中的达到普遍富裕的社会蓝图与一定的社会制度相对立。
空想体系早在远古时代便已产生。第一个系统地表达空想体系的是柏拉图有关国家的著名著作。他所描绘的理想国否定奴隶占有制。培根的《新大西岛》和17世纪中叶英国政论家哈林顿的《大洋洲共和国》都是预示资本主义的进步及其良好结果的空想著作。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也产生了空想的期望、设想和口号。17世纪英国大革命的活动家期望建立“人间天堂”，18世纪法国大革命提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20世纪俄国的三次革命也具有空想的内容。
空想思想是社会意识的一定历史形式，构成它的内容的前提是社会生活及其矛盾、发展趋势。因此，每一种空想思想都证明了该历史时代的精神氛围、这一时代人的探索和期望。所以，把空想主义视为无根据的幻想是完全错误的。在空想思想中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完全应当排除，剩下的则是现实投射的内容，实现这一内容的可能性在社会进步过程中的一定历史条件下便会显露出来。
这里存在着一个误区，即认为在科技革命和成功发展的社会科学的时代，空想已成为过去。事实上，空想并没有被遗忘。即使在实用思维占优势的今天，空想也是必需的。
二、空想社会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的虚幻性与现实性
空想社会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与自由主义的主要区别在于，自由主义主张的市民社会体现了社会公平原则，但并未消除贫富差别。而空想社会主义者和空想共产主义者提出并论证了对社会进行根本改造的思想、确立社会公正和根除贫困的思想。他们试图通过宣传、教育的途径使统治阶级相信，他们所计划的社会改造对所有阶级都有益，这当然是空想。空想共产主义者还试图通过变革的途径来确立新的、理想的社会制度，这同样是空想。
不能因空想社会主义者和空想共产主义者提出的实现社会理想的途径具有明显的虚幻性、不可实现性，便得出实现社会公正和消除大众的贫困的思想是空想的结论。社会公正的概念并无任何空想成分。空想社会主义者和空想共产主义者的主要思想、基本要求就是否定资本主义制度，要求以消除了阶级对立的、和谐的后资本主义社会取而代之。这一思想、这一要求的空想性就在于，空想主义者希望消除的资本主义制度处于上升期，该制度在最大程度上促进了生产力、文化、科学的发展并最终促进了劳动者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这一思想、这一要求至今仍是空想主义的，因为现代资本主义尽管有诸多矛盾和缺陷，但仍然是最有生产能力的、最有效的社会生产体系。
这是否意味着，向后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思想完全是空想？得出这样的结论是毫无根据的。资本主义和以往的社会生产体系一样，并非是永恒的；它也在发展、变化并由于自我的发展而转化为后资本主义社会。现阶段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质上不同于上世纪主宰欧洲的经济制度。目前运用于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后工业社会”的概念高度反映了资产阶级社会发生的重大变化。
19世纪的空想社会主义与空想共产主义本质上区别于以前的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学说。并且，19世纪的空想学说已有所发展，它们已倾向于科学地论证自己的见解。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社会主义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之前已开始形成。因此，空想社会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的历史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学说作了历史的、理论的准备。
三、马克思主义对空想主义的克服是一个未完成的历史过程
1．马克思学说的主要内容
马克思学说根本的、最重要的内容是经济理论，这一理论的目标就是研究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产生、发展和运作的规律性。马克思由其经济研究中得出的主要结论可归结为如下三点。
（1）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欧洲各民族历史发展中所必不可少的时代。但马克思并不否认，其他国家在一定历史条件下有可能不经过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
（2）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国家的发展中具历史暂时性的时代。而资本主义的暂时性不仅由发展的普遍规律、而且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有规律所决定。
（3）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已基本上耗尽了自己的潜能，因而出现了向马克思和恩格斯称为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后资本主义的、无阶级的社会过渡的历史必要性。
就上述三部分比较而言，马克思对第一部分的论证最有根据。这一部分也是《资本论》第一卷的基本内容。但是对马克思经济学说的第二、三部分也不能低估。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基础是关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暂时性的论点。
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批评家们指出，马克思所揭露的资本主义已经不存在了。的确，20世纪的资本主义与上个世纪的资本主义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所得超过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预想。在强调马克思经济学说的第二和第三部分的积极作用、它们对有组织的工人运动的发展以至对资本主义制度的革新产生的毋庸置疑的影响的同时，我们仍然应当承认，马克思主义的这些就其自身特点而言属于未来学的部分，无论在经济方面，还是在历史和政治方面，都没有被充分地论证。因为马克思学说的这些内容早在马克思创立其经济学体系（其中包括剩余价值学说）以前就出现了。换句话说，早在创立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之前马克思和恩格斯便已经成为了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
2．马克思主义对空想社会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的否定
这一否定是辩证的否定，它接受了包含于这些学说中的具有不同表达形式的真理、对未来的模糊预测、对资本主义富于洞察力的批评。
马克思和恩格斯尤其高度评价了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的学说，认为它们是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恩格斯在强调这些思想家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先驱者的突出作用时指出，他们天才地预料到许多真理，而马克思主义则对这些真理的正确性作了科学的证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小资产阶级空想社会主义的同时，也指出了它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刻批判性。小资产阶级的空想社会主义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社会主义学说的某些原理，因此，它也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源泉之一。
马克思主义的两位奠基者还科学地解释了，为什么以往的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学说不可避免地带有空想的特点。他们认为，这些学说是在不发达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条件下产生的，当时导致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生产资料社会化的规律性的趋势尚未显露出来，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进化中后来起过突出作用的有组织的工人解放运动尚不存在。恩格斯指出，空想社会主义者没有看到并且也不想看到一个愈益明显的事实，即资本主义社会在耗尽其社会资源和向后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过渡成为可能之前，还面临着一个漫长的发展道路。
马克思也坚决反对这些先辈们的主观主义的见解。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2]这个论点是在1859年提出的，这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的原理已创立，这个论点不仅是对空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回答，也是对马克思恩格斯40年代末50年代初观点的回答。但这一科学结论却没有反映在后来他们对资本主义制度的评价中。于是就产生了一个悖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承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命力之后，仍然希望每一个新的生产过剩危机将成为整个资本主义制度崩溃的先声，尽管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已经阐明，生产过剩的危机是资本再生产过程的正常循环，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将这些危机描述为“生产方式本身”的危机。
恩格斯阐明了，空想主义者之所以是空想主义者，是因为资本主义制度不够发达。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生活的时代资本主义同样尚不发达、刚刚进入工业生产时代。后来恩格斯承认他和马克思过高估计了资本主义的成熟程度。但是问题不仅仅在于过高估计资本主义的成熟性，而且还在于从这一错误的构想中得出了实质上是空想主义的结论。
因此，马克思主义对空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批判是不彻底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认为，正如真理和正义将战胜谬误和非正义一样，社会主义也将战胜资本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这一唯心主义观点的同时，同样受人道主义幻想的支配，预言在不久的将来资本主义制度将崩溃。他们与空想思想相似，没有看到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矛盾在资本主义制度的范围内寻找着逐步得到解决的办法，并且他们片面而悲观地评价资本主义发展的前景。这一点在马克思确立的劳动者的绝对贫困化和相对贫困化的规律中得到了最鲜明的表达。根据这一规律，资本主义的进步意味着无产者日益严重的贫困化。劳动者绝对和相对贫困化的规律事实上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生前便由于有组织的工人运动及社会民主党的活动而被推翻了。
3．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空想主义的让步
这种让步表现在如下几方面。（1）马克思用历史唯物主义普遍原理论证关于资本主义即将崩溃的见解。根据这一原理，思想是第二性的，它反映着物质条件、社会的存在。因此，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的出现证明已经存在着决定这一思想的物质条件。然而，后资本主义的空想在17—18世纪就产生了，但这决不能证明后资本主义的物质条件当时已处于形成之中了。（2）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说明后资本主义制度的特点时确认，生产资料社会化的最终结果是生产资料私有制存在的终止。这个结论是错误的，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不仅没有消除中小生产，而且还促进其发展，为其创造必需的物质技术基础。生产资料私有制是资本主义生产的非暂时性的基础，资本主义生产并没有为消除私有制创造经济前提。（3）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后资本主义社会将取消商品货币关系并过渡到直接的产品交换。他们的这一论点也是空想主义的，因为商品交换早在有阶级以前的社会即已产生，在奴隶制、封建制社会继续存在、发展，但并没有产生资本主义所固有的经济关系。而现代社会发展水平则证明，商品货币关系、市场经济无论是在每个国家内部，还是在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中，都是合理的经济关系。商品货币关系也将作为经济关系的一种文明的形式保存于后资本主义社会。（4）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社会主义的“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原则在废除了商品—货币关系的社会里能够实现。这一结论同样是对空想主义的让步，因为没有商品—货币关系就不能进行经济核算和按相应的劳动数量与质量付酬。
那么，社会主义的思想、共产主义的思想是否就是空想的思想呢？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不应该是片面的。空想社会主义和空想共产主义已经是一系列综合的有关生产组织、学习、教育、医疗服务、养老保障等问题的社会规划。马克思和恩格斯详细制定的社会主义学说涵盖的范围就更广，无论如何不能仅仅将之归结为要求用社会所有制取代生产资料私有制、从商品货币关系过渡到计划性的有组织的劳动产品的交换。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社会主义学说是为保障人的权利（劳动权、休息权、受教育权等）而斗争的工人运动的纲领。许多国家的劳动者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人权这一事实充分地说明了马克思主义的突出作用。
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是在千百年间形成的传统的继续。这种传统在马克思主义中取得了发达的、系统的科学理论的形式，这种形式尽管没有能使这一科学理论避免发生错误认识，但毕竟促进了对社会进行经济的、历史的、唯物主义的深刻研究。
现在，一些人只看到马克思主义的空想的错误，而不去研究这些错误的内容。这里，我们仍面临一个问题：如何批判地重新理解马克思的学说，如何在克服一切空想主义的过程中进一步发展马克思的学说。
（杜文娟 编写）
注释：
[1]本文选自《国外理论动态》1999年第3期。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2卷第33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