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这一年,我妈妈再嫁,于是我顺理成章地随着她一起搬离了生活了十四年的家。
那时候距离爸爸失踪已经五年的时间,五年里他杳无音信,好像整个人都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那么彻底,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我爸爸失踪的第一年开始,我就会经常看到妈妈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悄悄地躲在门后面看着她,害怕得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来。我很担心她会看到我,那样的话我会更加的手足无措。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能说“妈妈,不要哭了,爸爸会回来的”吗?这真是从九岁开始便让我头痛的难题。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爸爸这个词变成了我和妈妈之间的一个禁区。
尽管我们谁都没有忘记,但是却谁都不曾再提起。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我还小,对于五年前的记忆,我现在已经很是模糊,而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单薄,他的名字在我心里,更像是一个纪念,或者说,那是我名字的本源。
我的名字是爸爸起的,我的爸爸叫林渊博,我叫做林默橙。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景宁街,到现在已经十四年。
我对这条街的每一处记忆都是那么的真切,它是我生活了十四年的家,只是有点让人悲伤的是,就在今天,我却不得不离开它。
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这时候已经是北京三月份的月末,春分刚过,风很大,到处都是沙尘,因为胡同很窄车开不进来,所以我只能和妈妈一起站在胡同口,等着陆叔叔开车来接我们。
忘记说了,陆叔叔就是妈妈的再婚对象,他叫陆启钧,是个做生意的商人,早年死了妻子,只留下一个儿子,他是妈妈曾经的初中同学,我只见过他几次,对于他的样子记得也不是很真切,主要是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会成为我的继父,因为在年少的我心里,那样的有钱人应该和我们家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妈妈要再嫁给有钱人这条消息无疑是景宁街上一记重磅的炸弹,并成为很长一段时间胡同里三姑六婆们的谈资,大多数的姑姑婶婶不是不屑一顾的姿态,就是满脸艳羡的模样。
只有李奶奶会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掉眼泪,她浑浊的泪水掉落在她有些瘦弱干枯的手上,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因为上了年纪,她嘴里的话有些含糊,却不减半分的慈爱,她说:“橙橙要去过好日子了。”
她嘴里这样说着,眼里的情绪却很复杂,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那双眸子里的含义是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再猛然想起她那时候的眼神,我才明白,那双眼睛里更多盛满的,是担忧。
对于她疼爱的孩子未知生活的担忧。
可是那时候的我并不能理解,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其实我很想对她说句“李奶奶,我还会回来看你的”来安慰她,可是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我隐约觉得我再也不会回来,而我却不想欺骗她。
在年少时偏执的我看来,欺骗是不容原谅的行径,尤其是对着自己重要的人,即使是披着善意的外衣,也不能成为它付诸实施的凭借。那时候面对分别的我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只是怕我哭了,她会为我担忧,为我难受。
于是我只是默着声,不哭也不说话。任由着身边李奶奶的儿媳妇骂着,“你这孩子真是白眼狼,我婆婆真是白疼你一场”诸如此类的话。
我从来都不愿意让疼爱我的人看出我的悲伤。就像现在,当妈妈问我冷不冷的时候,尽管我已经在瑟瑟地发抖了,却还是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妈妈,我不冷。”我紧紧抓着身后的行李箱,扬起脸。
她轻轻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旅行箱,蹲下身,将双手覆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暖和多了。就嘿嘿地冲着她笑,我听见她开口问我,“橙橙,你会不会怪妈妈呢?”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还是那么漂亮的女人,岁月没有在她脸上无情地留下什么,她蹙起眉头的模样,依旧像个别扭的孩子,其实那时候的我很想和她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她,如果硬要说害怕什么的话,我只是害怕会和她分开。
我只是害怕她有一天会不要我这个女儿。
可是我还没有机会把心里的话说出口的时候,一辆漂亮得我叫不出名字的车,就“刷”地停在了我们的眼前,一个看起来很英俊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我认出来,他就是之前来过我们家几次的陆叔叔。
妈妈站起身来,陆叔叔走向我们,接过妈妈手中的行李箱,看着我问:“你就是橙橙吧?”
我点了下头,很乖巧地叫了声,“陆叔叔好。”
他的脸上有了笑容,眼角的纹路都深了起来,他走过来摸了一下我的头,用另一只手接过我手中的箱子,又问我,“橙橙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我连忙说。
“比我们家晨屿要小两岁。”他饶有兴趣地问下去,“那是几月生的?”
“六月份。”我老老实实回答。
“噢?那按星座来算,应该是双子座。”他若有所思地盘算着,语气认真得不像是开玩笑。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没有想到一个男人会对小孩子家的星座感兴趣,难道真的有大人和小孩子之间是不存在代沟这回事的吗?他真的是个很有趣的小老头,我很想笑,可是我不敢,怕给他留下什么坏的印象。
于是我只能强忍着笑貌似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倒是站在一旁的我妈妈忍不住先笑出了声音来,“什么星座啊?”她嗔怪地说,“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形。”
他却丝毫不介意,整了整衣服领子回道:“哪里一把年纪,明明还很英姿飒爽的。”他笑着,眼角的纹路依旧很深,却一下子让人觉得亲切极了,我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陆叔叔边为妈妈拉开车门边回头冲着我继续刚刚的话题,“我们家晨屿是射手座的,你们两个孩子相处起来应该会很融洽。”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他说我比这个名字的主人要小上两岁。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我总觉得他说这句话是为了掩饰什么,有些画蛇添足的意味,让人心里隐隐不安。我心里边想着边坐上了车,陆叔叔把我和妈妈的行李箱在后备箱安置好便坐到了驾驶的位置上,他关上车门,“砰”地一声响。
而后车子便启动,我知道身后的景宁街此刻正离我越来越远,我更知道在前面不远处的红绿灯路口转过弯,我就再也看不见它了。
可是我还是没有回过头去,我害怕看到它在我眼前越来越远慢慢消失的样子,于是我只是把头埋得很深,更害怕他们谁会看见我的不开心。我怕他们会觉得我这个小孩子很不知好歹。
你看,我从小就是这么个懦弱,没出息,又自欺欺人的小孩,永远不敢去正视那些已失去的东西,也不敢将自己真实的情绪表现出来。
陆叔叔的车开得很快,只是不一会儿的时间,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就越来越繁华了起来,这意味着距离市中心已经越来越近了。
一路上,他们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是些很琐碎的事情。
“橙橙今年上几年级了?”
“初三了。”
“厉害啊,这么小的年纪居然就上初三了,和我们家晨屿同一个年级。”
我妈妈点了点头,揽住我的肩膀将我的头抱在她怀里,“她上学比同龄的孩子要早一些。”
“赶明儿我把橙橙转到和晨屿一个学校,这样两个孩子也能互相有个照应。”陆叔叔建议道。
听到这儿,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刚刚对他建立起来的一丁点儿好感瞬间荡然无存,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总是用他们所谓的“好”量度小孩子们的想法,这样不是很自私吗?
我不想离开原来的学校,一点儿都不想!
还是我的妈妈足够了解我,她连忙拒绝:“小孩子在哪儿读书还不一样,再说六月份马上就要中考了,这时候转学对孩子的影响也不是很好。”
“好,那就听你的。”陆叔叔改变了主意。
谢天谢地……我的一颗心这才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于是,就在这样忐忑而紧张的心情中,陆叔叔口中的樱花苑小区,终于快到了。
“在前面转个弯就是了。”等红灯的时候,他用手指了指前面的路,回头告诉我和妈妈。
只是他的这句话还没说完整,脸上的表情突然毫无预兆地变得极其痛苦,只是瞬间!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就流淌下来。
我有些懵,“陆叔叔……”我的声音在颤抖。
还是我妈妈的反应比较快,她迅速地打开车门跑下车,拉开前排副驾驶位置的车门,飞快地再次钻进车里,“老陆,你怎么了?老陆……”她用手轻轻地擦着陆叔叔额头上的汗。
他摆了摆手,“没事……”勉强露出了一个笑脸,只是这两个字却说得很是艰难。
我妈妈想了一下,抬起头果断地对我说:“橙橙,你自己先回家去,走过这个路口,再在前面往左转,就到了,地址是樱花苑24号楼1单元702,钥匙你放在口袋里了吧,我先送你陆叔叔去医院。”
她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多话,我有些难以消化。
“我……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医院。”我急忙说。
我妈妈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快下车,一会儿我们就回来。地址记牢了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那么严肃的眼神,我只好拉开车门,下了车。
车子很快绝尘而去,只把我留在原地。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孤独感,我觉得我被妈妈丢在这里了。丢在这个陌生到我一无所知的地方。
那时候我有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很阴暗地想,他们是不是故意要丢下我的?
为什么就不能带着我一起去呢?我的心里觉得很委屈。抿着嘴站在原地,看着红绿灯不停地变幻着颜色,在午后稀疏阳光的映射下,有些微的刺眼。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吹冷风,只好将心里刚刚记住的那个地址又默念了一遍,硬着头皮往前面走过去。
走过去我才发现,这里是很高档很豪华的住宅区,每个小区在外面看上去规划得就很漂亮,环境和绿化也好,真不愧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我心里的那种自卑感突然又浮现了出来,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觉得自己和这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这里大得就像是一个迷宫,我来回找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妈妈说的地址,早春的风很凛冽,呼呼地刮着,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焦躁,好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儿,真是很难理解这些有钱人成天都在忙些什么。
我咬了咬嘴唇,心里惶恐,对于这里的一切我都是那么的陌生,我甚至忘记了我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的,如果我走丢了该怎么办……如果妈妈找不到我了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将本来很小的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或许是因为刚刚离开景宁街的那些悲伤情绪还没有完全消失掉,那种害怕被抛弃的感觉一下子都涌了上来,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到我的眼睛有些胀,好像下一秒钟眼泪都会涌出来。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就像是一簇光,瞬间照亮了我黯淡的世界。
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影,我急忙奔过去,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请问……请问24号楼怎么走?”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乖巧。
他转过脸来。
那真是一张好看精致的脸庞,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个子很高,衣着却透着冷峻,眼神也让人觉得太过凛冽,看起来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生,可是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气息却让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他好像是在做什么事,自言自语了一句,“该死,又跟丢了!”然后他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我,在我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与厌恶:“拿开你的手。”他的眼神阴冷阴冷的,一字一顿。
“为什么?”我皱着眉头,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很脏。”他很平静,像在和我讨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脏?他居然说我的手脏?还用那么盛气凌人的语气!
他这样不屑一顾的姿态让我觉得很是屈辱,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虽然他长得很好看,可是怎么可以这么讨厌这么毫无顾忌地羞辱别人呢!我看着他,一动不动,更是不如他所愿地将手拿开,反而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臂。
“算是怕了你了。”他皱着眉头,“想让我告诉你怎么走,就快把手拿开。”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坏。
我这才把手松开。
他竟然真的轻轻掸了掸衣服,一脸嫌弃的模样表露无遗,像极了那种患有洁癖症的患者,他没有看我一眼,大步地朝前面走去,更没有再和我说任何话。
原来他是骗我的!
“你这个骗子!”我冲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大喊。
他的身影停住,却没有回过头来,然后我听见他同样咬牙切齿的声音传过来,“你是神经病吗?你不是要去24号楼吗?”
原来他是要带我去的,我的心情瞬间转晴,急忙紧跑几步跟上去,和他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了下来,于是我很快地便看到了“24号楼”三个漂亮的大字。我一点儿都不想和他说“谢谢”,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跑过去。
走进楼里,我按了电梯的开关就开始等待,可是没想到的是,他随后竟然也走了进来,就站在我的旁边。
他也住在这栋楼里吗?我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自然也是不会理我的。
我还来不及想些什么的时候,电梯已经到了。我先走了进去,他也跟着我走了进来,然后电梯门慢慢合上。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他……不会对我进行打击报复吧?这个奇怪的洁癖症患者……居然和他坐一趟电梯,我简直要笨死了!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数字“7”,我注意到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就急忙闭上眼睛,心里祈祷着快点到家。
很快地,电梯门便再次打开了,我急忙蹦了出去,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也跟了出来!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他拿出钥匙,将钥匙插入门牌号是“702”的钥匙扣里,“吱呀”的一声,门开了。
原来他就是陆叔叔口中的“晨屿”,我那个未来的哥哥……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转过头来,冲我一笑,那笑容是那么嘲讽,随后我听见他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拖油瓶,怪不得这么没教养。”
我低下头搓着衣角,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
我的哥哥——陆晨屿,见到我的第一天和我说了三句话。
“拿开你的手,那么脏。”。
“你是神经病吗?”。
“原来你就是那个拖油瓶。”
我用手抹着眼泪。
我的手不脏。
我也不是神经病。
不过他有一句话是说对了。
我就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寄人篱下的拖油瓶。
他走进屋子里后一直没有关上门,我用手抹了抹眼泪,从门缝向里面偷窥。
不得不承认我被震撼到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奢华漂亮的家,陆叔叔家是复式结构的格局,有绛紫色的大楼梯,楼下应该是餐厅和客厅,楼上是卧室,在楼梯口的地方,摆设着一个挺大的鱼缸,里面养了一些看起来就很稀罕很名贵的鱼,很悠闲地游来游去。
我想他也不是成心将我拒之门外的,他走进去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上,我自我安慰着。可是心里的那股骄傲却让我迈不开步子,于是我只是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门里面,就这样过了好久,直到我又看到陆晨屿从漂亮的大楼梯上走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换上了一套看上去很随便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卡其色的裤子,穿在他身上很好看也很适合,他本来就更适合学生样的打扮,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像个纯白的王子。他真的是很好看的那种男孩子,日已西斜的房间光线有些暗,可是他走下来,我却恍惚地觉得他周围的一切都随之变得明亮起来,虽然我很讨厌他,却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老天爷有时候真的很不公平,偏偏让有的人有着充足骄傲的资本,也难怪他生就一份盛气凌人的模样,我心里不免有些丧气。
他用一只手端着水杯,看见门还开着,我却并没有走进来,眼神中有稍纵即逝的讶异,他轻轻皱了下眉,就径直地朝着门口的我走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会有些害怕,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的坏,他来到门前斜着眼睛问我:“不进来是吗?”
可还没等我回答,他就“砰”地一声把门狠狠关上了。在门关上的前一秒,我看到了他嘴角那带有恶作剧般诡谲的笑。
我就这样地被他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怎么可以这么坏,这么讨厌!
我抿着嘴唇,下意识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幸好还在。可是拿出钥匙的前一秒我却停住了,我真的很害怕和这样一个腹黑又有洁癖症的哥哥同处一个屋檐下。
我犹豫了。
想了想,我还是把钥匙重新放进了口袋里,在门口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折腾了一天真的很累了,我用手抱紧膝盖,意识渐渐模糊,我就这样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隐约听见耳边有人叫我的名字。
“橙橙,你怎么睡在门口呢?钥匙丢了吗?”
是我妈妈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果然是妈妈和陆叔叔回来了,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狼狈的样子,赶紧站起身来。
“怎么睡在这里?”陆叔叔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有些难过,觉得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给妈妈丢脸了,有钱人都是讲究脸面,我就这样睡在门口,确实很不像话。
“是掉了钥匙吗?晨屿不在家吗?”陆叔叔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心里紧张极了,咽了咽口水,只好说谎,“对不起陆叔叔,我的钥匙丢了,所以进不去了。”
“她在说谎。”
这个声音就像是在我耳边响起的炸雷,伴随着这句话,我看到哥哥已经打开了门。
“她在说谎。”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那么平静,脸上还带着笑,可是那笑容却是冰凉,他用手指了指我的口袋,“她的钥匙就在口袋里面。”顿了顿,很不屑的口气说:“之所以不进来是为了博同情吗?”
他说完这句话又转过头冲着陆叔叔说道:“你看,这就是你选择的女人带来的女儿。”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和陆叔叔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个大人般平等的姿态,轻描淡写,却字字刺伤人心。
不得不承认,“字字珠玑”的他真的很恶毒!
“我没有博同情。”我知道我很没用,因为当着他的面,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我深埋着头,可是他的话让我无从辩驳,我确实说了谎。
陆叔叔看了看我鼓起的口袋,摆了摆手,他很宽容,“算了,不管怎么样,快进来吃晚饭吧。”
透过楼梯口那明亮的窗子,我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透了。
我低着头跟着他们走进去。
回过头,有浅浅的月光映衬在回廊上,像是一层薄薄的轻纱,这么美好的场景,看在我的眼中却越发地感觉到悲凉。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哥哥不留情面地指出我在说谎,所以在以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哪怕是扯一个很小的谎话,我都会紧张得发抖。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真的很恨他!
走进门之前,我急忙用手把脸上的泪水全都擦干净。我不想再被那个可恶的陆晨屿抓住把柄加以曲解。可是我同样也知道,为了我的妈妈,我必须和他好好相处。就算他再可恶,比起和妈妈分开这件事,也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心里边想着边四下看,这么漂亮宽敞的大房子,以后我就可以生活在这里了,可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里会是我的家吗?
我想着想着,只是觉得自己和这里那么的格格不入,心里就愈发地觉得难过起来。
从医院回来,陆叔叔的精神明显好了一些,我妈妈在厨房里做饭,他就拉着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那个叫陆晨屿的家伙应该是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鬼才知道他在做什么。
突然陆叔叔问我:“橙橙,你喜欢现在的家吗?”
我忙收回胡思乱想的思绪,迅速地点头,“喜欢!这里这么漂亮,比我原来的家宽敞多了,我很喜欢这里!”我说着话,脸上有近似讨好的笑。
经过刚刚的那件事,我很害怕他会觉得我是个喜欢说谎的小孩子,很害怕他会觉得我坏而讨厌我,继而迁怒于妈妈,因此我尽量做出乖巧的样子。
还没等陆叔叔回应我的话,楼梯上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马屁精。”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我难为情地低下头,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那个叫陆晨屿的小子!
“怎么说话呢,橙橙以后就是你妹妹,你这样像是做哥哥的样子吗?”陆叔叔皱着眉训斥他。
好半晌都没有人说话,我只是低着头,看着他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地靠近我们,他走向了我旁边的冰箱,拿出一罐可乐,“砰”地一声打开,喝了一口才说话。
“我没有妹妹。”他的声音很低,听上去却是倔强。
我抿着嘴,隐约地感觉到空气中有一道目光正灼灼地看向我,我低着头不敢回应。他的那句话却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没有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种莫名的难过,我想,比起我对他的讨厌,他应该更不喜欢我一些吧。这样的想法让我心情沮丧。
或许我真的是一个不讨喜的女孩子。
我正暗自伤春悲秋,我妈妈的声音突然从厨房传过来,算是给这紧张的空气解了围。
原来是可以吃饭了。
我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终于……可以吃饭了。
这一顿饭吃得相当沉闷。
我妈妈本来就是个很安静的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更是寡言少语的很,陆叔叔刚从医院回来了,看起来还很憔悴,自然话也很少。而我那个冰箱哥哥陆晨屿,就更不用说了。你看过一个会说话的冰箱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捱过去,我闷着头吃饭,只夹眼前的菜。
我一个人闷着头吃饭的时候,没想到陆叔叔会突然开了口,他说:“橙橙,晨屿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尽管我心里有那么多的不乐意,可是我还是鼓足勇气,怯怯地叫了声,“哥哥。”
没有人回应。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刚说过他没有妹妹。
我这样想着,觉得丢脸死了。
“晨屿!”见哥哥半天没有回应,陆叔叔严苛地叫他的名字。
“知道了知道了。”哥哥懒懒地应道,看上去是那么不耐烦,他像是不开心了,脸阴沉着,啪啦一声放下碗筷,“我吃好了。”他说完,向后拉了拉椅子,声音很大,之后头也不回地上了楼,像是在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抗议。
“成天神神秘秘地,也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陆叔叔不满地道。
我却着实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甚至觉得连周围紧张的空气都变得舒缓下来。
可是,他刚刚居然说“我知道了”,这是不是就是说,他也承认了我这个妹妹的存在?可是前一分钟,他不还是说“我没有妹妹”吗?
这个奇怪的人,或许真的不能用常理来思考和量度他的想法,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的。
虽然这件事让我很是迷糊,可是我没想到的却是,第二天的时候我却意外地知道了陆叔叔口中哥哥“成天总是神神秘秘”的秘密。
陆叔叔给我安排的房间宽敞又舒适,最让我心花怒放的是,属于我的这家屋子竟然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户!
落地窗上挂着鹅黄色小碎花的窗帘,看起来是那么的温馨,晚上掀开窗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暗蓝色天空中的漫天星斗,这简直让我兴奋极了!这样的兴奋感渐渐地冲淡了离开景宁街的失落与遇见腹黑冰箱哥哥的不快,一直持续到了凌晨2点,我还傻兮兮地趴在窗台上看月亮。
好在第二天是星期日,不必早起。
那天的凌晨,我还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给纪宇哥哥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邮件,我告诉他我来到了房子很漂亮的新家,我告诉他我遇见了一个脾气很坏性格很冰冷有点洁癖症的男孩子,可是无奈的是我以后都要叫他哥哥,我把那句“她在说谎”和那一地悲凉的月光都告诉了他。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会误会我是一个善于扯谎的坏女孩。
因为纪宇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一直默默地陪伴在我的身边许多年。从我十岁的时候开始到现在,从未离开过。尽管我们两个人距离很远,但是每星期我们都会互通邮件,也从未间断过。
或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我的心里埋下了一个秘密的核,这个核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日益成熟,而后它长成参天模样,变成我昭然若揭的心事。
在对纪宇哥哥回信的满怀期待中,我在这个陌生的新家还算安稳地睡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的是,毫无征兆地,我又开始做那个梦。
像是从海水开始的梦。
海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漫了上来。好像漫过了一整个夏天的炙热。
空气中随之慢慢地溢满了水分子,像是某种渗透,从刚开始的若有若无到后来的汹涌澎湃。
一发而不可收拾。
而后,而后那些海水便轻巧地将整个夏天包裹住,像是一层透明的膜。
无力抵抗。无处可逃。
于是,便一直地蔓延到了梦里。
我总是这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感觉那么无力。
到处都是大片刺目的光,我开始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只看到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那个远去的人,明明很熟悉,可是我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的周围响起了童谣,我下意识地仔细聆听,可是却怎么都分辨不清楚那些字句,有面目凶恶的人在我耳边大声呵斥,“今天完不成任务就别想吃饭!”我意识到自己在瑟瑟发抖,我想转过头去看,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害怕……
那个渐行渐远的少年,突然来到了我的身边,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依稀听见他的声音,他说,默橙你别怕。
默橙,你别怕……
他纯白干净的衬衫随风飘摆,他似乎在渐渐远离我,远离我的梦境,慢慢地走出去,直至梦境的边缘……
而后,就连影子都开始看不见。
海水渐渐地退了下去,阳光漫了上来。
整个城市都被照得雪亮。
梦像是瞬间涨成的透明球体。
嗤地一声,就被阳光照成了晶莹的碎片。
像是某种咒符的解除,我终于可以动弹了。
这不过是个梦,一个从海水开始的梦。
好吧,现在它醒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洒得房间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金色是那么熟悉,就好像刚刚刺破梦境一道道光芒。
凌晨的时候忘记了关窗子,现在整个太阳都挂在窗子的左上角,阳光真的好刺眼,我不自觉地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突然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感觉。
我正精神恍惚地想着刚刚那个匪夷所思的梦,楼下报号电话的铃声就横冲直撞地响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没有动。
我知道不会是找我的,我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
可是好半天都没有人去接电话,打电话的人真是执着极了,就这样一遍遍地打着,电话一遍遍地响着。就这样持续了五分钟,却依旧没有丝毫放弃的迹象。
我摸过枕头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
莫非妈妈和陆叔叔都出去了?
莫非哥哥也出去了?
想到那个冰箱哥哥出去了,我的心里有点小兴奋,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这才注意到,电话依旧在响着……
我没有穿鞋子,打开房间的门,摸索着楼梯便走下了楼,来到电话机旁边,我犹豫了三秒钟,还是接了起来。
还没等我说话,那边咆哮的男声就传到耳朵里来,“陆晨屿!你死了吗?这么迟才接电话?”
这声音真的是太刺耳了,我觉得自己都快要被震聋了,我吓得连忙把电话拿离到耳边很远的地方,而后略微提高声音地冲着话筒大喊,“我哥哥他不在家。”
“你哥哥?”那边的语气顿时变得柔和起来,极具八卦精神地问道:“你怎么叫陆晨屿哥哥呢?你昨天到现在一直住在他家吗?咳咳,当然了,现在哥哥妹妹什么的,最流行了……”他边说着,边在电话那边发出很诡异的笑声。
这个人真是个神经病,智障,脑残。
我在心里暗暗腹诽着,并深深佩服祖先博大精深的智慧,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冰箱哥哥的朋友,自然也不会正常到哪里去!
我正想回话的时候,身后阴冷阴冷的声音就传到了耳朵里。
“拿来,我的电话。”
是哥哥!
他竟然在家里!竟然没有出门!
“哥哥。”我颤抖着声音叫了他一声,他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我身后,又偏偏一副死人白的皮肤,我吓坏了,一哆嗦就把手中的话筒摔到了地上,隐约还可以听见电话那边的“神经病”大喊大叫:“喂!妹妹!你去哪儿了!你不在了吗!”
我躲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哥哥,他睡眼惺忪,显然是刚刚睡醒,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惊得慌忙低下头,不敢动也不敢溜走。
他接起了电话,“鬼个妹妹啊!”他的口气极其不耐烦。“你白痴吗?不知道打我手机?”
“什么?黎密可今天有事去不了?妈的,你们这是在合伙耍我吗?”
“你?你就是个败事有余的脑残。”
不知道那边又说了些什么,哥哥突然说,“行,你现在给我扮脑残,等到分酬劳的时候,我也给你扮智障。”
我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只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得不承认我这个冰箱哥哥还是有几分幽默天赋的,我很想笑,但是我不敢,只好努力忍耐着。
“半小时后老地点见,如果迟到,那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正想着,哥哥已经“啪”地一声扣上了电话,依旧是气势汹汹的样子。
我心里有几分安慰,原来他的“暴躁狂”并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
我偷瞄他一眼,他阴沉的表情又让我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我立刻又变得面无表情,连呼吸都格外小心,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日光下,我看到哥哥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心里便稍微地松一口气。
可是下一秒钟!
我没想到的是,那个阳光下的影子,竟然径直朝着我又折了过来!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我看到他的影子停滞在我的面前。
这一瞬间,我绝望地想到了在劫难逃这个词!
我忙故作轻松地冲他笑,“哥哥。”我甜甜的声音叫道。
他穿着睡衣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当然,是在他不说话的前提下,那副可爱而慵懒的样子映在我的眼睛里,我觉得他也许并没有那么的面目可憎。
或许是我反常的声音让他觉得纳闷,他皱紧了眉头,眼神中写着难以忍受,可是只是几秒钟,那股戾气就烟消云散了。
“林默橙,你今天有时间吗?”他的声音里是难得的平淡,没有鄙夷没有不屑没有厌恶也没有不耐烦。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记得我的名字,有几分受宠若惊。
“有时间。”我急忙说,生怕回答慢了他又开始变得不耐烦。
他脸上是满意的表情,“那你快去穿衣服,和我出去一趟。”他开始对我下命令。
“啊?去哪儿?”
“去电影院。”
“电影院?去那里干嘛?看电影吗?”我扬起脸天真地问道。
“别问那么多废话!快点!”只是多问了两句话,他果然又变得极其不耐烦。
我伸了伸舌头,再也不敢多问,赤着脚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事情发展太出乎意料,我有些犯傻。
莫非……哥哥是要带我去看电影?
他那么的讨厌我,怎么会呢。
这个大胆的设想当真是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过不管怎么样,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我还是动作麻利地,和他出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