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无聊的身世故事相比,我更倾向于可以从这句话中达成共识,但神奇的是,我并没有从任何的女人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但是,虽然她没有直接说出“惆怅”,但她的身体传出来就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就像她的身边萦绕着这样的气息,连我身上阴暗的气息也忍不住被这种气息吸引,相互融合,就像“枯萎的叶子停落在水底的岩石”一般,让我暂忘惶恐和不安。
这种感觉和躺在娼妓的身上安睡完全不一样(娼妓们性格都很开朗),对我而言,和这位诈骗犯的妻子在一起,让我的心灵获得从未曾有过的释放与安宁(这还是在我的手札中第一次出现这么夸张的形容,但我丝毫没有顾虑)。
但也仅是一夜而已。第二天早上,我一跃而起,很快就变回那个浮夸、善于掩饰的搞怪小丑。胆小如鼠的人连面对幸福的勇气都没有,碰到棉花都会伤痕累累。有时候,也会被幸福伤害。在我还没被伤害之前,赶紧抽身撤离,于是,我便恢复了伪装的搞怪样。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囊空如洗,情意断绝’,其实这个解释并不正确。它的正确含义并非钱没有了,女人就会和你恩断义绝。而是没了钱的男人会变得颓废不堪,终日浑浑噩噩,连笑都无力,然后便开始自我放弃,无颜和女人相见。《金泽大词林》里面就有这样的解释,可悲可叹。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记得那时的我说出了一番这样的傻话,恒子当即笑了起来。我知道不能再逗留片刻,畏惧油然而生,便匆忙离去,但让我意外的是,以后发生的事情,竟与我胡乱编出来“囊空如洗,情意断绝”这句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整整一个月,我都没再去找她。随着时间流逝,我的欢愉渐渐消失,她那晚的恩施像紧箍咒一般把我勒住,让我呼吸不了,寝食难安。恒子帮我支付了那晚咖啡酒馆的账单,我连这种俗事都开始锱铢必较,我认为恒子最终和房东的女儿还有那个师范生没什么区别,只会让我喘不过气。虽然没有再接近她,还是让我惊恐不已,而且在我看来,和曾一夜缠绵的女人相遇,她们只会纠缠不休,怒不可遏,所以我认为相遇是一种麻烦,更不想再次靠近银座。
十一月底,我和堀木在街边小摊贩那喝着便宜的酒,离开摊档后,我们身无分文,但坑人的堀木坚持要找下家继续喝酒。估计我也是喝了几杯酒,胆子也大了起来。
“那我带你去梦中圣境吧,千万别吓一跳,那是寻欢作乐的好地方……”
“咖啡酒馆?”
“就是那。”
“那我们赶紧出发。”
这样,我们坐上了前往那里的电车,堀木非常兴奋,不停地叫喊“我们今晚多想扎进女人的怀里,能亲下服务员吗?”
我并不喜欢堀木的这种醉态,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所以又确认了一次。
“可以这样做吗?我想亲坐在我旁边的女服务员,这样可以吗?”
“可以,随你喜欢。”
“太棒了,今晚特别想要女人。”
怀着恒子会搭救我们的心态,在银座的四目丁下车,我们身无分文,却坐进了咖啡酒馆的空包厢里。不一会儿,恒子和一名女服务员走了进来,恒子竟坐到堀木身旁。我大惊失色,堀木会亲恒子。
我不是吃醋。我的占有欲本来就不强,即使略感醋意,也不会为了争取主权,愤然和人争执。连日后我那名义上的妻子遭到别人的染指,我都只是冷眼旁观。
我尽量不卷入人类的纠纷中。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恒子和我只是露水情缘。她并非我的专属物,我不应当吃醋,但我依然惊诧不已。
我一想到堀木会疯狂亲吻恒子,我便觉得惋惜。这样的事情发生后,恒子一定会和我一刀两断,加上我的热情已经消耗尽,无力再挽回她。唉,所有的事情就这样到了终点。瞬间,我对恒子的遭遇感到诧异,但我很快便看破红尘,变得毫不在意,一边冷笑,一边盯着堀木,又盯着恒子。
出乎意料,情况甚是糟糕。
“我毫无办法,即使我一点都不挑剔,还是无法亲这样落魄的女人。”堀木嘟着嘴说。
堀木一脸的不乐意,双手交叉于胸前,看着恒子说。
“我想喝酒,但我身无分文。”我低声对恒子说。
此刻我只想大醉一场。在旁人看来,恒子的确长得不好看,连喝醉的人都不想靠近她。让我愕然的是,我竟有世界坍塌的感觉。我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我不停地喝酒,直到醉到头晕目眩,恒子哀伤地看着我,我也悲哀地看着她。听堀木之言,再看恒子,我发现她的确不好看,神情疲惫、模样穷困潦倒,但有一种亲切的同感袭上我心头,恒子和我同是穷人(现在的我依然认为,贫富悬殊话题虽陈旧,但却是许多戏剧亘古不变的主题之一),恒子是多么可爱!我人生第一次不自觉地感到心动。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喝得如此醉,吐得翻天倒海,醉得不省人事。
清醒后发觉,坐在枕边的是恒子。我的位置正处于她租住的二楼房间里。
“我一直觉得你说的‘囊空如洗,情意断绝’不过是玩笑话,没想到你说的是心里话。那之后就没再看到你。这是一种复杂的分手方法。以后我养着你,可以吗?”
“不可以。”
后来,我们相拥而眠,天亮后,她首次对我说“死亡”,她应该和我一样,对生活已经失去希望,觉得这一切都让人如此疲乏不堪。只要我的脑海里一浮现对人类的畏惧之心、烦恼、金钱、地下运动、学习、女人等,我便头痛欲裂,我再也无力承担这一切,便毫不犹豫应允了她的建议。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是抱着玩笑的心态,并没有完全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
那天早上,我们在浅草六区流连了一段时间。我们在咖啡厅喝了一杯牛奶。
“你去埋单吧。”
我站起来,拿出钱包,但发现里面仅有三枚铜板而已,我顿时感到无地自容,那种耻辱的感觉非常强烈,我脑海里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仙游馆房里仅剩的制服和棉被,我已经一贫如洗,再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供典当。除了那一床旧棉被和旧制服,还有的就是我身穿的碎花和服和披风,我非常清楚现在自己困顿的境况,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
她看到我茫然失措的样子,跟着站起来,看了下我的钱包。
“啊,你身上只剩这些钱?”
她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虽然是无心之举。这是我第一次因为爱人的话而感到疼痛。这和钱的数目无关,三枚铜板连钱都说不上。那是极大的耻辱,我从未体验过的耻辱,让人无法苟存的耻辱。现在看来,那时候的我依旧摆脱不了富家子弟过惯了的阔绰生活。那一刻起,我才真的决定死了一了百了。
那天晚上,我们跳进镰仓的大海。她告诉我:“这条腰带不是我的,是朋友的。”她解下腰带在岩石上,并摆放整齐,我也把自己的披风摆在那里,和她一起跳进了大海。
最后,她命丧大海,我却被人救活。
可能我是一名高中生的缘故,并且父亲的名字有一定的影响力,当时的报纸把这件事当特大新闻来报道。
我被救起到海边的一家医院疗养,从老家来了一位亲戚,帮我料理许多事情。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父亲和家人对我的所作所为异常愤怒,可能会因此和我隔断关系。但我毫不在意,我想念命丧大海的恒子,整天低声哭泣。因为我是真的喜欢穷困的恒子,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她是我最喜欢的一位。
房东女儿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那是由五十首短歌日本格律诗,由五、七、五、七、七音节构成。凑成的,里面的开头语句全部都是“因我而生存”,甚是古怪!护士们经常到病房找我玩,她们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甚至有些护士在离开的时候,总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医院诊断结果显示,我的左肺出了问题,这并不是一个坏消息。没过多久,我的罪名成立,是“协助自杀罪”,但由于我的病,警察仅把我从医院带到保护室。
夜深时分,保护室里的老警员打开了隔壁的值班室房门,轻声对我说:“喂!过来这边,这里暖和一点。”
我故意装着精神颓废的样子,走进了值班室,靠近温暖的火盆。
“你对那个死去的女人还是念念不忘,对吧。”
“对的。”
我故意气若游丝地回答。
“这可以理解。”
他开始装腔作势。
“你第一次在什么地方和女人发生关系?”
他摆出法官的架势询问我。他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所以完全蔑视我,在这漫漫秋夜,想从我口中获得一些香艳八卦的信息,填补他那无聊的心情。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笑声,我早已看穿他的想法,我明白警方正式询问之前,我可以拒绝回答所有的问题,但为了给这无趣的秋夜增加一点乐趣。我装着神情肃穆,似乎对方真是征讯长官,会决定我的审判结果一般。我顺应对方的猎艳心态,适时地描述了一些事实。
“哦,我大概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坦白从宽,我很满意,我会为你争取宽大处理的。”
“谢谢,麻烦您了。”
我卖力地演出,然而这对我没有丝毫的好处。
天亮后,警察局长把我传召过去,开始了正式的讯问。
走进局长办公室,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皮肤黑黑的年轻警官,似乎是一位大学毕业生。
“噢,原来是位英俊少年,这怨不得你,都是你母亲的错,把你生得如此英俊潇洒。”
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我的心充满酸楚,仿佛我是一个长满麻子、丑陋异常的人。
这位警察局长的讯问非常简洁,似乎他是一位柔道或剑术选手,和昨晚那位钟情于色情内容的老警员完全不一样。讯问结束后,警察局长一边写着桌上的材料,一边对我说:“你需要更多的休息,你还在吐血,难道不是吗?”
那个早上,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习惯用手帕捂着嘴巴,上面有斑斑血迹,但那并非我咳嗽出来的血,而是昨晚我耳朵下的脓包破裂留下的血迹。但我忽然惊觉,保密这个事情或许对我有好处,于是我低下头,正儿八经地回了一句:“是的。”
警察完成材料的书写后说:“检察官会决定要不要起诉你。你一定有监护人吧?建议你今天打个电话或发个电报给他们,让他去一趟横滨的地检察院。”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涩田的名字,他是一名古典书画商,以前常进出父亲的东京别墅。他大约四十岁,又矮又胖,还是个光棍,总喜欢拍父亲的马屁,他也是我学校的保证人。我和父亲习惯叫他比目鱼,因为他的脸,尤其是眼睛和比目鱼非常相似。
我找到比目鱼的电话,致电他,恳请他为我跑一趟。比目鱼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一点都不像过去那般谄媚,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喂!电话要消一下毒,他在吐血呢。”
回到保护室后,警察局长的大嗓门传到坐在保护室的我这里。
中午时分,一位年轻的警察在我身上捆绑了一条细小的麻绳,并用披风把麻绳遮盖起来,便拉着我搭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心境竟异常平静,只是有点想念保护室和那个有点色色的老警员。唉,这样的我是怎么一回事?被当作罪犯般捆绑起来,我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即使到了许多年后的现在,再次回忆提笔写下从前的事,我的心情还是一片安宁。
但是,在我的印象中,有那么一件错事,至今让我寝食难安,并念念不忘。那时候,我在检察院一间阴暗的房内接受讯问。那位检察官看起来已经有四十多岁,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成熟的气息(如果我可以算得上相貌堂堂,那我的英俊一定带有淫邪之气,但这位检察官气宇轩昂,他的英俊带有睿智沉静的气息),他看起来不像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我放松警惕,漫不经心地说起事情的经过,但此时,我又咳嗽起来,我拿出手帕,赫然发现上面的血迹,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卑劣的主意,说不定咳嗽真的可以帮上忙,于是我又用手帕捂着嘴巴,装着重咳了两声,并偷偷瞄了一眼那个检察官。
这时候,他依旧镇定地看着我,笑着问:“这咳嗽是真的吗?”
我大惊失色,即便是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我还是坐立不安。中学时代,竹一当场揭穿我伪装的面目,他那句“你是故意的”让我跌进地狱,现在的惊慌和那时候相比,丝毫都没有减少,甚至还要多。那两次,是我的伪装面目被当面揭穿的记录。有时候,我甚至想,宁愿那位检察官干脆直接判我十年有期徒刑,也不要忍受他那平静语调下的耻笑侮辱。
最终我得到缓刑起诉。
但我依旧郁郁寡欢,悲戚地坐在检察院的长椅上,等待担保人比目鱼。
透过身后的窗户,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空中的晚霞,还有排成“人”字形翱翔的海鸥。
[第三手札]之一
竹一说会有女子迷恋我的预言已成真,但另一个却落空了,那个我会成为优秀画家的预言。
我只是成了一个不入流的漫画家,替一些三流杂志画些不堪入目的漫画。
由于尽人皆知的殉情事件,我被迫退学,搬到比目鱼家二楼的房间里,家里暗中把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寄到比目鱼手中,并非直接交给我(那似乎是家里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偷偷给我的钱)。就这样,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家,和家人也完全失去了联系。即使我再努力强笑,比目鱼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他严重警告我:“不能外出,必须就在这里。”这个180度转弯的态度,真让人诧异,应该是可笑才对,人类的转变竟也像那说下就下的六月雨一样,快得让人咋舌。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比目鱼的眼皮底下,他怕我会追随女子而去,再次自杀,因此限制我的活动。我无法喝酒,也无法抽烟,整天都窝在二楼的房间里看杂志,我的意志已经被消磨精光,甚至连自杀的勇气也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