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目鱼的家在大久保院专隔壁,虽然他打的招牌都是“古典书画商”“青龙园”这响亮的名号,但他店的所在地不过是一栋住家楼,而且他只是其中一个住户,店门狭小,店内杂乱不堪,尘埃满布,堆放着许多破旧的东西(比目鱼也不是靠卖这些破烂谋生,他是个中间商,靠促成两个老板的生意谋生)。他很少看店,每天都苦着脸出门,留在家看店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孩。这小鬼除了看店,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监视我。一有闲暇的时光,他就会和邻居孩子玩传接球的游戏,这孩子似乎把我当成一个白痴疯汉,常对我颐指气使,我天性不喜与人反抗,所以装着唯唯诺诺、服服帖帖的样子。这孩子是涩田的亲儿子,但因某种原因,他们并没有对外公开关系,似乎也是这个原因,涩田一直打着光棍。印象中听家人说起过这个八卦信息,但我一向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所以并不了解具体的细节。不过这孩子的眼睛酷似鱼眼珠,所以他指不定真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如果这是事实,那这对父子还挺凄凉的。他们以为可以瞒着我,夜里偷吃外卖荞麦面。
在比目鱼家的那段时间里,我的三餐都是这个小男孩送上来的,而他们常在昏暗狭窄的一楼用餐,不时可以听到餐具碰撞的叮当响声。一个三月底的傍晚,比目鱼估计是得到了其他的赚钱路数,或是他心怀鬼胎(即使这两个原因都猜对了,他估计还有其他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请我到楼下的餐桌上,并意外地请我喝酒,菜里没有比目鱼,而是鱿鱼和其他生鱼片。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夹起沙丁鱼干,看着那鱼眼珠,我忽然觉得有点微醺,不禁想起过去自由自在、寻欢作乐的时光,甚至想念起堀木,我向往自由的生活,差点就失声哭起来。
自从来到这里,终日在比目鱼和那男孩鄙夷的眼光下生活,我已经失去了搞怪的能力,整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连比目鱼都不想和我长谈,我更没有主动找他吐露心声,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缓起诉的意思表明你不会被记录在案,只要你振作起来,脱胎换骨,主动把你的计划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和世人的都一样,如此包罗万象,而又含糊不清,他们话中有话,藏有莫名其妙的戒心,还有那数不尽的算计,我真的无从回答,只能自甘堕落,或是搞怪敷衍,抑或是低头认输、默不作声,随对方做主。
以后的我才明白,那时的比目鱼只要简洁明了地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任何难题都可以轻松化解,但他弄巧成拙的算计,不对,应当说那是世人都有的虚荣心,让我的心无比压抑。
如果当初的比目鱼可以这样说,那该多好!
“你从四月开始,随便找一家公立或私立学校就读吧,只要你继续你的学业,你家里会给你支持的。”
之后的我才清楚,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如果他可以如实告诉我真相,我一定会顺从他的意思的。但谨慎的比目鱼采取了这样迂回曲折的表达方式,让我莫名起了叛逆之心,人生的路途也从此改变。
“如果你真的不想认真和我谈一谈的话,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们可以谈什么?”
我感到非常茫然。
“就是你现在所想的事情。”
“例如哪些呢?”
“这你还需要问我?你日后有什么计划?”
“你是建议我去工作吗?”
“不是,我是想知道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是,即使我想继续上学,但我……”
“那是钱的问题。但钱并不成问题,主要看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家里会继续支持你的——这句话他为什么一直不说呢?只要他当时这样说,我一定可以选择好方向,那时的我仍旧不知所云。
“你有什么想法?对于未来你有什么计划?你一定不会明白照顾一个人的难处。”
“真是对不起。”
“说实话,我很为你着急。我并不希望你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答应要照顾你。希望可以看到你洗心革面。拿你未来的计划来说吧,只要你主动告诉我你的计划,我也会听取你的想法,尽力帮助你的。我并不富裕,可以给你的帮助也非常少,所以你要清楚,你过不了以前那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了。但是,只要你从实际出发,为自己以后的人生做一个慎重的规划,然后找我商量,即使我可以帮上的忙有限,但为了你的前途,我还是会尽力而为的。你明白我的苦衷了吗?你有什么计划呢?”
“如果你不想再让我住这里的话,我会去找工作的。”
“你开玩笑吗?要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即使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找工作也非常艰难。”
“不是,我不是为了钱去上班。”
“那你的想法是?”
“我想当一名画家。”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非常坚定。
“你说什么?”
比目鱼大笑起来,他身影里透出的那丝狡黠,使我毕生难忘。似是轻视,但又有点区别,如果把尘世比喻成大海,在那深不可测的海底,就一定有这种身影,那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穿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寓意的笑容。
“你继续这样的话,那我们就没法好好商量了。你好高骛远,一点都不安分守己。你考虑清楚吧,今晚再深思熟虑一下。”他说完后,我立马就逃回二楼,躺在床上的我,六神无主。天亮的时候,我就这样离开了比目鱼家。
黄昏时分我再回来。我去找了一个老朋友,听下他的建议,请放心。我可以担保。
我给比目鱼留下了这些字,并留下了堀木正雄的名字和住处,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那里。
我并不是因为比目鱼的那番话,对他怀恨在心才离开他家的,而是因为比目鱼说的都是实话,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对将来也完全没有头绪,如果继续留在他家里白吃白喝,我心里也不好受。只要我一想到,比目鱼会因我的奋发向上,而需每月给我额外的资助,我便感到坐立不安。
但是,我离开比目鱼的家,也不是真的想找堀木商量“未来的计划”。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比目鱼暂时放心,所以我才留下了堀木的名字和住处。(我并非按照侦探小说的套路,为了争取更多的逃离时间才留下的这封信,不对,多少都有一点这个倾向,但更多的是,我担心自己的举动会让比目鱼感到讶异,而茫然失措。不管怎样,真相终究会大白,但我害怕说出事实,所以想各种方法遮掩,这也是我的可悲之处,这就像人类所说的“说谎”,但我的谎言并非为了给自己谋利,只是担心事情暴露后对自己不利,依据“全心全意为人服务的宗旨”,即便这个谎言再怎样经不起推敲,再怎样愚昧,我依然都会费心地给它加上修饰语。但是转念一想,大家口中的“正人君子”不都是常做这样的行径吗?)
我走出比目鱼家,一直来到新宿,把身上的书全部卖掉,但最终还是无路可去。我诚心对待每一个人,但却没有得到真心实意的友谊。堀木只是我的酒肉朋友,可以当作特例,和任何人相交,我感受到的只有痛苦,为了消除痛楚,我竭力伪装成丑角,但只让自己更加疲惫不堪。在路上看到认识的人的身影,甚至只是身影相似,我都会大惊失色,感到一种无形的恐惧。虽然我知道很多人喜欢我,但我却没有爱人的能力(我非常怀疑世人是否拥有爱的能力)。我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有知心朋友,我连登门造访别人的勇气都没有。别人家的门口,对我来说,就如《神曲》里的地狱之门一般,甚至还要恐怖可怕,有时我还会觉得别人家的门前正有潜伏着一只怪兽,对我而言,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
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交往,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前往造访。
还是去找堀木吧。
这真是假戏真做。我下定决心要去浅草找堀木,就如信上写的一样。我从来没有到过堀木家,一般都是致电他,让他过来找我。但现在的我,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而且现在的我如此潦倒,估计堀木是不会仅凭我的一通电话就来找我吧,于是,我下定决心登门拜访堀木,即使我心如此畏惧,就这样,我坐上了电车。但那一刻我发现,堀木成了这世上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堀木并没有出去。他家的位置在一条肮脏的小胡同里,是两层的小楼,他的房间在二楼,仅可以放下六床被子的房间。堀木的父母已经年迈,他们正和一位年轻的工人敲打着、缝补着,在一楼忙着制作木屐鞋带。
那天,我从堀木身上看到了城市人的另一面,用俗话说,那是老于世故的另一面。我这个乡下人被他的自私、冷漠吓了一大跳。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一个非常坚定、有主意的人。
“你做的事情真的是太惊世骇俗了。你父亲宽恕你了吗?没有?”
我实在不敢把逃走的实情告诉他。
我依旧和以前一样,含含糊糊。虽然我知道堀木一眼就会把我看穿,但我依然搪塞着说:
“事情肯定会解决的。”
“这事情可非常严肃。我建议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抗争了。我今天还有事情,最近我忙得焦头烂额。”
“要忙什么事情?”
“喂!小心!别把我坐垫的绳子弄断!”
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地用手指使劲地拉扯着坐垫其中一个角的线条(不清楚是绑绳还是绑带)。堀木似乎非常珍惜家里的东西,所以他可以为了坐垫的一根丝线,毫不留情地指责我。细细想来,和堀木做朋友的这段时间里,都是我单方面在付出。
这时候,堀木的母亲端上来两碗年糕红豆汤。
“呀,你瞧你……”
堀木俨然孝子一般,对母亲恭恭敬敬,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很不自然。
“真麻烦您了,是年糕红豆汤?太丰富了。其实不劳您费心的,我刚有点事要外出处理。但既然您特意煮好了红豆汤,不吃的话就浪费掉了,那我就好好尝尝这美味。你也喝点儿吧,这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啊!实在是太美味了。”
他吃得心满意足,一点都不像弄虚作假。我也尝了一下,但我觉得就像喝洗澡水一样,那年糕的味道也非常奇怪。我并非鄙夷他们的穷困(那时的我没有觉得难吃,并且非常感激他的母亲。虽然我畏惧穷困,但丝毫没有看不起穷人)。从这碗年糕,还有心满意足的堀木身上,我看到了城市人朴实的禀性,还有东京家庭那种内外有别的真实面目。只有我依然那么愚昧、内外不分,不断逃离于世人之外,最后弄得形影单只,连堀木也不再搭理我。对此,我狼狈不堪,拿着破旧的筷子,心里一片凄凉,一心只想记下那一刻的感受。
“抱歉,今天真的有要事。我要先走了,对不起。”堀木边说着,边穿上大衣。
这时,到来了一位女客人,她的出现,让我日后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一时间,堀木变得神采飞扬。
“啊,真抱歉。我刚好想去找您呢,但有个人不合时宜地跑上了门,不用管他,没事,请进来。”
堀木显得非常不淡定,我拿出坐着的坐垫,递给堀木,他一把抢过坐垫,翻了个面,请女子坐下。房间里只有两张坐垫,一张堀木坐着,另一张那个女人坐着。
这个女人又高又瘦。她把坐垫放在入口旁边的角落里,然后坐了下来。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她似乎是杂志社的人,之前让堀木帮忙画插画,现在专门来取画。
“我们等着用了。”
“我已经完成了。早就完成了。你都过目一下。”
这时,有一封电报送上门来。
堀木看完后,脸上由晴转阴,板起了脸。
“嘿!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电报是比目鱼发来的。
“不管怎样,你必须马上回去。我也想送你回去,但我实在抽不出身来。分明就是离家出走,竟然还满不在乎的样子。”
“您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在大久保。”我脱口而出。
“那在我公司附近呢。”
女子的故乡在甲州,今年二十八岁。住在高原寺的公寓里,有一个快五岁的女儿。丈夫去世已经快三年了。
“你以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怪不得那么细心,真让人怜惜。”
自此,我依附这个女子过起了小白脸一般的生活。静子(女记者叫这个名字)到新宿上班后,我便和她的女儿一起看家,她女儿叫茂子。茂子非常兴奋,我没去之前,茂子总和公寓的管理员玩,现在她可以和我这位贴心的叔叔玩了。
我混混沌沌地在那里逗留了约一周。有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挂在公寓窗外的电线杆上,风筝已经变得破烂,但依然紧缠着电线,似乎在点头一样,每次看到那只风筝,我都忍不住无奈地苦笑,面红耳赤,有时睡觉还会噩梦连连。
“我想要一笔钱。”
“你要多少钱?”
“非常多……有句话说‘囊空如洗,情缘断绝’,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别傻了,那不过是过去的说法……”
“真是这样吗?我觉得是你没看透。再维持现状,我可能会离开这里。”
“究竟是谁缺钱,谁需要离开呢?真是莫名其妙。”
“我想挣钱,用自己挣来的钱买酒、买烟。我的画一点都不比堀木的逊色。”
这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是小时候画过的那几幅自画像,就是竹一认为的怪物。我丢失的画作。它们已经丢失在我多次搬家中的路途中了,在我看来,那是我最优秀的杰作。后来,我试过各式各样的作画方式,但都比不上那些画作的水平,我的心灵始终被一种空虚感所占据。
如一杯剩下的苦艾酒,啊,我多么想让她看到那些画,让她发现我的画画才能,这股渴望无休止地折磨着我。
“画画水平怎么样啊?你还会正儿八经说着玩笑话,挺可爱的。”
我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我是严肃的,啊,我多么想让她看到那些画,我一直被这种烦闷缠绕着,转念间,我不再坚持原先的想法。
“漫画。我的漫画水平一定比堀木的高。”
她竟然相信了我的话,而这不过是我应付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