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汴梁,他们先不忙着进城,在城外绕了一圈,果然在西北城门外二里不到的地方又见一脉城墙。平旦生急着要千户侯携他越墙进去看个究竟。千户侯却说:“里头那么大,走马观花的有什么意思,还是要寻个正当身份进去,慢慢看上一两个月才好。”平旦生赞他想得周全,于是二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先进汴梁城安顿下来再说。
汴梁是古城,古城古城,古树之城,人事有代谢,建筑有兴废,有一城古树在,不愁没有千年帝王州的气象。人工开凿的河道不下数十条从四面八方汇入城内,上空常年飘着一蓬湿气。站在城外的高丘上看汴梁城,虽是中原干旱之地,却也湮润得如同旧宣纸上的一抹水印。
他们进城时已是薄暮,太阳刚收尽水面上的最后一缕金光,竹布蓝的夜色慢慢从河里升起,月亮也悄悄爬上了东墙的垭口,将青石路面镀上一层幽幽的荧光,来往的行人如同行走在梦里。随着各国迁来的人口越来越多,路上南北的服饰纷繁错杂,加上近来又流行起复古之风,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金水桥上走来几个儒生,戴着一种叫切云冠的高帽子,衣服是庄严的铜绿色,据说这是战国时期的服饰。
上清宫前的松柏下有几个男人在饮酒,他们穿着东晋流行的蝉翼纱水袍,要费寻常衣服三倍的布料,层层的衣纹像流水一样叠在身上,全靠剪裁考究才不显累赘。他们用松叶煮酒,又将名为“五石散”的矿物质粉撒进酒里。据说魏晋时候的人服用这玩意儿是为了让皮肤透白莹润得能看见里面的血管,为此宁可付出早夭的代价,如今这风气又悄悄流行起来。他们的车停在道观前,拉车的竟是几头鹿,正低头吃着菊丛下的青草。
桃花洞前纳凉的几个女人穿着袒胸的唐装,梳着一种叫堕马髻的发式,将所有的头发做成蓬圆的形状压向脸的一侧,由于身材不像唐朝女人那么丰肥,总有点擎不住似的要向一侧倾倒。她们画着啼哭一般的八字眉,点着圆撅撅的花苞嘴,眉心贴着鸦黄的花钿,可纤瘦的身材实在撑不起这样的繁复,还尽力模仿着愚肥的神态,看着有些可笑。其实在男人偏于阴柔的时代,崇尚的都是骨感的女人,过往的路人都用嘲笑的眼神看着她们。
这也是世道太乱,人心纷杂所致。四方的战乱还未结束,新皇帝赵匡胤征战在外。他的统一大业是指日可待的,至于匡正世道人心,世人对这个武夫并不看好。
平旦生和千户侯经高人指点,每天混迹在景德寺后的一个勾栏里。这里日夜有各种表演,是汴梁城最火的娱乐场所,许多官员和家眷也乔装成平民前来观看,在这里有的是机会勾搭上有权有势的女人。平旦生进去一看,里面俊男甚多,他那点姿色并没什么优势。敢来汴梁这种地方闯世界的,没有才学便有长相,这没什么稀奇。平旦生却夸下海口,说不出十日就能收罗一批。千户侯不信,谁知没几日,那些权贵的家眷还真被他勾搭上了好些。千户侯问他凭什么?“凭我眼中所见的女人和你们所见的不一样。”平旦生指着一个戴连帽斗篷的女人道,“你看她,成日用纱遮着脸,看上去那么清高,世上的男人都不在她的眼里,到了床上可能是另一回事了,兴许喜欢忍受些异样的屈辱也未可知。倒是那边那个看上去温柔乖顺的,霸道着呢。”
千户侯哪里听得明白这个,平旦生却还在侃侃而谈:“这道理原不比别的,女人心里那些道道,不但旁人很难看到,便是她们自己,没有男人拨草寻蛇的去耍弄,也是看不到的。如今道德日多,人心日伪,男人之伪多在下半截,女人之伪多在上半截。所以她们的心与口常常不一致,就连她们镜中所见的自己也日日不同。一个女人若不幸嫁了个蠢夫,就好比包了饺子喂猪,撑死了也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馅。就算知道了,女子以七年为周期,身心皆会有转换,其间的变化幽微曲折,渺茫难求,就如同精妙的乐器,非天赋异禀者不能弹奏出妙处来——我便是这等旷世难遇的奇才。真要能将她们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个自己拨弄出来,让她们得了趣,别说不会离了你,就是你骂她打她撵她走也是不能的了。”
见千户侯听得晕头转向,平旦生只得再去向那些女人打探进禁宫的事。都说想进皇宫不难,唯独进这个禁宫办不到。平旦生听了便闷怏怏地看台上一个乌斯国的女子表演驯兽,只见她将头伸进老虎的口中又退出来,又命令一条青色的蟒蛇将一只兔子吞下去又吐出,兔子还是活的。
旁边有人指点道:“这个乌斯女子去禁宫里表演过,兴许有办法携带你进去也未可知。”
千户侯听了在一旁拍手笑道:“我不信这样的女人你也搞得定?”
平旦生道:“凭她是谁,只要我想,就自然有办法。”
平旦生这底气也不是凭空而来,他有个三字诀:一看、二扮、三诈。
所谓“看”,就是先看那女人的眼神,看她留意哪一类男人,摸清她的喜好。诀窍是要分清哪些女人是以不看为看的,有时候连正眼都不瞧的才是她们心里喜欢的。
看准这女人喜欢哪一类的男人,然后是“扮”,扮成那女人喜欢的类型,等着她自己上钩。“扮”字不比“看”字,没有一定的训练不能掌握。他自创了许多练习的方法,手眼身段不说,还找老师学习琴棋书画棍棒弓马,这样扮文扮武都可以传神。他花大价钱做了一面很大的铜镜,日日对着镜子练习各种情状。那镜子多大?有一回扮武夫,他让仆人将铜镜抬到屋外,那镜子大到连马带人都能照到。镜子将日光反射向空中,四野八乡都看见了,都说是妖光。本来有人想告他有伤风化,要衙门拘管他,如今都说他被妖精附住了,也没人敢管他了。
若那女人还不主动上钩,他就会假装喜欢她身边的一个人做幌子,妯娌姑嫂或者侍女——这是“诈”。让那女人看得见摸不着,他还在一旁若即若离地拨火。等火候到了,再弃了那个幌子,稍施手段,此时再没有失手的道理。
平旦生凭着这等秘而不宣,难学好用的本事,这么多年少有失手。也是他投了那番女的缘,才“看”了一两回,那番女就主动招惹起他来。问题是那番女并不投平旦生的缘,身材高出平旦生半个头不说,火红的头发偏偏配一双碧绿的眼睛,红配绿做成衣裳乡下人都不喜欢了,何况是长在脸上。而且看人的神情过于冷幽,眼睛里面像藏着妖魔。脸过于窄紧,不像真人,倒像一具蒙着美人皮的铜模子。平旦生暗暗下定决心不和她上床。
番女邀请平旦生去看她的蟒蛇和老虎。两人出了城过了河,来到河对岸的一片荒地。这里有好多帐篷,是国外马戏团的聚居地。那些胡人看着平旦生,都在指指戳戳地说着些什么,虽然听不懂,平旦生却能明白他们是在说这个番女淫荡,并且取笑他。
平旦生跟着番女进了一个帐篷,里面没有灯,先闻见一团腥膻之气,借着天窗漏下来的月光,看见那只老虎正伏在地上——竟然没有关在笼子里,平旦生这一吓可非同小可,差点没跌在地上。那番女飞快地揽住他的腰,掳他进了帘子内。平旦生瘫坐在一块羊毛毡子上,刚喘匀了气,又看见老虎在帘子外面踱来踱去,两腿又筛箩一样抖了起来。那番女把墙上的火把点了,熊熊的火光投在淡金色的帘子上,帘后的老虎便隐去了。她走到熏笼旁,扔了些香料进去,向平旦生一笑:“气味腌臜别熏着你。”
平旦生环顾四周,空空荡荡徒有四壁,只有正中间兀然摆着一架铜床,床上没有被褥,只铺着张巨大的兽皮。他忽然领会了这个地方的用处,心里害怕起来,正要找个借口离开,却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像是麝香和腐熟的热带水果混在一起的——气味不对,他忙用手掩住鼻子,身子已经软软地向床上倒去了,兽皮上的毛扎得他每一个毛孔都敏感异常,仿佛浑身都长出了鼻子,香气顺着身上的鼻子直往身体里面钻;又仿佛浑身都长出了眼睛,他不用睁眼便能看见帐篷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番女将灯灭了,褪了自己的衣服,帘后的老虎又在月光里浮现了。这会儿平旦生却不知道害怕了。番女看了眼平旦生,欲前又不前,却回身掀帘向那老虎走去。她用小腿蹭了蹭老虎,那虎便匍匐下来给她当靠垫。她靠在老虎身上,人和虎都盯着平旦生。月光从天窗漏下来,她的脸隐在暗处,身子裸露在月光里,她用冰白的颈项擦蹭着热黄的虎皮,两条白腿互相摩挲着,看得平旦生灼热难耐。忽有一阵凉风,是那条青色的巨蟒正悬在铜床的帐钩上向他吐着信子。平旦生此时不但不怕,反而欢喜起来。又见眼前一暗,那蟒蛇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兽皮上,凉飕飕地钻进了他的胯下……
番女这才起身向他走来。平旦生身子虽不能自主,心里却是清醒的,他知道这叫迷奸,只暗暗赞叹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且不说这诡异的熏香兽皮,连蟒蛇都能驯化成了淫具……
胡思乱想间,蟒蛇和番女都上了他的身,身子冷一阵热一阵,真魂已近极乐,飞升空中,看见一青一白两团肉光缠在自己身上……平旦生的双手乱摸乱抓,忽然摸到一个坚硬的巨物,吓得他“哎呀”一声翻身滚落床下——那番女竟然是一个男人。一身冷汗出来,神志也清醒了许多。
那番男重新燃起了灯,蟒蛇已不知去向了。询知平旦生不好这口,番男也不再勉强,说能在他的迷药下自己清醒过来的人,平旦生是第一个。平旦生说了自己的身份,番男才知道是碰到了同行。于是成了朋友,番男得知平旦生的目的,便答应只要有机会就将他携带到禁宫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