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之际,沾点权势的就可以圈地为王,砖头瓦块也能成精,多少称王称霸的转眼又丢了脑袋,买官卖官如同儿戏,正经门路难谋生计,读书人无处售技,不如读那春宫画本,还能有实在的用处。这样一来,世上稍有才干的一半成了盗贼,一半做了淫棍。
有个平旦生,长得极窈窕,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态度,一双眼睛顾盼生风,专往有妇人的所在打量。有人处惯于惹蜂逐蝶,卖弄俊俏;独处时杂学旁收尽修炼些御女之术。江湖上的人送他的外号也贴切,“平旦”者,越是天快亮的时候他越忙。祖上颇有些产业,现放着一房妻室,用来伺候老父老母兼堵他们的嘴,自己打着求学的幌子四处游荡。
有回他携一妇人到住处,在灯下细看,满脸雀斑,脱衣时,小腹上又现赘肉,不该年少时多读了几句书,读坏了眼睛,先前没看仔细,正在懊悔,偏那妇人还惯爱乔张做致推推躲躲,平旦生便将计就计倒头睡了,急得那妇人弄醒他不是,不弄醒也不是,煎灼间心生一计,娇叱一声:“有贼……”不想梁上真掉下一个贼来。平旦生惊醒,正不知身在何处,忽听门轴“嘎吱”一响,那妇人已先贼一步逃得无影无踪了。
那贼拍手笑道:“我做梁上君子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从梁上掉下来,你没中那妇人的计,我倒中了计了,还是你在妇人身上在行。”平旦生一问才知这人是鼎鼎有名的“千户侯”。两人都是道上极有声望的,也都神交已久,便相约去河边小酌一杯。
他们是没时辰管的,酒馆却有时辰管,都已经打烊了,只得将就在河边风吹浪荡的夜宵摊子上坐一坐。谁知刚坐下又下起毛毛雨来,雨落在脚边的干土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不留神还以为是冷灶上烧着壶半开的水。这个时候平旦生从来就是在软香堆里,何曾落过单,加之几杯酒下肚,不免想起这几年的苦处,为了个色字漂泊不定,如同觅食的野狗一般,于是用细长白润的手指摩挲着桌子道:“我也是苦读过诗书的,这年头要是能靠学问做官,我怎肯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千户侯冷笑道:“做官?做官的能有几个好人?和贼比起来,无非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
平旦生道:“照你这么说,那官竟和贼一样了?”
千户侯道:“这还用说,做贼的只怕还多些良心也未可知。拿我来说,我就有五不偷:穷的我不偷,有钱人丢金丢银都不值什么,穷人家丢了半坛米,没准就要出人命,害人性命的事我不做。出门在外的不偷,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的为一点小钱陷人于绝境的道理。鳏寡孤独不偷,非但不偷,偶尔周济一两个也是有的。去庙里求签问卜的不偷,没有难处谁会去求签问卜,何苦让人灾上加灾。倒是庙里和尚的钱我偷过,借着菩萨的名号骗人钱财,天都不容,偷了他,替菩萨解了气,在功劳簿上也会给我记上一笔的。读书人我不偷,这年头还肯老老实实读书的都是本分人,况且我平日好赌个钱打个牌,‘读’就是‘赌’,‘书’就是‘输’,偷了晦气。如今世风日下,凭正经本事谁敢说能做成个什么事?赚的钱还不够上下打点的。那些买卖人都有把柄在当官的手上,就看孝敬没孝敬到。如今人人害我我害人人已成定例,世上哪里还有‘廉耻’二字?我的脾气是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平生最爱偷的就是那些贪官奸商,一旦得手那个痛快那个解气。况且我们这行天不收地不管的,我这外号怎么来的?千户侯千户侯,那些大户人家的钱财随时可以取来用,岂不是赛过王侯?请我做官我都不会去的,你老兄的日子想来另有一番自在处,又何必发此哀叹?”
平旦生忙说误会了,自己想做官倒不是为了别的,只为日日有美色送上门来,省了四处奔波之苦。千户侯这才哈哈一笑,又投机起来。酒至酣处,千户侯拍桌长叹道:“如今江湖上的虚名倒是有了,只是那些大官的府上没偷过几回,偷的都是些小喽啰,日后还是难说得起大话。”
平旦生问:“你刚才不是说世上的高墙没有能拦得住你的吗?”
千户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这行从来就是好进不好出。进去的时候是空身,出来的时不是肩背就是手提。再说那些大官府上,哪个不是庭院游廊一进套着三四进,就是光明正大地进去,没个半天也摸不清道路。加上里头家丁小厮日夜巡视,墙头廊下的灯通宵点着,一旦困在里面,不好躲不好藏的,等人家发现失了盗,敲锣打鼓地嚷起来,就更麻烦了。”
平旦生听到这里将醉眼一挑,慢声慢气地道:“世上的高墙,我只愁进不去,只要进去了,没有我出不来的,非但能出来,还要大摇大摆地出来。”
千户侯停了手中的筷子细听——
“常听人说,这世上极品的美色都在官宦人家,年年清明庙会的时候,我也没少在城门外边守着,可惜人都在轿子里,就是到地方下来,隔着仪仗随从,能看清肉色就不错,没有一回看清过眉眼的。要是兄台不嫌弃,咱们联手,你负责进,我负责出;你取财,我取色,岂不两便?”
听到这里千户侯忍不住将筷子一拍,震得满桌的盘盏一顿乱响:“好好好!咱们联手,何愁大事不成?所谓见者有份,以后有我的自然有你的。”
平旦生心中暗喜,又将千户侯上下打量了一番,枣红脸,厚胸膛,眼角高吊,骨脉贲张,虽说是粗人长相,却自有一股虎将的风神,便笑道:“你要是看上哪家的妇人,也着落在兄弟身上。”
千户侯正色道:“若论这个,我不比你便利?凡事不能太贪,我和你又不一样,你是那妇人情愿,我要是又取财又取色,实在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
平旦生心里暗笑他是个无趣的人,嘴上却说了好些奉承的话,仍旧吃酒谈笑不提。
此后,二人专拣那官大的下手。千户侯先将平旦生送进去探路。花前柳下,西厢东墙,平旦生或托言求亲访友,或托言误入桃源,话编得再假,凭他那低眉笑眼的殷勤和万里挑一的好相貌,不愁没有婢女引路婆子赠饭小姐偷眼夫人奉茶,一来二去想不勾搭上都难。有那官员外出,单留妇人在家的,千户侯携平旦生潜入卧房,直看个一览无余不说,若那妇人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平旦生便悄悄摸上床去,那妇人不知是真是梦,也有先乐了再说的。千户侯趁此时节将财物到手,然后二人一去不返。那些妇人明知失贼也不敢声张,反倒事后百般替他们遮掩。这样不到一两年,那些大官府上多半都被他们踩踏过了,千户侯也积累了私财无数。
真是忙中光阴容易过,倏忽又到了清明节。平旦生年年清明最忙,如今时势变了,一年中反倒这一天不敢上街,怕被那些扫墓踏青的宦门家眷认出来。外头艳阳高照,郊外回来的人手上不是柳枝就是桃花,越发显得屋里湿冷难耐。难得见几回这样的好太阳,平旦生便约了千户侯去郊外游玩。
出城往西走,路边净是些杂草丛生的荒地。原先的一抹青山,如今大树被砍伐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头。山脚下有个采石场,采石烧灰山被凿去了半边,河水白浊不堪。上游栉比鳞次都是官员修的苑囿,好山好水都被圈在了里头。千户侯越发燥渴难耐,见前面有个古渡口,一叶扁舟系在柳树下,柳树下是个茶摊,便过去买碗茶喝。
茶摊边坐着两个人,听口气一个是生意人,另一个缺了条胳膊的是个退役的军人,都是扫完墓回来的,正在长篇大套的说着些不太新的新闻,无非是宋主赵匡胤如何攻下后蜀,如何将蜀主孟昶连带三千宫人尽数掳往了汴梁,又说蜀主的宠妃花蕊夫人如何的貌美,如何能诗会文。
千户侯坐在竹椅上吹凉风看鸭子也不理论,平旦生靠上前去笑问道:“这花蕊夫人现在哪里?”
军人道:“听说赵匡胤在汴梁建了一座行宫,那些亡国之君一个不杀,都给养了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卖茶的老头先笑了:“信得了那许多,你刚才说蜀主的宫人有三千,没有三千,五百总有吧,寻常的大户人家连奴带仆二三百人也不算稀奇,天下已经被赵匡胤平定了一半了,大大小小那么多的国君,哪有那么大的宫殿装得下?”
生意人道:“我刚从汴梁回来,听当地人说是有这么回事。说是安置在西北城门外,那里原有一些前朝王公贵族的旧馆。我去看了,拆了邻近几里的村户,外头封闭,里头打通,引了两条河进去,再连上原来梁国的一片皇家苑囿,覆压少说也有个几十里,有点城外之城的意思。好些商贩围在外头卖各国的土产,只是看不见里面。”
平旦生来了兴致:“这么说来,天下的美色岂不都在里头了?”
生意人道:“这还用说。不说别的,单说我在城门口看见古玩摊上的几幅锦缎,说是蜀国的宫人路过时垫在地上坐了,弃了不用的。那织工颜色,只怕汴梁上等丝织行里也寻不出这么好的来。”
卖茶的老头道:“赵匡胤这般仁义,也不打到我们这里来,我们离得更近,怎么舍近求远去打蜀国呢?”
生意人道:“不杀亡国之君也不见得就是好皇帝,天下事谁说得清呢,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真得了天下,也未必能对老百姓好。”
军人道:“管他好皇帝坏皇帝,只要能把这天下给平定了就是好事,乱下去总不是办法。”
平旦生在一旁笑道:“他乱他的,与咱们什么相干?人生在世,无非是口腹之欲,房室之乐。就拿我来说吧,不该祖上留下些田产,若碰上太平年月,家里非逼着念书做官不可,幸而碰上这乱世,才能终日悠游,不受驱驰。我看各位也都是不愁吃穿的人。就算没饭吃,房室之乐总是有的,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吗?何苦操那些闲心。”
生意人道:“这话欠妥,饱暖才思淫欲。吃不饱穿不暖的,哪来的这个兴致?”
平旦生道:“不知道别人怎样,我是只要这事妥当了,不吃也饱,不穿也暖。”
生意人道:“看来你倒是个天生的淫棍。”
平旦生笑道:“承蒙夸奖,我倒觉得这男女之事原比别的事正经得多,都是世人给讲坏了的。你们做生意的怎样?人骗骗人;当兵的人杀杀人;当官的人害害人,终又害人害己。天下事损人利己的多,利人利己的少,只有这事于人于己都好,天造地设的阴阳之道,自开辟鸿蒙之时,道德人伦之先就有的,岂能任世人随意褒贬?什么万恶淫为首呢,依我看该是百善淫为先才对。”
卖茶的老头道:“照你这么说,那淫人妻女也是好的?”
“只要人家妻女愿意,有何不可,都是那些说三道四的事后害人。”
生意人又问:“你刚才说当官的害人害己,这话怎么讲?”
平旦生道:“当官纵有千好万好,据我看也有三大害。第一,当官无大事,酒肉便是大事。我家世代是行医的,小时候也读过几句《内经》《伤寒》,养生之道贵在‘食不兼味’,‘滋味淡薄’,吃差了无非是个瘦字,吃太好才是万病之源。加之终日操心算计,当官的哪个不是年过三十就中气不敛,髀肉丛生。我母舅家一个表叔,进官场才几年,还是个芝麻大的主簿,生生老了十岁,肥了三圈。此事换了我是断然不干的,就算日日美色,她心里不喜欢你,也是所得不偿劳,如此……”
生意人截道:“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过于惊急,什么叫‘所得不偿劳?’你先讲清楚了再讲下面的。”
“他也算个读书人?”千户侯望着鸭子叹了口气。
只听平旦生道:“好比是嚼螃蟹腿,累了半天,也没嚼出个什么来,这可不是‘所得不偿劳’吗?”
卖茶的老头先笑了:“倒也是这么个意思。”
平旦生越发说得兴起:“所以只要当了官,于养生一路就断绝了,这是一害。都说当官的鸡犬升天,身边人也有身边人的道理,你若是获了罪,诛三族诛九族,风险共担,利益自然也该均沾。如此一来,当了官便等于欠了所有人的债,得到了未必领情,得不到便心生怨恨。予人千次未必落好,拒人一次便结了仇怨,人心自古如此。这样一来,岂不是于人伦亲情一路也断绝了。再说第三害,风月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就说此刻吧,我们坐在这里清风杨柳,何等惬意。当官的有没有空闲先且不说,出门就是车马随从,鸣锣开道,纵有清风明月,早就喧扰得不堪了,只怕做梦都没有一个人的梦,哪里还有‘自在’二字,岂不是于清风明月闲情逸致也断绝了?此为三害。”
生意人道:“当官之事被你说得这么不堪,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倾家舍命地要去弄官做呢?”
平旦生道:“何谓‘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呢,说的不正是你我吗?”
众人都赞他说得妙,又见天色不早了,便都付了茶钱散去。
二人于是往回走,没走多久,便看见一陌荒原连着古城,平旦生忽问:“去的时候那么远,回来的时候怎么觉得近了许多?”
千户侯道:“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路第一回走新鲜,自然觉得远,走一回熟了,不新鲜了,就觉得近了。”
平旦生脚下慢了,痴想了一会儿,跌足道:“难怪近来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快,想来也是此理。如此看来,若日日重复,就算活一百年只怕也快得很了,不如我们一起去趟汴梁,想个法子混到那个什么宫里面去经历一番,好过在这里日日空耗,你看如何?”
千户侯果然也有此心,二人一拍即合,便择日登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