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又下了一场暴雨。高有忠毕竟年岁大了,竟着了一些风寒。独孤元嘉特意准他休息,还命太医前去看视。
这天在小宦官的服侍下喝完了药,便又躺下了。高有忠也睡不着。他是劳累惯了的人,突然叫他躺着反倒浑身的不对劲儿。他翻了几个身,默默看着那十一二岁的小宦官忙来忙去,不禁想起自己当初比他年纪还小就进了宫。挨那一刀的时候,痛得自己都以为肯定要死了,拼命地想要活下去。后来好不容易从榻上爬下来,才知道生也可以不如死。
这种内心的痛楚,随着年龄的增大也越来越鲜明。心里头像有一只蚂蚁一样,经年累月的,生生将心里咬空了一大片。
所以当年,先帝把他调去扶养独孤元嘉,他其实暗暗怀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尤其看到襁褓里的小小婴儿,对着他笑,只要他抱的时候,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便更清晰了。
在他心里的某处,其实,他没有将独孤元嘉当成皇子,只是当成了一个需要有人呵护的孩子。
但随着独孤元嘉一天天地长大,欣喜之余,却也一点点地清醒过来。独孤元嘉终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过去是皇子,现在是天子。
小宦官的身影在高有忠眼里渐渐地模糊了。他悄悄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可是……可是要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
“爷爷!”
突然响起的幼儿声音让高有忠吃了一惊,急忙睁眼瞧去,正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小孩童正用两只小短手捧着什么,摇摇晃晃地踏进门槛,直直朝他走过来。
高有忠慌忙起身,接住那孩子。只见孩子一张颇清秀的小脸,眼睛虽然不很大,但又圆又黑,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也不认生,冲着高有忠两只眼睛一弯就笑了起来。
高有忠又惊又疑又喜,忙将他揽入怀里问:“你是哪里来的?这可是皇宫,不能乱跑的。”
独孤元嘉登基三年有余,三妃皆无所出。只有其他后宫生了两位皇女。大皇女五岁,二皇女三岁,都还没有封爵。除此之外再无幼儿。况且这孩子还是个男娃娃。难道是随其他贵戚入宫的?又看他穿得通体气派,小衣服小鞋子煞是讲究,便越发肯定了。
想到这里,不敢怠慢,忙恭恭敬敬地道:“小公子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不知贵府哪位来了宫里,待老奴送小公子过去?”
小孩子却笑嘻嘻地赖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地说:“爷爷,我是你家的孩子啊!”
高有忠惊得呆住了,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小公子快别这么说了。老奴……”想说是一个阉人,可小孩子哪里懂,只得道,“哪里有孩子啊?”
这时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朗然道:“有忠,他就是你的孩子。”
高有忠一抬头,正见独孤元嘉一脸微笑地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马福。高有忠忙要给独孤元嘉行大礼,却被他先拦住了。
独孤元嘉笑道:“朕做主,这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孙儿了。朕已经在外面找了一所宅子,有可靠的人陪着他。你要是想他了,就出去看看,也可以让他在宫里待几日,反正他还小。等你老了,有他侍养你,还要给你生许多重孙!”
高有忠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只顾发呆。小孩子咧着小嘴将手里的东西冲着高有忠扬了扬,他才回过神来接在手里。原来不是丝帕,却是一幅枕巾。打开来一看,便是那粉嫩嫩的童子捧着一只水淋淋的大桃子,心里头顿时涌起一阵暖流。
“爷爷大寿。”小孩子的口齿还不大清晰,却听得高有忠顿时落了两行热泪。
见他哭了,独孤元嘉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有忠,今日是你五十大寿,该高兴才是。”
高有忠这才想起来。这些日子身上不舒服,过得昏昏噩噩的,连自己都忘了这件事。想不到独孤元嘉竟替他记着——看看那惹人怜爱的孩子——还替他想得这么深,这么远。
那孩子也懂事,伸出小手帮他擦了擦眼泪,一个劲儿地说:“爷爷不哭。”
越发惹得高有忠一面哭一面笑,把他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一会儿又给独孤元嘉跪下,连连磕头:“谢陛下恩典。”一语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独孤元嘉和他二十多年的情义,也不觉湿润了眼眶。马福见机,连忙上前扶起高有忠,又是恭喜又是劝慰,好听话说了一箩筐。高有忠的心情总算慢慢平复下来。
独孤元嘉:“这孩子还没个名字。你赶紧给他取个名字吧。”
高有忠不大好意思地笑道:“老奴统共也没认得几个字。老奴抖胆,请陛下赐名。”
独孤元嘉笑着摆摆手:“这可不能如你愿了。自己孩子的名字,谁取的都不好,还是你自己取的好。
说得高有忠心头一动,便也不坚持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想了又想便道:“就叫高天赐吧!这么个好孩子,是陛下赐给老奴的,也是老天爷赐的。老奴就大着胆子想,也当得起‘天赐’这两个字了。”
独孤元嘉点了点头:“这名字取得好。将来大了,再找个端方的老师好好教一教,一样有出息。”
高有忠笑道:“老奴哪敢指望那么多,只要这孩子清清白白地做人便够了。”
独孤元嘉不觉默然。高有忠真可谓人情练达,将这繁华都看透了。清清白白听来容易,做来也真不容易。就像这前朝后宫,多的是出身高贵、才貌双修,锦绣一样的美人儿,可又有几人当得起清清白白这四个字呢!
这还算是好的。还有那些不学无术,无才也无貌的,想着法儿地钻营、滥竽充数。这样的人随你怎么仔细,总会无孔不入。
这世上想要一个真心实意的人,终究太难了。他身边除了高有忠,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