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修订版《射雕英雄传》中,黄老邪对其女徒梅超风的情感,很是暧昧,不料却是受了欧阳修的恶劣影响。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这几句词,是师父潇洒瘦硬的字体,用淡淡的墨写在一张白纸笺上。……“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据书上说,欧阳修心里喜欢他的外甥女,做了这首词,吐露了心意。他见到十二三岁的外甥女,在厅堂上和女伴们玩掷钱游戏,笑着嚷着追逐到阶下天井里。欧阳修见外甥女美丽活泼、温柔可爱,不禁动心。后来外甥女十四五岁了,更加好看了,欧阳修已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他只好“留心”,叹了口气,做了这首词。后来给人看到了,惹起了挺大风波。欧阳修那时在做大官,道德文章,举世钦仰,给朝里御史们大大攻击。其实,他只心里赞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爱,又没越礼乱伦,做诗词过分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师父(黄药师)为什么特别爱这首词,写了一遍又一遍的?(花城出版社版《射雕英雄传》,第369~370页。)
这首词应为(双调)《忆江南》,而《射雕》所引并不完整。全词如下:
江南柳,
叶小未成荫。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怜枝嫩不胜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
闲抱琵琶寻。
堂上簸钱堂下走(二“堂”,或作“阶”字),
恁时相见早留心。
何况到如今。
有三句,让道学气重的金庸私自给和谐了,令欧词不伦不类不通,几至不可读。
删去最敏感的三句词,是希望维护黄老邪的形象?维护欧阳文忠公的形象?
欧阳修妹婿,名为张龟正。他的女儿,多数相关记载中,被称为“张氏”。
金庸真要稍稍维护、回护文忠公,按理说,有件事是需要在小说中言明的,而竟不曾道及!
“张氏”确是欧阳修甥女。而舅甥之间,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公甥张氏,妹婿龟正之女,非欧生也。幼孤,鞠育于家,嫁侄晟。(王铚《默记》)
同母之亲,惟存一妹。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今方公私嫁娶,皆行姑舅婚姻;况晟于臣宗已隔再从,而张非己出,因谓无嫌。乃未及笄,遽令(张氏)出适。(欧阳修《滁州谢上表》)
修妹适张龟正,龟正无子而死,有龟正前妻之女,才四岁,无所归,以俱来,及笄,修以嫁族兄之子晟。后在晟所与奴奸,事下开封府。狱吏附致暧昧之言,及修。(《神宗实录本传》)
如《神雕侠侣》所言,宋人最重礼法。即便人人皆知张氏只是欧阳修名义上的外甥女,欧阳修仍不免“给朝里御史们大大攻击”。并且攻击的力度,不会因此稍减。
今人看法,或稍异于宋人?
不佞也曾读书,着实有限。翻检《默记》《神宗实录本传》诸书,超出我的能力以外。
民国十三年,胡适先生著有一文,《欧阳修的两次狱事》,谈张氏一案甚详,收在《胡适文存》第三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出一阅。
以上,我所引录的相关记载,皆从适之先生此文攘窃而来。
那首《忆江南》,又不见于《六一词》。虽然“欧诗多被后人删削”,胡先生仍感觉“此词大概不是伪造的。虽然不一定是为张氏作”。
再有:
凤髻金泥带,
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
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欧阳修这首《南歌子》,见于多数宋词选本,不像《忆江南》那样冷僻且可疑。
感觉这首词所表现的情致,倒与新版《射雕》桃花岛上黄老邪梅超风师徒的日常相处有那么(也只)三分相似。
胡适先生认为这首词“也是写一个很放浪而讨人欢喜的女孩子,此女子确不是娼女,乃是住在他家的。大概张氏一案不全出于无因”。
欧阳修确如《射雕》言,“道德文章,举世钦仰”,并且延及后世。近人陈寅恪以为:“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
曾经,欧阳修对苏东坡大倒苦水:“少时有僧相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
无事得谤,哎呀苦也!
虽则欧阳修与张氏事,可能性甚大。而张氏一案,只好归为疑案,未可定谳。适之先生笔下亦很矜慎,不曾遽下断语。
万一啊,如传闻属实,欧阳、张氏确有其事,是否有点像中国版、古装戏的《洛丽塔》?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