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17年的美国小说家卡森·麦卡勒斯(Carson Mc Cullers)显然来不及沾二十年代的荣耀,对普通读者而言,她活在海明威、福克纳乃至菲茨杰拉德这些名声显赫者的阴影里;然而无论是《伤心咖啡馆之歌》还是《心是孤独的猎手》,都要在“伟大的美国小说”这个队伍中占一席之地。美国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卢姆在评论“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时写道:“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荷马或但丁,乔叟或拉伯雷,阅读他们作品的真正作用是增进内在自我成长。深入研究经典不会使人变好或变坏,也不会使公民变得更有用或更有害。心灵的自我对话本质上不是一种社会现实。西方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死亡相遇。”
最后一句,正是为麦卡勒斯度身定做的。
显而易见,海明威、福克纳乃至菲茨杰拉德等这些名声显赫者都不可能翻个身递给我们一本前所未有的小说,但对于被遗忘、被掩埋、有待挖掘的麦卡勒斯小姐而言,在她去世半个多世纪后,仍然可以给我们这种惊喜。二十多年来醉心于《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里那篇《伤心咖啡馆之歌》的读者,现在又可以和麦卡勒斯重逢,展开旅途——她的处女长篇《心是孤独的猎手》和成熟期作品《婚礼的成员》刚刚被翻译成简体中文(而台湾基本翻译出了她的全部小说)。
《心是孤独的猎手》庞杂丰富,处处显示出麦卡勒斯的野心。就像大部分的杰作一样,《心是孤独的猎手》有种咄咄逼人的才气、旺盛的生命力,它不是为了讨读者的喜欢而来。一个能写字、能读懂唇语的哑巴辛格,和另外一个哑巴、肥胖的希腊人安东尼帕罗斯生活在小镇上,直到一身都是坏毛病的安东尼帕罗斯被送进州立疯人院,剩下绅士一样的辛格独自生活,小镇上的咖啡馆老板,黑人医生考普兰德,共产主义者杰克·布朗特,还有房东的女儿、十二岁的米克都喜欢他——都喜欢去辛格的房间拜访他,跟他说话。麦卡勒斯在辛格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东西,然而正是众人所缺失的东西,每个人都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出路,像一个个的神经病,他们都希望从辛格那里——一个哑巴那里得到安慰和认同。
不可否认,麦卡勒斯的笔法零乱艰深了一点,然而像坐在屋顶上的米克、热爱莫扎特的米克、米克的派对、米克和男生的郊游等片断,都写得非常棒,米克弟弟开枪射击小女孩的那段让人心碎——或者可以说,麦卡勒斯笔下的每个人都倾其全力地呼喊着,但每个人都孤独得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每个人都像是辛格。
我想那些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女孩子读《婚礼的成员》一定会哭。这是一个类似于米克这样的小女孩,幻想参加哥哥的蜜月旅行。弗兰淇是一个真正的美国南方小镇上的精灵,在她的身上,有米克的影子,也有爱密利亚小姐(《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女主人翁)的影子——更有麦卡勒斯孤独的影子。
麦卡勒斯有一双穿透力强劲的笔,她写那些来找辛格的人发现辛格不在了,看着空房间会有一种“受伤的感觉”。她写辛格见到自己的爱人,走的时候“非常疲倦,也非常幸福”。她写一个人不相信手里的面包,看的时候“有一种遥远的神情”。她写夏天中午的路面是“闪亮如玻璃”。她写弗兰淇偷听哥哥的婚礼时耳朵“足有圆白菜的叶子那么大”……麦卡勒斯擅长写美国南方的小镇,擅长写八月漫长沉闷的下午,擅长写耳朵这样吓你一跳的细部——她总能写得让你吓一跳,擅长写小女孩发了疯一样的白日梦和畸零人……这些怪异的事物,对于考德威尔、安·波特、福克纳这样的美国南方作家而言,并非鲜见之物,然而麦卡勒斯小说中的阴郁与孤独——那种满腔热情化为泡影的孤独感,则是她的标识。像“心是孤独的猎手”这样的书名,对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小说家来讲就是所谓才华的所在。
1940年,当《心是孤独的猎手》出版后,在如潮好评中,著名的英国小说家V.S.Pritchett评价说:“……麦卡勒斯小姐令我们认识到,我们对真实世界中某些明显的东西视而不见……”这句话现在听来也并不过时。那时候,二十三岁的麦卡勒斯小姐是否预感到,这是她走向无数读者内心的开始?而对于读者来说,在她的书上应该印上这么一句:麦卡勒斯笔下的故事,满足了读者对小说的全部热望;只要你读过一篇麦卡勒斯,你就有了一个关于麦卡勒斯的回忆。
附记:
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的《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便是我的“关于麦卡勒斯的回忆”。如果说《百年孤独》的开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青年的切口,那么《伤心咖啡馆之歌》的开头“小镇本身是很沉闷的……”则是2000年前后文学论坛的切口,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也分外怀念那个为书、为读书、为买书而飞扬跋扈、顾盼自雄的论坛时代,在诸多文学经典作品的交流中,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给我影响甚大,此后我便知道小说的语言、结构、形态之外,更有一个不太能说清楚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