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从中学生成为大学生,虽然从年龄上讲由未成年人成为成年人,从学历上讲由中学升为大学,但一个人的人格、个性、心理、素质、修养的培养和形成,却是一个长期积累、逐步形成和具有连续性的过程,并不是随着考入大学,在人格、个性、心理、素质、修养方面就随即成为“新人”。因此,在中学接受怎样的教育,教育他成为怎样的人,直接影响着一个人在大学里的状态。更值得一提的是,能够考入大学的,在中学阶段都是学习成绩优秀者,由于应试教育的评估标准,他们人格、个性、心理、素质、修养方面的缺陷和问题,往往被优秀的学习成绩所淡化、掩饰,所谓“一白遮百丑”。而一旦进入大学,这些缺陷和问题就明显地暴露出来,成为他们在大学阶段成长的困难和障碍。正如《新大学人》作者指出的:“许多人在小学、中学时所接受的全部教育,仅仅是为了考入大学。他们基本上就生长在‘空白’的空间里,造成他们缺乏起码的人生信念。而这一直为升学的紧张学习掩饰着。一旦进入大学,严峻紧张的气氛解除,掩饰也就揭开,暴露在人们面前的是这么一种病态:空乏无力,一种由于先天不足和后天营养不良造成的主心骨缺乏症。”
据笔者观察,大学生暴露的问题,与中学教育关系体现在多方面:
许多迈进大学的大一新生,在经历了最初的兴奋、惊喜之后,有的开始恋家,有时候一天要给家里打几个电话,晚上躺在被窝里哭:有的在日常生活面前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照料自己;有的不会与人相处,怕结识新同学,长时间难以融入集体生活之中。这些现象,固然有一个适应新环境和新生活问题,但与他们一直缺乏独立生存能力、劳动实践能力和人际协调能力方面的锻炼和培养,显然是分不开的,而这正是中学应试教育的恶果。如今的学校和家庭对孩子的唯一和最高要求就是考上大学,其他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更有甚者,有些家长,为了让孩子专心迎考,在中学阶段生活上还一切包揽,致使有些中学生成为名副其实的“抱大的一代”。结果,大学是考上了,有的在生活中却成了低能儿、“废人”。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大学与中学在学习性质、目的、内容、方法、要求上有着质的不同。大学生学习是主动的学习、创新的学习、思考的学习。“知识”分为“知”与“识”,如果说中学基础教育主要是学习“知”,大学的学习则主要是长见识。然而,由于学生们已经习惯了中学应试教育被动的、灌输的、机械的学习,进入大学后,往往很难适应。似乎是对中学阶段老师管、家长看的被动学习的反弹,进入大学后,在学习要求相对比较宽松的环境下,没有高考压力的他们则对学习放任自流,极少数大学生甚至一学期一次课也未上,整日整夜在网吧度过,结果被学校勒令退学。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厌学”问题,可深究起来,反映了某些大学生虽然考上了大学,但人格、心理还停留在儿童阶段,即一定要在老师和家长的重压、看管之下才能学习的现状,“陪读”就是最好的例子。这难道还不正是中学应试教育种下的苦果吗?
另一方面,长期接受应试教育的大学生往往不能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择所学专业,知识面狭窄,课外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学习都非常缺乏。因此,在大学学习中,他们有的对自己专业不感兴趣,产生厌学情绪;有的虽然想学好自己的专业,但由于底子太薄,对建立在“知”的基础上着重“识”的大学学习非常难以适应。学生叫苦,教师也叫苦。作家梁晓声几年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就谈到了他的苦衷:他自从到北京语言大学中文系担任教师以来,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准备给学生传授那些最基本、最普通的文学知识。他原以为,这些知识学生在中学阶段就已经掌握,现在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更遑论在中学阶段就读了多少文学名著。所以,现在要和大学生谈“识”很吃力,还必须从“知”补起。笔者也是在高校中文系任教,对此深有同感。这一切,究竟是谁之过?
总之,大学生的问题,既有大学生本身和特定年龄阶段的原因,中学应试教育也难辞其咎。苦果,其实早已种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些沉浸在抓升学率的激情中或陶醉在又考取多少大学生的喜悦中的人们,你们了解这一切吗?当你们了解后,又会作何感想?
人们往往认为,考上大学就是“成才”,可是实践表明:不“成人”何以“成才”?那么,作为基础教育的中学阶段教育,究竟是应该将“成人”教育放在第一位,还是片面地将所谓“成才”放在第一位呢?推而广之,现行的中学教育观念、管理模式、教学内容、教学方法,能否为大学培养出有才能、有学养、人格、个性完善、心理健全、素质全面提高的大学生,打好基础,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呢?
这,不是推卸大学教育的责任。大学生是国家的栋梁、社会发展的希望。每一位关心祖国和社会未来的人都应该关心大学生的成长,而大学生的成长与其所接受的中学教育直接相关。如果我们仅仅靠应试教育来培养大学生,说一句有点危言耸听的话: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让我们再一次聆听爱因斯坦的名言:“学校的始终目标应当是使青年人在离开它时具有一个和谐的人格,而不是使他成为一个专家。”
让大学文学教育回归文学
一
教育有广义与狭义之分,文学教育亦然。本文所说的文学教育属于狭义的文学教育,特指在一定的教育体制内,大学里将文学作为一门课程、一门专业、一门学科的制度化教育。20世纪初,随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在中国诞生,文学教育的机制得以在大学建立和逐步完善,其标志就是文理分科,成立国文系(中文系)、确立文学学科专业。北京大学1912年废去经科,将经学一门归入文科;1917年设立文科研究所,分设哲学、中文及英文三门;1919年采用分系制,废去文理法等科之名,分设各系,国文系成立。从此,“文学教育”不再仅仅是广义上的教育,如家庭和民间的文学启蒙,通过自发的阅读接受文学熏陶,社会上文学社团的相互影响等;而是被纳入现代的教育制度中,作为整个教育体系一部分的一种系统的专门的教育、精英的教育、实用的教育,内容包括课程配置、教师配备、教材选择、考试制度、学生来源等。从此,文学也不再仅仅是指称作家和作品,创作和欣赏,而是作为一门知识、专业、学科,作为一种理论、话语、规范、标准,被文学教师所传授,被文学专业学生所接受。
对于文学的存在、发展与变化来说,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教育制度的确立,有着重大的意义。首先,通过大学、专业、学科、学位、学历等确立了文学在现代社会中的合法地位和权威性,使文学成为某种文化资本和获得了话语权。诚如福柯所说:“文学是通过选择、神圣化和制度的合法化的交互作用来发挥功能的,大学在此过程中既是操作者,又是接受者。”其次,借助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等课程的设置,教材的选定,讲授作品的筛选乃至考试的命题、论文的选题诸多环节,种种新的文学观念、规范、标准得以传播和实现,代表主流的文学价值观和文学经典得以确立。例如,“五四”新文学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民国时期大学的文学教育得以传播和重构的。再者,通过专门的、系统的文学教育,确实培养了一大批文学方面的专业人才,包括作家和批评家以及文学研究者。作家未必要上大学,但接受过大学文学教育的作家不在少数,而从事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专业人员,则一般都受过大学的文学教育。最后,当大学已经从精英教育变为大众教育,从以培养专业人才的目标为主到培养通才目标为主的阶段,文学教育(包括专业的文学教育和面向所有大学生的文学素质教育)对于培养、提升一般大学生的艺术素质和综合素养,同样是有意义的。对此,康德的观点仍然不无启示。康德坚持认为,学术教育对艺术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基于同样的原因,普通大众也应该接受审美方面的教育,因为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粗俗才能得以进化,品味才能得以培养,文明才能成为可能。在他看来,人性“意味着普遍存在的同情心,以及人与人之间亲切交流的能力”;他认为我们通过人文学科的教育,培养了人性以及和它密不可分的“道德观”。蔡元培正是据此提出了在大学里实行“以美育代宗教”的教育理念。
然而,随着教育和大学的不断体制化、意识形态化、功利化、市场化,文学教育对文学发展的这种影响和推动作用日渐衰微,甚至成为抑制、束缚、阻碍文学发展的异己力量。纳入整个教育体系,被现有教育制度所规范,文学成为一种知识、学科、专业的文学教育与其自身的审美特性、与文学精神之间的冲突日益激烈,前者日益背离了文学的特性和精神,也日益背离文学教育的初衷和宗旨。近年来,关于教育制度的弊端和大学的问题,人们已谈论得很多,笔者之所以从文学教育破题,既是一种呼应,“以一斑窥见全豹”,更是想引起人们对此的特别关注。与理工科教育相比,现行教育制度的弊端和大学的问题,在文学教育中体现得尤其充分、特别典型,对文学和教育危害也更大。作为人类情感审美和自由精神的文学的特质,已被成为整个教育体制一部分的文学教育制度所阉割,我们看到的只是“教育”,而没有“文学”。
文学与科学是人类认识、把握世界的两种不同方式,有着不同的思维和生产特征。文学既深深扎根于人生与现实生活的土壤,更是人类获取心灵自由的一种方式,是对现实的审美超越,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是写作者放飞梦想、表达理想、抒发情感、张扬人性、实现自我的一种特殊通道,因而是自由的、独特的、无功利的、不受束缚和规范的。文学作品打上了每一个作者个体生命的体征,带有毛茸茸的生活本身的具象的鲜活形态,是知、情、意结合的有机统一体,具有“象外之旨”“言外之意”。然而,今日的文学教育已被学术教育体制彻底改造,几乎完全取消了自然学科与人文学科、理工科教育与文学教育之间的区别,更是背离和抹杀了文学教育的特殊性,而日益走向标准化、工具化、模式化、统一化。无论是教材的选定、课程的设置,还是对文学教师的教学科研考核,无论是本科生、研究生的考试和论文评定,还是本科生教学评估,其程序、标准、模式与理工科毫无二致。当文学教育成为一种统一体例性的、供上级和教务部门评估检查的“教材”或“教学大纲”,成为教师课堂上规范化的高头讲章,成为学生考试时死记硬背的标准答案,或撰写论文时的“标准格式”,文学教育离文学本身的精气神便越来越远了。文学是人学、文学是心学、文学是情学,然而,工具化、模式化、标准化、统一化的文学教育架空甚至隔绝了人们对文学的“人”“心”“情”的直接的感受、体验、领悟、探究,文学变成一堆堆僵硬的知识、理论、话语、概念、定义、公式、规则、方法。难怪《教育为何是无用的》作者要发出这样的忠告:“如果你碰巧喜欢文学,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开那些大谈‘理论’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