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之中,一向强调“诗言志”,诗是可以感动天地鬼神的,可以宣扬教化,是正当的。词,就不同了,词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最早只是用于酒筵歌席上歌女的唱词,是一种游戏笔墨,是小道末技,里边写的是什么?是男女两情相悦,伤春怨别,不在文以载道的衡量之内。晚唐、五代、北宋前期,词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拿欧阳修来说,他是一代文宗,认为写文章要重视思想道德,以儒家为正统,推崇唐朝的韩愈。可他写起词来完全是儿女情长、哀感顽艳,什么“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一类,可以看出欧阳修的另一面,与他诗文的雅正面目截然不同。至于词到苏东坡手上为之翻新,将怀古、咏史、说理等主题纳入词中,打破词是“艳科”的传统藩篱,那是另当别论的。
不管怎么说,词是言情的,婉约派是词的正宗,早先都是文人、达官写了,交给酒筵歌席上的歌女去演唱,所以,词跟歌女的关系甚为密切,词人跟歌女的关系也甚为密切。如:柳永、周邦彦、晏几道、姜夔。
柳永基本上是一个落拓文人,生活在社会的中下层,与歌妓酒女厮混在一起,偎红依翠。柳永是把歌楼酒馆当成家的,对这些歌女也付出了真情。传说,柳永死后,家中无钱安葬,群妓凑集银两办了他的后事,这是回报。
说到周邦彦,不能不提他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此词别有一种姿态,描写妓女待客、留客之温婉过程。和居家生活相比,另有一番气象。让人想到《海上花》,钩心斗角都藏在里面。“纤手破新橙”这招真是厉害,比起现在的“二奶靓汤”更有情韵,也更具“杀伤力”。如此体贴,男人是招架不住的。“马滑霜浓”并非实景,而是留客之托词,只此一句,屋外之寒与室内之暖两相对照。
晏几道(晏小山)是晏殊幼子,父子俩在文学史上有大小晏之称。小晏虽出身相门,十多岁时父亲就去世,家道中落,在仕途上并不得意,只做过小官,后半生甚至有点潦倒。在这种境况下,他与歌妓舞女的交往就不同于一般公子哥儿以歌女为玩物的交易。他有两个好朋友沈廉叔、陈君龙,这两人家中养了莲、鸿、蘋、云等歌妓,晏几道常去沈、陈两家饮酒听歌,莲、鸿、蘋、云也成了他的红颜知己。后来沈廉叔下世,陈君龙病废,晏几道自己也穷困之后,莲、鸿、蘋、云等“歌儿酒使”也都飘散如烟。晏小山的词多是感旧怀人之作,他所感所怀的就是这些歌女。最近我极迷小山词,可以肯定其成就在他老爸晏殊之上。小山词有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程颐听到人诵此两句,笑着说:“鬼语也!”意甚赏之。程颐可是个正人君子,要他叹服以婉约见长的小山词可不是件容易事。
轮到说说姜夔了。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合肥一对色艺俱佳的歌女,深深吸引了姜夔,这两姐妹一善古筝,一善琵琶。柳永、周邦彦、晏几道这些词人和歌女的感情不可谓不诚挚深厚,但比起姜夔,他们就要逊色几分了。姜夔自从年少时合肥一游,结识这对姐妹花后,一辈子也不曾忘怀,“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南宋末年,兵荒马乱,姜夔颠来沛去,可走着走着就回转合肥看望两姐妹。可见,姜夔是个“专一”的男人,在我们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也应该得出另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两姐妹一定不俗,有着让姜夔“欲罢不能”的情感磁场。合肥毕竟是个风气纯厚的地方,大抵连歌女也是情感悠长的,不像扬州、杭州、苏州一带的歌女轻浮短暂。合肥之恋对姜夔的词曲创作影响极大,姜夔现存词八十多首,近二十首是感怀合肥女子的。姜夔的“合肥词事”成了千古佳话。
姜夔写词喜欢在题下写一段小序,这些词前小序写得颇有韵致,是不可多得的小品,极受推崇。他的《淡黄柳》词序是:“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又作“赤栏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凄凉犯》的小序是:“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从这些文字可以感觉出,原来南宋时的合肥杨柳依依,巷陌凄凉,实在是个“悲情城市”,如今,合肥成了啥样子?那些满街满巷的柳树哪儿去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赤阑桥旧址,也不知在何处。八百多年前的那对姐妹花,更是早已飘零。
合肥,在文学史上,就这段还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