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红屯绿”,这四字组合,给人一种徽商的富庶与儒雅之感,而且显得春意盎然,是深山里的春意,耐久,一直可以拐到夏日里。
说到安徽的茶叶,以前是离不开这四个字的,但现在似乎有点尴尬,祁红与屯绿,两者挨得不那么紧了,红瘦绿枯,各自恹恹。尤其“屯绿”,多少有点名存实亡的意思。什么是屯绿?徽州地区的休宁、歙县、绩溪、祁门、婺源(现属江西省)等县所产的绿茶,当年都是在“屯溪”集散、输出,因此统称“屯溪绿茶”,简称“屯绿”。这样的统称,可能为了方便出口外销,实际上,屯绿在国际市场的名气一直远远大于国内。但在国内,不会有人说喝什么屯绿,而且“屯绿”名下,没有一种叫得特别响的品种,渐渐成了虚化的、笼统的符号。不像太平猴魁、黄山毛峰、六安瓜片,指涉性明确。
再说,现在交通便利,休宁、歙县、绩溪、祁门、婺源的茶叶未必需要到屯溪来中转、面市了。其实,婺源已经开始另立山头,称他们的绿茶为“婺绿”了。
至于祁红,那是另一番局面,本可以好好拓展的,但没有做到,沦为渐渐消退的“夕阳红”。
杨绛《我们仨》有一段写道:“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日三餐的时期,除了锺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锺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奶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Lipton)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作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色。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日子。”看来,钱杨夫妇还保留着在英国养成的喝红茶的洋习惯。祁红的汤色,固然鲜艳诱人,但香与味,同样可取,犯不着滇红、湖红代劳。但杨绛这么写,自有她的用意,三合一红茶,暗合“我们仨”,隐喻一家三口融为一体的亲密关系。还有,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取湖红的苦味,或许是钱家饮茶口味的偏好吧?
现在立普登红茶很普遍,中国各地的超市都有货。赖瑞和在《杜甫的五城》一书里写他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到大陆旅游,四处喝不到红茶,这可苦了在马来西亚长大喝惯红茶的赖瑞和。看了,我会心一笑。确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大陆是没有饮红茶风气的。改革开放后,咖啡倒是很快进来了,但红茶没有进来,立普登、大吉岭、格雷伯爵,都不见踪影,连中国自己的祁红、滇红、宁红、宜红、川红,也无声无色,这个现象确实很奇怪。大概最近十多年吧,红茶才开始在中国的商店可寻,咖啡馆也有红茶可点了。我曾就职安徽日报社,有次去徽州采访,初尝祁红,惊艳,从此爱上。如果不是因为红茶,祁门这个皖南小县,怕是没多少人知晓的。但祁门(英文是Keemun),在欧洲尤其在英国确是大名鼎鼎的,Keemun Black Tea,与印度大吉岭、锡兰乌巴并称红茶中的三大极品。
这几年每次回合肥探亲,朋友都会送我茶叶,皆是绿茶,从未收到祁红。自己倒在商场买过祁红,价格便宜,味道却好。我在牛车水的“裕华国货”,也买过祁红,品质不错,但价格翻番。除了祁红,我也爱喝大吉岭和格雷伯爵。喝大吉岭时,就会想到徐悲鸿,他曾在这个印度北部山城住了几个月,并在此创作了很多传世珍品,包括巨幅设色水墨画《愚公移山》。徐悲鸿的“大吉岭时期”,值得美术史家进一步研究。徐悲鸿在画上的落款,大吉岭的“吉”,上面的“士”总写成“土”,不知是笔误还是书法的需要,反正看了,印象深刻。基兰·德赛获布克奖的《失落》,是部不可多得的小说杰作,故事也发生在大吉岭属下的小镇噶伦堡,读后让人念念不忘,这些都是促使我爱饮大吉岭的“外缘”。格雷伯爵带有佛手柑的香气,但久了,略感冲人,通常一小盒二十五袋喝完,我都要停一段时间。只有祁红,我是可以长喝不厌的,而且多是清饮,不加糖奶,喝起来,似有一种淡淡的兰花香,这种特有的香味,被西方红茶通追捧为“祁门香”。
为了喝祁红,特地买了一只Bodum玻璃杯,浑圆通透,衬着嫣红的茶色,赏心悦目。有时,也会配两粒司空(scone)或咖喱卜(curry puff)。唯一的遗憾,就是狮城常年如夏,要是大冬天里,一杯红彤彤热乎乎的祁红在手,再加几款点心,嘿,还不美死了!对器物的讲究,冲泡的方法,加方糖还是砂糖,什么时段搭配什么茶点,这些貌似重要,可说到底并不那么重要。在商品俭约、生活清苦的年代,和三两好友雪夜闲聊,用搪瓷杯喝祁红,饿了,用电炉烘烤几片馒头,照样满室生香,呼应着青春的肢体和思想——我们曾经就是这样做的,那才叫大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