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小团圆》时,网上已闹翻了,该知道的八卦都知道了,这样也好,可以静心读点八卦之外的。尤喜第三、第六两章,是家族的挽歌。
书中有不少合肥元素,于我格外亲切。其实,在张爱玲的文字里撞上合肥,也不是头一遭,《对照记》、《私语》皆有,因为她的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这就注定了她和安徽的不了缘。记得有一年回来,陪母亲逛淮河路步行街,走到李鸿章故居(李府),顺带拐进去看看。母亲在张爱玲的照片前说:“这是张爱玲。”我非常吃惊,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一切与“文艺”有关的事,她都沾不上边儿,居然认出照片中的人是张爱玲,足以说明张爱玲的普及。
张爱玲当然属于大都市,上海和香港是她小说里的两个重镇,而遥遥对应着的“乡下”概念,就是我们安徽——像一条伏线,不仅存在她的血液里也存在她的作品里。譬如,《十八春》(这是一本被低估了的杰作)里曼桢的老家就是六安府。少了安徽,她的文学天地也就少了延伸的余地,少了“临水种花知有意,一枝化作两枝看”的虚实关照。
《小团圆》里提到几样合肥菜式和点心:空心炸肉圆子、火腿萝卜丝酥饼、枣糕、紫晕豆酥糖、大麻饼。空心炸肉圆子和紫晕豆酥糖,倒是“古色古香”,我这一代的合肥人听着这两款名目,像听前朝遗事,有雪夜隔帘闻肉香之感,难免嘴馋。不过,我猜紫晕豆可能是紫芸豆的误称。
第三章里,写母亲(蕊秋)和姑姑(楚娣)从外国回来,合肥女佣韩妈问她们是否吃得惯西洋食物,楚娣说吃不惯自己做,韩妈惊讶大户人家小姐自己下厨。
“不做<口将>(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
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韩妈总是说:“快吃,乡下霞(孩)子没得吃呵!”每饭不忘。又道:“乡下霞子可怜喏!实在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骗骗霞子们。”
上面摘录的文字,老合肥看了一定有一份久违的心喜,实际上,像“<口将>搞”、“霞子”这类土话,在习惯说“江淮普通话”的年轻一代嘴里,已经消失了。
韩妈称自己女儿“大姐”,所以也叫九莉“大姐”。张爱玲联想到只有《金瓶梅》里有这称呼。确实,西门庆的女儿就叫(西门)“大姐”。其实,《红楼梦》也是,王熙凤的女儿,也是叫“大姐”的。称女儿为大姐,不独合肥如此。
张爱玲的文字好,在于她善于吸收民间土语俗语,一点没有五四新文学的文艺腔,她晚年的书札尤其简约老辣。《小团圆》也如此。
因为张爱玲小说和《合肥四姐妹》一书,使得我对合肥老一辈女佣充满了敬意。二十年前,我陪老师去拜访黄宗江,心里想着万一能碰上“梅表姐”黄宗英就好了。当然,“万一”没有发生,可意外见识了黄家的合肥老保姆,个高脚大,腰板硬朗,一点没有做下人的拘谨和萎缩。黄家孙子辈要吃冰棒,主人不肯,怕孩子冰到哪。孩子就来求助“奶奶”,老保姆当家买给他们吃,口里嘀咕:“大热天的,哪有霞子不吃冰棒?”
《小团圆》有一段写韩妈对九莉感慨自己命运,“‘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着几乎泪下。”后来趁韩妈灯下打盹,九莉给她画了张铅笔像,韩妈醒后看了,笑道:“丑相!”这一节既温馨又凄凉。
张爱玲的父母、姑姑、后妈、弟弟,皆不是常态人,衬托下,韩妈也就愈加显得健朗了,像阴暗老宅里射进的一道阳光。然而,一个帮佣的,心底里还是没有明天的,再怎么风光,也不知道明天是否是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