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纷纷纭纭一大堆事件,不知过了几日,宝玉百无聊赖,突然想听《牡丹亭》里的曲子,还就想听梨香院里的小旦龄官唱的。他来到梨香院,那龄官却不爱搭理他,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宝玉还当她像晴雯似的使小性子呢,就势在她旁边坐下,又赔笑央求,龄官竟马上起身躲避,自称“嗓子哑了”。
自来宝玉所到之处,遇见的都是笑脸相迎,连最不讨人喜欢的邢夫人,还特意留个玩具送给他。他已经习惯了接受别人的赞美恭维呵护善意,被人这样厌弃,在他还是头一遭。梨香院里其他的女孩子对他说,你先等一等,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她是必唱的。
所谓蔷二爷,贾蔷是也。荣宁二府的一个远房亲戚,地位跟宝玉差得远了。就不以地位论,一向受欢迎的宝二爷也想不到,在小旦龄官眼里,有着远比他更重要的人。
好奇心使他留了下来,他要看看龄官和贾蔷在一起的情景。
此前贾蔷出过几次场,皆是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的面孔,但这一次,他匆匆归来,对于宝二爷都顾不上多应付一下,“只得站住”,“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到得龄官房里,也不见卿卿我我,两人一会儿拌嘴一会儿着急一会儿无可奈何,小哀怨纠缠里,尽是细细密密的感情,再次地把宝玉看痴了。
原来,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与贾府的公子相爱了,爱得深沉绝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钥匙,一笔一画写出来就是豁然开启,她从这里走进他心中。可是同样是寄人篱下的他如何能给她天长地久的承诺?她是一个戏子,是爱情使她勇敢,别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爱而不能得的焦躁与不安,因为她想用眼泪葬的那个人不见得能给她这个资格,这样强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贾宝玉相形见绌?
没有五鱼二饼这种事,就算你想去爱全天下的女子,人家也不见得都愿意给你爱。况且,想要一条大河那么多的眼泪,这看似天真的愿望背后,有太多的盘算算计,有小“我”在顾盼自怜,而爱之超越死亡,就在于它能够让人忘“我”,“我”且不存在,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宝玉回到自己的房间,对正巧都在那里的黛玉和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又说他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曹公戏言“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何谈“妄拟”?他老人家已屡屡对我们揭示,他只是不愿意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宝黛之恋,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这些不过是作者的修辞,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与不舍上的,逼向生命的本真,去为所有美好的事物扼腕可惜。
4 我独自一人怎能温暖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玉确定了自己的“那份眼泪”之后,大观园里一片祥和之气,林黛玉似乎也与他心有灵犀,也不跟他怄气了,也不吃薛宝钗的醋了,甚至还“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和薛宝钗情同手足不说,连薛宝琴也视做亲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没有了,他们剩下的是赏雪吟梅,联诗作对,是群芳夜宴,兴尽而归,知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美满得都近乎无聊了。
是的,无聊。叔本华说人在各种欲望不得满足时处于痛苦的一端,得到满足时便处于无聊的一端。人的一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以宝玉为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爱我所爱,得其所哉。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话说?四十五回后,林黛玉的出场率大大降低,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配角出现,她和宝玉之间,没有了试探、揣摩、误解、分辩,没有了暴风骤雨似的碰撞与表达,总一派温情脉脉,可看性大打折扣。
固然,作为个人,能一生处于这样的无聊中也算好命了,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规律。此刻的快乐,不能作为下一刻快乐的保证,相反,它还常常是下一刻快乐的障碍——你会要求下一刻更快乐,起码不能比现在更不快乐。因此我们面对快乐,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就像一个穿着干爽的衣服的人,生怕不小心溅上水滴。
确定了跟黛玉的爱情之后的宝玉,也无法不这样小心吧?叔本华又说了:“好比是投给一个乞丐的施舍一样,维持他活过今天,以便把他的痛苦拖延到明天。……只要我们的意识中还充满意志,只要我们还沉溺于种种欲望以及随之而来的不断的希望和畏惧之中,我们就决不会得到永久的幸福和安宁。”假如黛玉的爱情,能够将他从虚无中救赎,那么,黛玉的存在,又成了他小心翼翼的守护。这种存在包含两个意义,一方面,是在他的生命里存在;另外一方面,是在人世间存在。
黛玉的丫鬟紫鹃对宝玉总不放心,谎称黛玉将来要回苏州去,以此试探。宝玉一听马上人就呆了,“死了个大半”。醒转之后,明白了紫鹃的小心思,他跟紫鹃说:“你放心,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烟化灰。”
似这样的话他还说过几回,那样说的时候,他将“失去”与“死亡”等同,虽然念念于心,却也觉得十分遥远,甚至,他可能都没想象过它们的真面目,没完没了的念叨里,未尝没有撒娇的意思。
可是“失去”与“死亡”,对所有人都是真实的存在。前八十回里,它们还没有出现,但屡有伏笔告诉我们,贾家盛极必衰,黛玉也一定会死去。到那时,宝玉该当如何?如果他死掉,那就成了梁祝,《红楼梦》收梢成一部以殉情为结尾的言情小说,但是他没死,那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说头。
我年轻的时候,跟很多人一样,对于高鹗给宝玉安排的结尾很不满,黛玉都死了,他怎么还能跟宝钗结为夫妻呢?就算是中了凤姐的掉包计,明白过来也该一走了之吧?就算一时走不掉,也不用先跟宝钗生个孩子吧?他还有心思去考八股,中那劳什子进士!
不消说,我希望他对黛玉之死做出点表示,或者死掉,或者立马出家,或者跟宝钗划清界限,总之,他得为他的伟大爱情做点什么,方不负了黛玉,也不负我等为他们的伟大爱情揪过心伤过神的人。
只是那样一来,也就成了梁祝了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了。梁祝化蝶固然伟大,罗密欧与朱丽叶殉情固然不朽,终究都是由情绪推动的东西,就算要死掉,也该是经过了思想的千转百回,只得一死而已,而不是为了逃避或是赌气,很不值当地死去。
千转百回之后,宝玉没有选择死亡,我想,这应该离不开宝钗的启悟。
5 救赎:宝钗的启悟
你没看错,是宝钗。我也曾跟许多人一样,不视她为黛玉的情敌,也视她为黛玉的天敌,很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芥蒂。就算她最后嫁给宝玉是风云际会的结果,作为一个资深黛粉,不吃些干醋是不可能的。
换了看她的眼光,是在三十岁之后,经历了一些事儿,用曹雪芹的话就是“翻了几个跟头”,不再妄求生活的无限宠溺,看宝钗,更多的是看她的可取之处,竟一点点看出,她是一个过来人。
作为四大家族之一,薛家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有钱:“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似铁。”书中宝钗甚是慷慨,帮湘云摆酒,资助邢岫烟生活费,长期给黛玉提供燕窝,王夫人急需人参而手边没有时,也是宝钗从自己家里拿来应急,好似比贾家还阔绰。因此,历来有一种荒谬的说法,说贾家选择宝钗,乃是看中了薛家有钱。
薛家是有些家底,但这家底已不比往日。《红楼梦》没有写薛家旧日的光景,但是此刻母女三人来到京城,傍着姨娘生活,已经见得凄惶。第七十八回,宝钗跟王夫人说:“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她家昔日如何?跟黛玉的一番推心置腹里略露端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这虽是劝黛玉不要看“不正经”的书,却也透露出,她家昔日的热闹繁华,而这些是因了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也许是祖父和父亲的去世,也许是家业的日渐凋零,总之,过往种种已成旧梦,薛家如今虽还能过,但一颗敏感的心,已能一叶知秋。
天资聪颖者,不会随波逐流。宝钗亦不像探春那样,推行改革,试图对家庭小有裨益,她比探春更聪明也更悲哀之处在于,她能够看得更远,看得出气数已尽盛极必衰是铁的规律,非人力可以改变。她所做的,不过是在这无可抵挡的滚滚洪流中,守护住一些什么。
这跟秦可卿的想法不谋而合。秦可卿告诉王熙凤,贾家的结局是“树倒猢狲散”,一向恃强自称不信阴司报应的王熙凤赶紧问,有何法可以确保无虞?秦可卿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
秦可卿此人,让人看不透也说不尽。一方面,她是《红楼梦》里第一性感娇娃,另一方面,她也堪称《红楼梦》里的第一智者。她的话中颇有禅意,世间一切都是无常,休要梦想浮华永驻富贵常保,若你能在富贵时做衰败想,便可在一切际遇中来去自由。
《了凡四训》中言:即命当荣显,常作落寞想;即时当顺利,常作拂逆想;即眼前足食,常作贫窭想;即人相爱敬,常作恐惧想;即家世望重,常作卑下想;即学问颇优,常作浅陋想。
罕言寡语的薛宝钗不大可能放出这种金句来,只是在衣食住(红楼是室内剧,不大表现“行”)中体现出来。
衣。关于宝钗的衣服,书中重点介绍过一回,即在第八回宝玉去探望她时,书中写道: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
这是正面描写,侧面写还有两处,一处是薛姨妈让把宫花送给黛玉她们,王夫人说,留着给宝丫头带吧。薛姨妈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另一处是探春送了邢岫烟一个玉佩,邢岫烟戴在身上,宝钗看到了,说:“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食。关于宝钗的口味,书里倒是没怎么说,有一次贾母问宝钗喜欢吃什么,宝钗想着老人爱吃甜烂之物,就按这个说了,讨了贾母的欢心,却不代表她本人的爱好。唯一可知的,是宝钗颇注意养生之道,宝玉爱喝冷酒,别人劝他都不听,宝钗劝得非常聪明:“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这正投了宝玉的心思——“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了,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注重养生,也是一种守势,飞扬的少年只想着朝前飞奔,要的是一个“爽”字,哪里会把养生放在心上。
住。第三十九回,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来到宝钗的住处:“屋内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凤姐说,也曾送过一些摆设,全被退回来了。薛姨妈说,宝钗在家时,也不大弄这些玩意的。
生活方式体现人生态度。宝钗的内敛里,有忧患意识,有退守之感,有删繁就简方得大自在之思,用她告诉宝玉的那句曲子词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的辞藻: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让宝玉称赏不已。后来跟湘云黛玉生了气,觉得没意思,自称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并占一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看了,在后面又添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赞扬说,这方是悟彻。又说:“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
小姐公子们参禅悟道,说得好不热闹,但真正有所感者,大概只有宝钗自己吧。反正宝玉一直都想要抓住些什么,要一个“立足之境”。待到风流云散,家破人亡,他失去了最爱的女子,失去一切所执,再无立足之境时,他大概,才能明白宝钗的澹泊宁静之后的力量——得失皆忘,才能宠辱不惊,纵浪大化中,不忧也不惧。
得失有无,本是一体,无所执着,才能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难怪曹公将宝钗称之为“山中高士”,视她为“小三”或是“阴谋家”者(本人曾这么认为过),是自己太过浅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