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90年代初到21世纪的今天,这么多年,竟然像翻一本书,转眼之间,说合就合上了。我不能相信,一个人最为宝贵的成长岁月,最为美好的年轻时代,竟已悉数封存在文学道路上,竟已如云烟一般飘逝在脑海中了。但这却是事实,随着新世纪的大踏步挺进,过去的光阴已经消散成永远的记忆,且渐行渐远了。
我是在北京度过我的青春时代的——如果说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这一代人,身体和生理方面的成长基本是在20世纪80年代完成,那么,精神和思想层面的成长,则主要是在20世纪90年代完成。至于新世纪的这十来年,却是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失意——作为其中之一的我,自然也不例外。总之,我的青春时代在我个体的生命中留下的印迹是至为深刻的。
青年时代无疑是人生中具有特殊意义的阶段。五四时期青年人之卓越导师陈独秀曾在他的一篇题为《新青年》的文章里写道:“一切未来之责任,毕生之光荣,又皆于此数十寒暑中之青年时代十数寒暑间植其大本。”读到此话,又联想到自己这许多年来的种种境况,我心里竟情不自禁生出许多惭愧来。曾经以“默而识之,学而不厌”、“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一类的话来激励自己好好学习、天天上进,也曾经希望自己以“笨鸟先飞早入林”的姿态博一个早日登堂入室,但实际的结果非是“勤能补拙”,而是像大多数“70后”作家那样,付出了很多,回报却少得可怜,处境莫名尴尬。悲哀之余,我也想照《道德经》所说的“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去做,但我又做不到,“至虚极,守静笃”可不是闹着玩的。
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我都不能成功践行。惭愧之余,觉得就只剩下回顾和整理这一个亡羊补牢的法子了,并且觉得,如果能借机把20年来所写的多少反映了一点自己各个阶段的糟糕状态的部分文章结集出版,则我的总结青春之举大约就能取得较好的效果了。毕竟这种方式还可以起到一点安慰自己的作用,毕竟我对一无所有的自己竟然还没有感到完全绝望,甚至还希望自己以后的路能走得稍微靠谱一点点。
没错,已经过去的这许多年,说是难忘的旅程也罢,说是漫长的跋涉也罢,注定了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大段艰难岁月。恰恰在这些年间,我不知不觉就从一个也还有些朝气的文学小青年变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苦行僧。此时此刻,当我回首来时路,想到曾经撒下的那些足迹与汗水,想到曾经遭遇的无数曲折与坎坷,想到灯下桌前的许多勤奋,想到恍惚间虚度的无限光阴,心里便不免生出多达N种的复杂感慨。但感慨归感慨,生活却还是毫不怜悯、毫不停歇地在向前奔腾着。也许世界上的许多梦想都是这样的别无选择,再艰难,再失意,再落寞,都只能奋力扛住,都只能继续顶着风沙往前走。
墨翟先生不是说过吗?“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意思就是成功很难,但坚持就是胜利!我只能叮嘱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而应当继续在这长征般的文学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并且我又适时地从《论语》上找到了慰籍自己的名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哪怕自己实际上并不能做到,但以此来鼓励鼓励自己总还是可以的吧。
许多年前,我把自己献给北京的第一串脚印歪歪斜斜地写在美丽的未名湖畔。记得那时,我对自己的未来无限好奇,也无限憧憬。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忽然感到了命运对我的嘲弄。我发现自己这么多年虽然一直在奋力地闯呀闯、冲呀冲,但无论怎样挣扎,却终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一方面,我为自己的极度困窘而倍觉惭愧,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无地自容感;另一方面,这繁华的世界如此辽阔,可我东奔西突这么多年,却郁闷地发现,这地球上凡有立锥之地的物理空间,竟然都莫名其妙地向我关闭着。我多么想像海子所希望的那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无可奈何地转了一大圈后,我疲顿的青春竟然有意无意地又转回到起点来了!我拍着在别处被击伤的翅膀,穿过阴霾蔽天、雨幕淋漓的低空,一路滑翔着,然后就啪嗒一声,无力地跌落下来。还好,不幸中之万幸,我竟然正好就被未名湖畔的一蓬荒草给接着了。于是我就在这老地方休养疗伤,并长久地反思自己。很希望有一天,我还能振作起来,我还能再次飞起来,飞到这世界上可为无比渺小的我提供大约一平方厘米立锥之地的某个角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