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的哥们,睡不着?”是张毅的声音。
“你也没睡啊?”
“我也睡不着,北京的秋天和夏天一样闷。”张毅翻了个身,坐起来四处摸烟。
“要不我们出去兜兜风?”
“兜风?你有车啊?那走吧。”张毅显然也热得不行,立马跳下床,穿上件衣服。
我和张毅走出宿舍的时候,还隐隐听到孙一山的梦话,他说道:“小时候大家都叫我孙悟空,我爬过阿尔卑斯山,吃到了阿尔卑斯奶糖。”
爸爸答应我考上大学就送我一辆车。本来说好了买一辆3.2排量的奥迪A6,低调一些,可是在爸爸将购车款划到我的账户上之后,我瞬间改变了主意,去保时捷店里订了一辆Boxster,银色的,2.7排量,软顶。
为此,我挨了爸爸一顿骂,臭显摆什么呀?
上了二环,我将Boxster放下顶篷,十七分钟之后下了二环,顿觉凉爽。我们将车子停在路边一家店铺门口,张毅买来两瓶可乐。
“刚来就弄辆保时捷,估计不到一周,全校女生都想排队认识你。”张毅喝了一口可乐,对我说。
我没有说话,抬起头看着北京污浊的夜空,没有星星来过的痕迹,看到这样的夜空估计会和郑智化有同样的想法。
“呵呵,你怎么会在国内读书?”张毅问我,“不到二十岁就开着保时捷的孩子,大学基本都应该在国外读。”
“你不也没去国外吗?”我反问他。
我们看着对方,都笑了笑。我们知道,故事在彼此心里。
事实上我是有机会出国留学的,只是前往美国的计划在签证处破产了。我记得,当时签证官先是问了我几句客套话,学习计划和出国对就业有什么帮助一类,我用事先背好的句子一一作答,之后的一个问题让我无所适从:你会不会在学成之后就不回中国了?
我感受到了巨大的侮辱,美国有多了不起吗?男儿当自强,中国男儿应当最强!我想了想,组合了一下单词,发觉这句未曾背过,难度太大,但还是艰难地组织了一个句子回答:I he mother press root no think stay there, if be likely to saying, I one moon study good or no study good all hit count come back China, you believe?中文大意是:我他妈压根就没想过留在那里,如果可能的话,我一个月学成学不成都打算回中国,你相信吗?
于是,签证官在一秒钟之内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我省去了飞往美国的机票钱。
后来我知道,这个句子,起码最后两个单词用得还算是正确的。苏莱被我感染,有一天对我说:Go door hit a car。我仔细一想,明白了:出门打一车。
我不觉笑了起来。
“半天不说话,想什么呢?”张毅被我笑得毛骨悚然。
“哥们,咱们班有一个女孩,个子很高,腿很长,瓜子脸,尖下颏,清纯闪亮,够水准的那个,你认识吗?”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今天见到的那个女孩,她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欢快地笑着。
“我靠,你说的是妮可·基德曼吧?今天你们不是在教室门口聊天吗?”
“对,你认识她?”
“一见钟情?你可真行!她叫聂晓倩,我们是高中同学,认识,不熟。”
“聂晓倩?女鬼啊?”我大吃一惊。
“你别说,还真和《倩女幽魂》里的女鬼一个名字,就是‘小’字不一样。”
“她人怎么样?”我靠在座椅上,事实上Boxster也没有多少空间让我靠。
“她爸妈离婚了,她和妈妈一起生活,家里的生活条件不太好。她妈妈好像长年生病,但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是我们学校的前五名。她男朋友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好像是她爸爸遗弃她们的时候,她男朋友帮助她们母女渡过难关。”
说完,张毅又若有所思道:“我以为她会去北大读书,谁知道来到了我们这所艺术类院校。”
“有什么难关不好过的?”我疑惑不解。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单亲家庭的日子怎么可能好过?”张毅笑我不懂。
因为聊得兴奋,这一晚,我和张毅是在北京街边度过的。他去商店买了一箱啤酒,我们在宿舍楼附近一直喝到了天亮。迎着朝阳,脚踏晨风,我和张毅走进宿舍大门的时候,得知因夜不归宿,我们被学校通报批评了,我们同时成为新生中第一批受到处分的人,速度之快,多年过去,至今无人超越。
08
进入大学的第一件大事是军训,一想到要去军营里生活二十天我就懊恼:没有热水洗澡,就连洗脸都要用冰冷的井水,日日夜夜与大山相伴,与城市隔绝。我和张毅决定当逃兵。
军训前一天,全院再次轰动,大家获知了开学以来的第二条重大新闻:我和张毅在校医院开出了诊断书,因骨盆粉碎性骨折而缺席军训——好像我们是抱在一起跳楼的。
可是最终,我们还是参加了军训,不是因为谎言被揭穿,而是我们知道了一个更为恐怖的消息——今年不去,明年还是要和新生一起去补训。总之,这二十天的军训在这四年中是逃不掉的,如果屁股连续骨折四年,逃掉了军训,那么毕业证、学位证和四年的光阴也就一起逃掉了。
第三条重大新闻接踵而至:我和张毅双双决定带伤参加军训。
09
前往军营的那天早晨,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一阵冲锋号声惊醒,翻身而起,以为就此上了前线,清醒后发现是孙一山弄了个假冲锋号吹着玩。
“你有病啊?”张毅睡糊涂了,质问道。
“你能治吗?”孙一山嬉皮笑脸地回击。
“精神病吧?”张毅揉了揉眼睛。
“你有药吗?”孙一山又跟上了一句。
我十分奇怪,为什么一个军训能让他兴奋成这样?
军训二十天所穿的衣服都是学校发的,迷彩绿的T恤衫、迷彩绿的上衣、迷彩绿的裤子、迷彩绿的鞋,还有迷彩绿的帽子。男生们摸着它,戴着它,想着二十天与世隔绝的军营生活,但凡有女朋友的,心里都充满着无奈。
“应该连内裤、袜子一起发了,”张毅骂骂咧咧,“二十天就这一套衣服是吗?”
“嗯,我还听说二十天只能洗两次澡。”刘超男喘息着说,他正在费力地穿裤子,最大码的裤子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依然不够大,穿完之后,如同紧身裤一般。我们看着都害怕,总觉得这裤子时刻有被撕裂的可能。
“二十天洗两次澡?”我大叫,“还让人活吗?”
“学校是为了锻炼我们的意志。”刘超男开始穿上衣。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似乎已经开始了意志的锻炼,我决定不再与他说话。
半小时后,我们登上了等候在学校门口的大客车。大家身穿同样的衣服,无论男生女生,清一色的绿,一丝无奈在我心中缓缓升起。
我和张毅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户的位置,刚刚坐下没有五分钟,我预感到自己一会儿需要跳车——大客车的过道上堆满了各种行李,没有一点点空隙可供一只43号的脚落地,其中我还发现了一个电饭煲,看来真有过日子去的。大客车启动的时候,我明显感觉柴油发动机不堪重负,逃生的想法越发强烈。
很快,睡眠不足带来的困倦让我忘记了一切。我靠着窗户沉沉入睡,无论客车颠簸得有多厉害,无论我的头撞在大客车的窗户上多少下,我全然没有感觉。就这样昏沉沉的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我被一阵歌声唤起,窗外已经有山有水有树林——这在北京市里是见不到的。我挺直身子,不小心碰醒了旁边的张毅,他迷茫地问我,到了吗?我说还没有。他又问我,还有多远?我说不知道。之后,他再次进入了梦乡。
“故乡有位好姑娘,我时常梦见她,军中的男儿也有情,也愿伴你走天涯。只因为肩负重任,只好把爱先放下,白云飘飘带去我的爱,军中绿花送给她。”
歌声依然响着,前几排的同学们齐声合唱,无论男生女生此刻全部变成军中绿花,兴奋异常,直到大客车缓缓驶进一个大院。我看到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站着几列军人,知道军营到了。
下了车,我们在军营营长的统一指挥下,各自拿着行李来到宿舍。宿舍是八个人一间,四张上下铺,床板薄得可怜,床单上没有丝毫的褶皱,被子四角如同刀削出来的一般整齐。
我和张毅率先抢进屋子,选择了一个靠窗户的上下铺。张毅图省事选择了下铺,在我爬上上铺的刹那,他在灰尘之中改变了决定,爬上了我对面的上铺。
我们简单归置了一下东西,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冲锋号响起。较之孙一山早晨使用的劣质产品,真家伙的声音纯正、饱满、浑厚,我们都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冲锋号,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听到号响之后应该怎么做。正在迷茫时,一名军人推门而入,门板上升腾起一片灰尘,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飞舞,不知名的虫子四散逃窜。军人声嘶力竭地大吼道:“都想什么呢?做梦呢?醒醒!带着饭盒,楼底下集合去!”说完,风一样离开。
五分钟后,我们在宿舍楼下站好队,人手一只饭盒、一把勺子,在另一名军人的带领下,迈着懒散的步子,走进食堂。
“八个人一张桌子,围着站好了!”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大吼。
我们八个人围好一张桌子,站着,连把椅子也没有。桌上放了四个大盆,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大盆是东北人洗脚用的。大盆上面盖着盖子,想必里面是饭菜,闻不到一丝香气——即便闻到我想自己也没有什么食欲。
“吃饭!”又是一声大吼,这次用力过猛,喊破了音,食堂里笑声一片。
“不许笑!”声音来得更加猛烈。
四个盖子依次揭开,谜底揭晓:一盆馒头、一盆炒黄瓜片、一盆几乎看不见鸡蛋的西红柿炒鸡蛋、一盆类似茄子的绛紫色絮状物体。
“这是人吃的吗?”张毅小声问我。
“你看。”我用眼睛瞄了瞄对面一个吃得津津有味的男生,小声回答,“应该是人吃的。”
我和张毅一人吃了一点,双双恶心,如同怀胎后的妊娠反应,不能自制。
“吃完饭的同学,把饭盒放在桌子上。”一名军人出现在食堂中央。闻声许久,真人终于露相,此人便是刚才带我们进宿舍的军营营长。
营长整理了一下帽子,对大家说道:“以后每天三顿饭,都在这里吃。每桌每顿饭后由一个同学去食堂后边的水房统一刷饭盒,大家轮流值日,刷完放回到桌子上。大家记住自己吃饭的位置,别用错了饭盒!”
食堂内嘘声四起。
“有意见的同学一会儿可以跟车回去,明年没意见的时候我们再见!”
食堂内鸦雀无声。
“那好,都没意见了是吧?我正式宣布,北京菖菖学院2003级新生军训现在就正式开始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朱,是这次训练营的营长,大家可以叫我朱营长,叫我之前要先打报告,对每位连长和教官也是如此。大家听好了,我说一下往后二十天的作息时间,不用记录,晚上会贴到各个宿舍门上。”
“那还说个屁。”张毅念叨着。
朱营长的耳朵堪比雷达,望向声音发源地的方向大声质问道:“你宣布还是我宣布?”
张毅撇撇嘴,不再说话。
“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六点集合,晨练;七点半吃早饭,休息;上午八点半开始训练,十一点半吃午饭,午睡;下午两点开始训练,五点半吃晚饭,休息;晚上七点开始训练,八点半开班会,学军歌,总结一天的训练成果;九点回宿舍,十点熄灯。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听……啊!砰!一个女同学伴随着自己的惨叫声晕倒在地。
10
第一天军训是从下午两点开始,军令如山。
我们首先学站军姿,一站就是半个小时,除了来回巡查的教官,任何人都不可以动。挺胸、抬头、收腹、目视前方、两脚尖稍稍张开。十五分钟之后,我在忍耐着酷热的同时,下意识歪头躲了一下袭击我的不明飞虫,换来了罚蹲十分钟的结果,再站起来的时候,其中一只脚便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
噩梦没有伏笔,张牙舞爪地来到我面前。
顺便说一下我们的教官,他今年十七岁,南方人,比我们年龄都小,矮矮的黑黑的瘦瘦的。我们本来以为他是不会笑的,事实证明,是枯燥的军营生活让他找不到笑的理由。我和张毅在休息的时候,不慎逗笑他多次,这二十天来,他是唯一能和我们聊上几句的军人,当然,仅仅限于非训练时间。
非训练时间又真的少得可怜。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没有干别的,一直站在烈日之下,站半个小时休息五分钟,就这样熬到了太阳落山,熬到了晚饭时间。多数人已经累得无法动弹,全营接近二十人中暑晕倒,其中女生占到一大半,男生真假各占一半。
晚饭与午饭一样可悲,见不到一块肉,吃不到一滴油,好在已经没有了朱营长的监视。我和张毅决定,明天开始不再来食堂吃饭。
还好,我们发现食堂旁边有一家食杂店,里面卖的东西价格极其贵,可见发学生财的商人无处不在。
晚上的训练轻松了一些,大概朱营长也不想在第一天就累死一个半个的,男生连队全部坐在地上,女生连队则坐在小椅子上,各连队学唱军歌。大家半死不活地唱了一个多小时,班会取消,八点半不到,大家纷纷回了宿舍。
我们的连队编号二连,由四个专业的近一百名同学组成,由连长负责。二连又分成六个班,每班由班长负责,也就是我们的教官。在新的宿舍里,导演班的同学有我和张毅、孙一山,还有一个叫佟宸的,另外四个人来自两个不同的班级。男生们很容易就打成一片——毕竟这是在患难与共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