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奶奶还在洗碗刷锅呢,青梅就把一条长板凳扛上了肩,跟竹马说:“亲哥哥,你也扛上一条凳子,跟我来。”
“好!”竹马答应着,连忙扛起一条长板凳,跟爷爷奶奶们道过再见,紧随青梅跨出了家门。
屋外,午后的阳光把黄石板晒得一片温热,即使隔着布鞋踩上去,脚板也仿佛享受到了太阳那无限的温柔和慈爱。竹马在那黄石板上站了片刻,突然将两根手指插进嘴里,吹出一串嘹亮的口哨并喊道:“青梅,咱们跑起来吧!”
“好啊!”青梅笑着答应了一声,人已经像梅花鹿般冲了出去。不过,人是冲出去了,凳子却留了下来,打在地上。
“嘻嘻嘻!”青梅大笑着,想回头拣凳子,凳子却已经被竹马扛到他肩上去了。他一个人扛了两条长凳,跑起来时两条凳子相互磕碰着,“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在横街上,在岔路口,在一条条阳光密布的小巷子里,奏响了一串热热闹闹的“铙钹之声”。
不久,胡家地基到了。那是位于村心偏北的一大片空地,四周围着密密麻麻的老房子和新房子。它陷在一圈红红、白白、青青、黑黑的围墙之中,却是那么空旷而平坦,仿佛是玉皇大帝留在五余村的一个脚印,巨大而神秘。
现在,在这个低而平整的“脚印”中心,已经排着好几条长板凳了。在那些凳子周边,有十来个小孩围成了两个圈子,一个圈的人在踢鸡毛毽子,一个圈的人在抓石子。两个圈都吵吵嚷嚷的,但也都有笑声不时地飘荡出来。
“哎呀,咱们迟到了!最中心的位子已被别人霸去了!糟糕!糟糕!真糟糕!”青梅顿了顿脚,飞快扑到那些凳子的边缘,站定后,向竹马招了招手,说,“快来,这一块地方现在是咱们的啦。咱们不是最中心,但咱们的位子也蛮好的。等下放映机与咱们就隔了三排凳子,你一回头,还可以看见放映员放电影哦!”
没等青梅唧唧喳喳把话说完,竹马已经“啪”地把两条凳子放了下去。
“好了,现在咱们也去玩吧!”青梅把自家的凳子挪正,与别人的凳子对直后,牵过竹马的手,就向抓石子的那帮小孩走了过去。
“怎么,这样就算霸好位子了?别人不会把咱们的凳子挤走吗?”竹马不放心地回头看着那两条枣木长凳。
“不会的!你放心,咱们人不还在这里嘛!”青梅说着,已经蹲下身去,兴致勃勃地当起“抓石子游戏”的观众。
那是一把白而晶莹的小卵石,它们正在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毛谷谷手中上下翻飞着,一会儿滚上了毛谷谷的手背;一会儿被毛谷谷抓在手心;一会儿一颗单飞至空中,毛谷谷手一旋,撮起地上的一把,还伸手把空中的那颗接住了;一会儿,把所有的石子撒入空中,毛谷谷手在地上不慌不忙一搭,接着,手一探,又把空中的石子一颗不漏接了个正着。
“叔叔,叔叔,你真厉害!”青梅忍不住跳起来在毛谷谷肩上拍了一掌。
“青梅,你总算来啦?”毛谷谷抬头看见青梅,忙把石子儿一收,塞到青梅手中说,“给你玩!记住帮我看着凳子,就是最中央的那三条红凳子!我要走了,去挖蚯蚓钓鱼啦!”毛谷谷说着,已经跑出老远。
“什么破叔叔!光顾着自己玩,以后不理你了!”青梅说着,把白白的小卵石使劲一撒,气得小脸通红,“才不给你看凳子呢!哼!”
但毛谷谷已跑出胡家地基,不见了人影。
“哼!哼!哼!”青梅继续生闷气。
“别生气啦!”竹马帮青梅从四处拣拢那些石子说,“我猜他反正也不是你的亲叔叔,不值得你生气。”
“对啊,他反正只是我堂爷爷的龟儿子。”青梅说着,笑了。她周围的那些小孩,也全被她逗笑了。
见青梅重又开心起来,竹马当然比谁都笑得开心。
突然,小孩群中有人指着竹马说:“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小铜匠,还是青梅的小师傅。”
“他是小铜匠,但今天他已经不是我师傅啦!她今天是我的亲哥哥,是他爷爷把他送给我的。”青梅认真地向那个小孩解释着竹马与她的关系。
那小孩点点头,嬉笑着说:“知道了,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小铜匠已经做了你爷爷的龟孙子,对不对?”
“对的,对的,呵呵呵!”青梅听了,大笑。
“嘿嘿嘿!”“嘻嘻嘻!”“哈哈哈!”别的小孩笑疯了,竹马也一样。
随大家大笑了一阵,竹马自然就与村里的小孩交上了朋友。他把那把白石子撒在地上,捏起一颗往空中一弹,又一把捋起地上其余的石子,再往上面一接,空中的石子被他收了回来。
原来,竹马哥哥也是个玩石子的高手,青梅立刻蹲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起来。其他小孩也把竹马团团围住了。竹马一会儿就代替那个小小的堂叔,成了大家的核心。
石子继续在空中翻飞着,阳光弥漫,笑语喧喧。
不断有小孩扛了凳子,跑进胡家地基来霸位子。凳子连着凳子,凳子自顾在场院中心开它们无声的大会。凳子的主人们,则围成了好几个圈,除了抓石子、踢毽子,现在又多了捉迷藏、跳绳子、跳房子的好几拨人。
胡家地基里,越来越热闹了。它宛如一朵大大的喇叭花,被蜜蜂、蝴蝶、蜻蜓们占据了每一片花瓣。
风在孩子们头上滑来滑去,不断将野花的甜香、百草的清香、庄稼的暗香送过来,像帽子一样戴在一个个孩子头上。
青梅陶醉了,因为她现在已经学会抓石子了,是竹马手把手教会她的。她高高地将一颗石子抛到空中,手捋起地上其余的石子,再接住空中那颗,最后,又把石子和笑声一起撒在地上。
她反复地抛着石子,捋着石子,接着石子,撒着石子;她不断地笑着,扭着腰,晃着膀子,甩着脑袋。
她那满头的月季花在竹马面前摇来窜去,把竹马的眼也晃花了。他的心里,也有月季花般的喜悦,在阳光里一咕嘟一咕嘟地疯长。
“好妹妹!”竹马忍不住热切地喊了青梅一声,把心里那喜悦的花朵通过一个亲昵的称呼,吐出了口。
“哎!亲哥哥!”青梅也热热切切地答应着。
他们身边的孩子顿时哄笑起来——“好妹妹!”“哎,亲哥哥!”“亲哥哥!”“哎,好妹妹!”大家围着青梅竹马,一个劲乱叫。
根本没法抓石子啦!青梅站起来,朝放凳子的地方望了一眼。怎么,最中央的三条红凳子,她堂叔叔毛谷谷的凳子,已被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条黑漆阔木凳。
“这是谁干的?怎么能这样不讲理呢!”青梅跑过去,把黑凳子移开,把红凳子搬回原位子。可没等她把凳子移稳,一个“大黄蜂”就嗡嗡嗡地冲她撞了过来。
啊,那“大黄蜂”不是别人,而是村里的第一“女霸王”余重阳。这个女王,人高马大,脾气急躁,虽然才读三年级,可连不少六年级的男生都怕她,因为她爷爷是远近有名的拳师,她跟爷爷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的,算是有武功的人。
得罪了这样的女魔头,青梅可怎么办呢?她吓得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哈哈,刚好让“大黄蜂”扑了个空。
“哎哟!哎哟!”没想到,“大黄蜂”不仅扑空了,而且还碰到了凳角,鼻子流血啦!她一边捂着血糊糊的鼻子,一边更凶猛地朝青梅扑了过来。
吓得青梅在凳子底下乱爬。
“大黄蜂”继续在凳阵里横冲直撞着。一排排的凳子都在她脚边倒了下去。可青梅个子小,溜得比她快,几个翻身,就从凳阵里钻了出来。“大黄蜂”火了,竟抱起一根四四方方的骨牌凳,用力朝青梅砸了过去。
凳子在半空旋转着,带着呼呼的风,带着隐隐的血腥气,笔直飞向了青梅头上的那月季花……
“啊——”青梅惊叫着趴倒在地,但凳子还是毫不留情地追上了她,真的已经追上了,但被凳子砸中的却是竹马,因为竹马在千钧一发之际,扑过去用身体挡住了凳子。
骨牌凳砸中了竹马的肩膀。竹马瘦削的左肩一会儿就肿得老高。
青梅哭了。
“大黄蜂”见问题严重,跨出凳阵想溜。可青梅已经像只复仇的小蜜蜂,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到“大黄蜂”面前,捉住她的一只手腕,重重地咬了下去。
“哎哟,你——你找死啊!”“大黄蜂”将另一只手掌轮成拳头,想砸向青梅,可一大帮打抱不平的小孩已经扑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臂。
“大黄蜂”再横再凶再有力,也难犯众怒。于是,她乖乖地把拳头垂了下来。
青梅也把“大黄蜂”的手腕从嘴里吐出来。但她并不打算鸣金收兵,她跟帮她的那群小孩说:“我们得押着她去给我哥哥拿伤药,她爷爷不是老夸他们家的伤药是全天底下最棒的吗?”
“好哦!走!快走!”众人高声响应着青梅的提议。很快,就把“大黄蜂”押回位于胡家地基南侧的家里,拿来了她爷爷的秘制的伤筋止痛膏,贴在了竹马肩上。直到这时,大伙儿才把“大黄蜂”放开了。
“今天算你们赢了,但明天、后天、大后天……哼,你们这些小东西可不要一个人走路,要是一个人走路,撞到我手里,我就扭断你们的脖子。”一得了自由,“大黄蜂”就又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
她的声音,也许是被仇恨扭曲了,听起来特别粗糙,特别刺耳。
竹马耳朵里像咽下了一把沙子。
不过青梅看上去倒没受到惊吓,刚才的胜利分明激励了她,她一手紧紧拉着竹马,一手揽着好几个抓石子的伙伴,勇敢地对“大黄蜂”的威胁进行了回击:“那么,那么,你家的端午、惊蛰也不要独个儿走路,要是他们独个儿走路,撞到我们手里,我们也要扭断他们脖子的!我们说到做到,一定,一定!”
青梅还不习惯接受别人的挑战,所以她的话虽然说得很坚定,声音却细颤颤的,像在风中悠荡的一根小丝瓜。
照理说,一根小丝瓜的击打,应该打不痛人。
可一提到端午和惊蛰,“大黄蜂”却像被真正的大棍子猛敲了一下似的,圆鼓鼓红润润的脸颊立马瘪出了好几条皱纹。
因为端午和惊蛰是她的亲弟弟。而这对亲弟弟,又是村里最滑稽的一对痴呆儿,头大、身细、长流鼻涕,无论走到哪都像两个腌榨菜,老扑通扑通站不稳,净在地上呜哇呜哇地打滚,滚得脸青鼻子肿的,最后只好由别人把他们背回去。
唉,这两个弟弟,可是扎在“大黄蜂”余重阳心头上的两枚钢针,只要轻轻一捅它们,“大黄蜂”浑身就会痛得慌。
“好!好!毛青梅,今天算你全赢了!以后我不打你们!你们也绝不能打我的弟弟。要不然,我杀了你!杀了你!”“大黄蜂”彻底被打败了,恼得嘎嘎狂叫。
“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青梅竹马和他们的伙伴大笑不止。笑得“大黄蜂”根本就不管自己的那几条黑凳子了,一个人飞快地逃出了胡家地基。
没想到,看着“大黄蜂”越跑越远的背影,青梅竟忽然叹了口气说:“唉,其实我是个坏蛋,我不应该,不应该用她的两个傻弟弟对付她的。”
“原来端午和惊蛰是她的两个傻弟弟?”竹马问青梅。
“是啊,他们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可还不知道自己拉屎撒尿呢!真可怜!”青梅说着垂下头来。
“有这样的弟弟,刚才那疯婆子也很可怜啊!”竹马虽然把余重阳称为疯婆子,但他的语气里真的充满了对余重阳的无限同情。
听了竹马的话,青梅的头儿垂得更低了,头顶有一朵月季花“扑簌”一声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就像块重重的石头砸在她心上。
看来,这场发生在胡家地基里的“凳子保卫战”,说到底,好像青梅、竹马并没有真正打赢。
这场“战争”的阴影,始终暗暗笼罩在青梅、竹马心头。后来他们干脆离开大家,两个人玩起“木头人”游戏,念起了“木头词”。
当青梅第三次念起了“木头词”的时候,那词儿才念了一小半,她的声音便被身后一阵哇哇大哭压了下去。
她赶紧转过身去看——天啊,有两条巨大的毛毛虫正在地上扭动着、翻滚着、哭嚎着。那圆圆的头,那细细的身,那一直拖到下巴上的长长的鼻涕,除了余重阳那两个傻弟弟,谁还会有?
他们也不知从哪条阴沟里刚钻出来,身上居然还水淋淋、泥乎乎的,浑身上下,好像唯有眼白才是干净的。
他们根本不是双胞胎,可他们打滚的模样如出一辙,哭泣的声音和频率也完全一致,所以看上去听上去,就宛如一个人在地上滚、一个人在地上哭。
“怎么啦?他们怎么啦?”青梅立刻冲他俩跑了过去,问站在他俩身边的几个小朋友。
其中有个小胖墩凑在青梅耳边轻声回答:“趁他们姐不在,我狠狠踢了他们一人一脚,反正他们连话也说不清,根本没法告诉他们姐姐的。”
“这怎么行?小胖墩,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青梅气愤得大叫。
“我这不是为你们报仇吗?”小胖墩没想到自己的“好心”被青梅当成了驴肝肺,也气得大叫。
“可是,可是……”青梅被小胖墩一吼,良知和情义在内心狠狠打起架来。一时间,青梅不禁张口结舌地傻站着,变成了真正的木头人。
竹马看看青梅,什么也没说,走到那正在打滚哭泣的端午和惊蛰身边,伸出两手,一边一个,想把他们拉起来。
没想到,那两兄弟还蛮有力气的,他们抓着竹马的手,一边一个,竟把竹马拉趴下了。竹马的下巴磕到了端午脸上,痛得竹马发出一声尖叫。
“呵呵!”小胖墩笑了。
青梅则又紧张又想笑,连忙扑过去扶竹马。不料,惊蛰又捉住了她的脚脖子。
“排排树(坐),排排树(坐)……”惊蛰现在根本不哭了,而是高兴地嚷嚷着,紧抱着青梅,还将鼻涕糊糊的大脸靠到了她腿上。
哈哈哈!别的孩子笑成一团。只有青梅尴尬地半蹲在竹马、端午、惊蛰身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好,我们来排排坐吧,排排坐!”还是竹马反应快,他一应声,惊蛰马上就放开青梅坐了起来,端午也一样。
竹马信守承诺,也坐了下来。但青梅不愿干:“他们,他们身上实在太臭啦,哎呀!”青梅笑着跑啦!
哈哈哈,胡家地基所有的孩子,现在都被青梅、竹马、端午惊蛰逗得笑疯了。
高高的日头,就这样被孩子们的笑声慢慢拽了下来,垂到了胡家地基西边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南花(瓜)!”
“吃!”
“南花(瓜)!”
“吃!”
突然,端午、惊蛰对着西垂的日头,亲亲热热地喊出了一串唾沫星子。
天啊,他们竟然将夕阳看成了大南瓜,是可以吃的大南瓜。青梅想笑,可肚子“咕”的一下,先“笑”了。
“端午、惊蛰饿了,我也饿了。青梅,我要回家吃晚饭了,你帮我看着凳子,我一下就回来的,回来了我帮你看。”没等青梅喊饿,小胖墩已经嚷嚷着跑了出去。
“啊,被他抢先了!本来我想叫他帮咱们看着凳子,咱们先回家吃晚饭的。真倒霉!”青梅用手揉着肚子,对竹马做了个鬼脸。
“我一点也不饿!半点也不饿!今天,我太开心了。”竹马也冲青梅做了个鬼脸。
两个人不禁同时大笑起来。正在这时,小胖墩却大呼小叫着跑了回来:“来啦!电影机来啦!放映员也来啦!来啦!电影来啦!”
“噢!来啦!终于来啦!”青梅尖叫。其他孩子也尖叫。
就连竹马也忘乎所以地吹着口哨,大喊大叫起来:“来啦!来啦!电影来啦!”
其实,电影还远远没有开始。但雪白的幕布很快就在胡家地基东边悬挂起来了。
抬头仰望那块四四方方的白布,看它在风中轻轻飘摇,在花香中静静舞动,在归燕的呢喃中无声地歌唱,青梅已经完全把吃晚饭这桩事儿忘了。虽然她的小肚子依然像小雀儿那样咕咕叫个不停,但那如白帆高悬的电影幕布,已经把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带进了一片想象涌动、幻影翻滚的无边大海。
在这片大海上看飘曳在自己心坎上的海市蜃楼,其实比看一切真实的电影都要庄严、美好,都要轻松、喜悦,都要引人入胜。
在童年,守候一场露天电影,就是这么开心,这么甜蜜,这么让人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