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素有“江西南雄镇”之称的景德镇,寂寞地安卧在长江的南岸,这个世世代代以瓷器谋生的小镇,今天又到了开窑的日子,镇里窄窄的街道顿时变得异样地热闹起来,小镇上男女老幼,无论是白髯鹤发的老头儿,抑或健壮如牛的小伙子,抑或青春豆蔻的女孩,都不约而同向镇里赵家官窑涌去。
赵家官窑像一条长而庞大的巨龙直躺在镇顶前的大坪里,坪里堆满成堆的松柴,大坪两侧站立着一排执刀拿戟的衙役,一脸脂粉气的朝廷太监督陶官鲁公公和衣冠楚楚的浮粱县卫县长坐在大坪中间,旁边站着陶盛仁、张之望等民窑主,神色都十分紧张和渴盼。
四十多岁样貌斯文沉稳的窑主、景德镇商会会长赵孚生站在窑前。他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鲁公公,鲁公公点点头。
“开窑!”赵孚生朝窑工大喊一声。
几个身强力壮的窑工急忙把窑门打开,熊熊的大火早已熄灭。几个窑工走进窑内,先搬出一些盆盆碗碗,最后抬出了一对发烫的青花大龙缸。
赵孚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布轻轻擦试着上面的柴灰。蓦地,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起来,只见一只青花大缸上的龙凤图案模糊不清,呈色不稳;另一只图案虽然清晰,但有形无神,线条纤弱无力,釉色粗糙晦暗,他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次烧制又失败了,完了,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腿脚一软猛然瘫在地上。
民窑窑主陶盛仁和张之望等人连忙走过来,仔细察看着大瓷缸,神情各异地摇摇头。
体态臃肿长着一对八字眉、小眼睛的张之望有些幸灾乐祸地对陶盛仁说:“平时总说我们民窑烧不出品位,现在大名鼎鼎的赵家官窑,连一对瓷缸都烧不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这一对青花大龙缸,缸体大,胎体薄,想要烧好,确实不易。”中等身材,面相圆润、天庭饱满的陶盛仁反驳说。
“绑起来,明天押解进京!”鲁公公冷冷地看了赵孚生一眼,缺少荷尔蒙滋润的身体发出女人般尖细地嗓音。
几个清兵立刻冲上前,一脚把赵孚生踹倒在地,用绳索迅速将赵孚生绑起来。
赵孚生倒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紧紧抱住鲁公公的腿,惶恐地大声求饶道:“鲁公公,看在我多年孝敬您老人家的份上,您就放过我吧!”
鲁公公脸上毫无表情,伸出女人般白皙纤细的手捋了捋长辫子,尖声道:“放过你,皇上会放过我吗?你明明知道,这一对青花大龙缸,隆裕皇太后下了谕旨,秋后要用来祭天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烧不好……”
鲁公公说完,厌恶地抽回自己的腿。
“鲁公公,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烧出来……”赵孚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哀求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已经烧了三次了。事不过三,你烧不出来的。”鲁公公娘娘腔怒而不威。
“我烧得出来,烧得出来……”赵孚生诚惶诚恐地看着一脸怒容的鲁公公,急忙说。
鲁公公的眉毛秀美而绵长,他忽闪着像女人一样的大眼睛,惊讶地盯着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你用什么法子烧出来?孚生,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算了,认命吧。说不定你进京以后,太后会看在你多年用心制陶的份上,饶你一命。”
“我不去,我不去……我去了只有死路一条!”赵孚生惊骇地望着鲁公公。
一直在一边阴沉着脸不吭声的浮梁县县长卫春明,突然冲赵孚生喝斥:“你不去,难道我们要去替你顶罪不成?你是景德镇唯一的官窑主,三番五次烧不成功,你不去死谁去死?!”
稍顷,赵孚生呼地一下站起来,眼睛血红,脸色也狰狞起来,急切地说:“鲁公公,卫县长,你们再让我烧一次,我决定用旧法烧制这对大龙缸!”
“用旧法?什么旧法?”鲁公公诧异地望着他。
“童女祭窑!”赵孚生一字一顿地说。
赵孚生的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这种法子,亏他也想得出来!”
“他用什么法子,也烧不出大龙缸!他现在是兔子急了,逮着什么都咬!”
……
鲁公公把手一举,大家安静下来。他紧盯着赵孚生,说:“童女祭窑是什么法子?”
“鲁公公,童女祭窑,就是在烧制瓷器之前,用未出阁的黄花闺女点火祭窑!”陶盛仁上前一步。
“啊!烧窑还有这种法子?”鲁公公猛然一惊。
“是。这是从老辈口中传下来的一种方法,具体灵不灵验,据我所知,景德镇还没有人试过。”陶盛仁见他疑惑茫然的样子,连忙解释。
“孚生,你打算用谁的闺女祭窑?”鲁公公说。
沉默了一会,赵孚生嘴唇有些哆嗦:“我自己的闺女……如意。”
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人群里又闹哄哄地议论起来。
陶盛仁见赵孚生出此下策,慌忙劝阻说:“赵老板,不可、万万不可呀。此法我们都只是听说,并没有可行之道……”
陶盛仁的二儿子陶振江和赵孚生的女儿赵如意早已被两家大人订了娃娃亲,虽说赵如意还没过门,但怎么说都是亲家,陶盛仁自然不愿赵如意去送死。
“陶老板,你别劝我了,我别无退路。”赵孚生望着陶盛仁,无奈地说。
“你想好了?”鲁公公盯着赵孚生。
“想好了。如果这对大缸烧不成,我赵家在景德镇也活不下去了,与其全家都死,还不如一搏。”赵孚生横下一条心,斩钉截铁地说。
“要是再烧不成呢?”鲁公公步步紧逼。
“不用你鲁公公操心了,再烧不成,我一定跟我闺女一起走……”赵孚生惨笑。
“好吧。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鲁公公跟卫县长小声耳语了一下。
“谢公公,谢知县大人!”赵孚生不停地磕头。
陶府座落在小镇的南面,青砖大屋从街头一直通到后花园里,房子木门上雕刻着硫金的云龙纹和缠枝莲花,显得古朴而雅致。中堂天井宽大,既使在阴暗的梅雨季节屋内的光线也照样充足,一看便知是有钱的殷实人家,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小镇上,这样的屋宇并不多见。
这时候,陶盛仁匆匆走进院里,陶夫人急忙从屋内出来,她面色红润,有一副北方人的身架,看上去和丈夫一般高。
“老爷,您回来了。”陶夫人见老伴阴沉着脸,忙招呼,陶盛仁没有回话,径直走到客厅,坐下来喝茶。
“老爷,听说赵家这次又没烧成……”陶夫人小心说,坐在一侧。
“赵老板他疯了。”陶盛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鲁公公把他抓起来了吗?”陶夫人问。
“本来是要抓起来,明天就押解进京的,可他还不甘心,说是要用童女祭窑的旧法再烧一次……”陶盛仁喝了一口茶。
陶夫人一惊,忙说:“童女祭窑?这种缺德的法子,他也想得出来?用谁的闺女祭窑?”
“他自己的闺女,如意。”
“如意?如意才十六岁,他就下得了手?万一再没烧成怎么办?好吧,就算烧成了,那不闺女也没了吗?”陶夫人惊讶地说。
“所以我才说他疯了嘛。”陶盛仁放下茶杯。
“老爷,不能让他这么做呀。如意跟咱们家的振江早就订了娃娃亲,虽说还没过门,好歹也是亲家,您就不能阻止他吗?”陶夫人焦急地看着老头子说。
我劝过他的,可他听不进去……再说了,如果他不这么做,明天就要押到京城去砍头!
陶夫人一筹莫展地坐在椅子上发愣。
晚上,赵府的几只硕大红灯笼醒目地照着街道的青石板路面。赵府坐落在景德镇正大街显眼的位置,用今人的话说可谓是景德镇的黄金地段。赵家高大轩昂的住宅分上下堂、四正两厢加后房,中间有宽阔的天井,油了黑漆的门皆设于侧面。正堂单层,梁柱、地脚均饰以石雕,装饰纹样绚丽多彩,显得堂皇秀丽而张扬。
赵孚生闷闷地坐在客厅内,不停地抽水烟,水烟壶咕噜咕噜像汽泡一样响着,他呆呆地望着地面发愣。
赵妻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眼睛不大却像盈满水的深潭,这会,她在一旁一边哭泣一边数落:“老爷,你好狠心呀,你把自己家的闺女不当人呀,要送进窑里去烧死呀……”
“我有什么法子?我不再搏一次,全家都得死!”赵孚生皱着眉头。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赵妻抹了抹眼泪,伤心地说,想到女儿要活祭,她的心都要碎了。
赵孚生麻木地摇摇头,他决定孤掷一注了。
看着丈夫漠然的那副样子,赵妻忍不住冲上去,愤怒地一把揪住赵孚生的衣襟向墙上撞去,哭喊道:“我不管!如果你用如意祭窑,我也跟着跳进去……如意没了,我也不活了……”
赵孚生无动于衷,任由夫人推搡着。
这时,赵如意跑进来。她约莫十六七岁光景,长得清亮秀丽,娇俏可爱。如意见母亲哭泣,忙惊讶道:“母亲,你哭什么?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去,去,这里没你的事。”赵妻慌忙把头扭向一边,揩揩眼泪。
“你不说,我就不走……”赵如意撒娇地缠住母亲。
“如意,你走吧,我跟你妈有事商量。”赵孚生瞪了如意一眼。
赵如意有些疑惑地出去了。
“老爷,你再去求求鲁公公吧,这么多年,他收了咱们家多少银子呀,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赵妻止住抽泣,哀求道。
“他也没有办法。这对缸烧不出来,朝廷里怪罪下来,总要有人顶罪的。”停了好一会,赵孚生看着赵妻说。
赵妻思忖了一会,急忙说:“要顶罪,也不能要咱们家的人去呀。你是个死脑筋呀,只要是个黄花闺女,咱们随便找个人不就行了吗?”
赵孚生眼珠一转,背着手在屋内踱起来,紧绷的脸终于松懈了一些,幡然醒悟道:“对呀。我干嘛用自己的闺女祭窑呢?只是,这一时半会,到哪去找黄花闺女?”
“镇上这么多人家,只要舍得花银子,别说一个两个黄花闺女,就是十个八个的也找得出来!”赵妻破涕为笑。
赵孚生点点头,沉郁的脸上有了些喜色,两人商量了一会,赵孚生决定晚上去鲁公公那里说说另外更换童女祭窑的事。
晚饭后,赵孚生和两个抬着礼盒的人在窄窄的青石板街上疾行。远远近近的楼房窗口,纷纷亮起橙黄、灿白、幽蓝的灯光,街道上有些清冷,街道两旁充斥的瓷器店有些门庭冷落,两个抬着礼盒的仆人提着亮亮的大大的“赵”字灯笼,跟在主人后面急急地往鲁府赶去。
鲁府院外几十株柏树倚墙而立,两只汉白玉石狮威武地伏卧在猩红色的大门两侧,正面大门上额书“鲁府”两个金字,白墙红柱,屋脊施鳌鱼宝珠,大门和柱廊均饰以龙风浮雕,前檐柱及前额坊均为名贵的樟木制成,装饰繁缛华丽,气势非凡,造型巍峨高峻、富丽堂皇。
这时,赵孚生一行来到鲁府门外,他急忙敲门,一会,门生出来开门,见是赵孚生,便让他们进去,赵孚生随手揌给门生一个小红包,便带着来人连忙走进大院,直奔客厅。
鲁公公穿着一套粉红色的便服,趿着一双粉红的绣花拖鞋,坐在一张镂空精美的青花瓷圆凳上喝茶,赵孚生匆匆进来,叫了鲁公公一声。
鲁公公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望着赵孚生,说:“孚生,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不想用如意祭窑了?我可告诉你,这事是跑不掉的。你不想烧了也可以,明天你自己进京给朝廷回话。”
“鲁公公,这一窑我是一定要烧的。我只是在想……老一辈说的用人祭窑,只要是黄花闺女就可以,并没有非得用自己的闺女……”赵孚生有些忐忑地改口道。
“你不想用如意祭窑了?”鲁公公也不让坐,瞪着赵孚生说。
“我回家一说,贱内就要死要活的……”赵孚生苦着脸说。
鲁公公拉下脸,尖声尖气道:“这话可是你当着大家的面说的,现在你想换可不成……”
赵孚生这时才想起礼品,忙嘱咐两个仆人说:“把东西抬上来。”
赵府两个仆人急忙把礼品盒抬过来,赵孚生示意他们出去后,打开了盒子。只见盒子里面一对黄呈呈金灿灿的纯金狮子,在明亮的乌纱灯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几乎把整个客厅都照亮了。
鲁公公眼睛一亮,死死盯着那对金狮,看得眼都直了。
“鲁公公,这对金狮子,是我用了一千两黄金打造成的,风水先生说,用它来镇宅,可保主人洪福齐天。”赵孚生笑道。
“有这么灵验吗?”鲁公公收回目光,盯住赵孚生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总之求神拜佛,求的就是个心安。鲁公公,我把它孝敬给您。”赵孚生忙说。
鲁公公心里十分清楚赵孚生的意图,眉毛一扬,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放过如意罗?”
赵孚生点点头。
沉吟了好一会,鲁公公还是漠然地说:“放过如意可以,那你这窑就别烧了,自己到京城领罪去……”
赵孚生急得直摇头,慌忙说:“不、不,这一窑是肯定要烧的,不烧我不甘心。堂堂景德镇的官窑主,烧不出一对青花大龙缸,我丢不起这个人。”
鲁公公起身站起来,迈着女人似的步子在房里来回踱着,一会,他停下来,尖声道:“可没有黄花闺女,这一窑你怎么祭,怎么烧?”
“可以用别人家的闺女。”赵孚生小心观察着鲁公公的脸,低声说。
“用别人家的?谁家的?”鲁公公大眼一瞪。
赵孚生急忙凑近鲁公公,对他耳语了几句。
“张之望?他家的闺女叫什么?”鲁公公一震,说。
“张春美,今年十五岁了。”
“可总得找个理由吧。”鲁公公点头。
“理由不好找吗?就说他不守行规,仿造官窑……鲁公公,张之望是景德镇仅次于陶家的民窑主,他平时总跟着我们官窑烧仿制瓷器,在九江、南昌抢我们的生意,让我们少赚了不少银子,不如趁这个机会,教训他一下,让他懂点事。”赵孚生阴险地说。
“好!就以这条罪名:不守行规,仿造官窑,本应抓捕入监,正值皇宫烧制御瓷之时,特以其女儿顶罪立功……”鲁公公说。
鲁公公说完,把盒子里的金狮子拿出来,放在手上把玩着,笑道:“好东西,好东西啊!”说完,又脸一拉,骤然变色道:“孚生,如果你这一次再烧不成功,你可不能怪我手下无情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赵孚生心一沉,毛孔都收缩了,但想到明天就抓张之望的女儿顶替了,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晨曦中的景德镇在群山的怀抱中,显得格外宁静和秀丽,风光旖旎、粉墙黛瓦的屋宇宅院沿苍漳依山而立,参差错落地矗立于一江清水旁,镇内街巷溪水贯通、九曲十弯,商铺林立;纵横交错的青石板道蜿蜒繁复地伸向远处,石、木、砖各种溪桥几十座沟通两岸,构筑了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美丽画卷。
伴着树枝燃烧时的嘶叫声和混浊呛人的青烟,一队全副武装的衙役脸像铁板一样匆匆从镇上街道跑过,径直向张府冲去。
为首的队长不停地敲门,不一会,门开了,衙役一窝蜂闯进去。过了一会,他们抓着张春美出了大门口。张之望惊骇地望着队长,气愤地质问道:“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了,你们抓我闺女做什么?”
“爸,爸!”15岁的张春美吓得大哭起来,她拚命挣扎着,但衙役两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拽住她,使她动弹不得。
“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抓人。”队长扫了张之望一眼,面无表情地说。
张之望凑近衙役队长的脸,说:“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你别跟我说,找鲁公公说去!”队长板着脸说。
衙役们不由分说,拽着张春美迅速离去,忠厚老实的张妻坐在地上痛哭起来,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清兵带走。
这会,赵孚生还在床上睡觉,赵妻高兴地走进来,笑眯眯地说:“老爷,老爷……”
“叫什么?你还让不让我睡觉了?”赵孚生板着脸,不高兴地说。
赵妻走到床边,看着赵孚生说:“老爷,鲁公公派人把张之望家的闺女抓走了,说是要用她祭窑。”
“唔。这么快。”赵孚生翻身坐起来。
“是啊。这一回鲁公公可真帮了大忙了。”赵妻坐在床上。
“哼!你以为那一对金狮子白送了。”想起那一对金狮,赵孚生就肉痛。
“这就应了那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接着,赵妻又有些自责地侧头看着丈夫说:“不过,看着那小姑娘被衙门里的人抓走,我心里也不好受。”
“妇道人家!抓别人家的姑娘,总比抓自已家的好吧?”赵孚生白了她一眼。
卫府坐落在进土第南面,青砖黛瓦,整幢房显得高大而宽敞,大堂客厅的橱柜上呈列着各式各样极为精致清丽的镂雕粉彩瓷,木柱硕大考究,施以雕镂富贵牡丹装饰,门前两侧伏卧着一对石狮,庄严而威仪。
这时候,卫县长正在后堂客厅用早餐,客厅两侧分别伫立着如人般高大名贵的朗窑红青花瓷,仆人匆匆进来说:“老爷,张之望求见。”
“没看见我在吃饭吗?让他等等。”卫县长头也不抬地说。
“是。”仆人应声而去。
过了一会,张之望冲进来。他一头跪在地上,满面泪水地说:“卫县长,你要给我做主呀!”
“张老板,什么事啊?起来,起来。”卫县长放下筷子,来到客厅,卫县长漠然地看了张之望一眼,坐在富丽的红木椅上,并示意张之望坐下。
卫县长清了清噪子,侧头望着张之望说:“张老板,这一次我可帮不了你。首先,这烧制御器,就是鲁公公在负责,我无权干涉,再则,他们说你仿制官窑,不守行规,这一条事实也成立。”
“卫县长,他们怎么处置我都行,可不能拿我的女儿当替罪羊啊!她才十五岁。”张之望声泪俱下地望着卫县长说。
“这拿女人祭窑的法子,也是你们烧陶的弄出来的,要怪也只能怪你们祖辈了。张老板,你求错人了,这事你得找鲁公公。”卫县长连忙推卸道。
“我找过鲁公公了,他根本就不肯见我。”张之望有些绝望地说。
“那我就没有法子了。”卫县长冷漠地说。
“知县大人,你是我们的父母官,你不为我做主,我到上头告你去!”张之望急了。
“你去告吧,告破天也没用。鲁公公是朝廷派来的督陶官,虽说是个太监,可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员,而且深得太后的信任,他权大势大,别说我一个小小的知县,就是省里巡抚来,也要让他三分。张老板,你就忍痛割爱吧。丢了一个女儿,能保住全家,也是不幸之中大幸呵。”卫县长冷笑道。
张之望有些绝望地站起来,喃喃道:“你们是官商一家,我不求你了,不求了。”说完,怆然离去。
这时,陶盛仁在院内打太极拳,长得一脸憨相、身材敦实、年近二十的大儿子陶振海走过来慌慌张张地说:“父亲,出大事了。”
“什么事?”陶盛仁继续打拳。
“鲁公公派人把张之望家的女儿抓走了。”陶振海说。
“抓张之望家的女儿,为什么?”陶盛仁一惊,望着儿子说。
“听那些衙门的人说,说什么因为张之望不守行规,仿造官窑,本应抓捕入监,正值皇宫烧制御瓷之时,特以其女儿祭窑,顶罪立功”陶振海说着。
“这是赵孚生和鲁公公合起伙来搞的鬼。”陶盛仁停止打拳,仆人急忙送上毛巾,他擦了把汗,说。
陶夫人从里屋出来,忙说:“这是怎么回事?昨天赵孚生不是说,要用如意祭窑,旧法烧制御瓷的吗?怎么又换成张之望家的女儿了?”
“明摆着的事,欺侮我们民窑主嘛。昨天,他说要用自己女儿祭窑,是一时赌气,回家肯定又心疼了,后悔了。安造山,又想着法子来嫁祸于人。”陶盛仁苦笑道。
“他们也太缺德了。谁家的闺女,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呀。老爷,您想想办法,总不能让他们这么害人吧。”陶夫人焦虑地说。
“皇上秋后要祭天,烧这对青花大龙缸,是下了御旨的,不烧是抗旨,烧不出来也是抗旨,都是要砍头的。”陶盛仁摇头。
“那也不能找张之望家的闺女呀。张家好歹也是景德镇有头有脸的人家”。陶夫人对着丈夫说。
“你没听他们说张之望不守行规,仿造官窑吗?张之望这人倒是不坏,就是太急于赚银子了,早些年,他就开始仿制赵家官窑产品,偷偷拿到九江、南昌等地去卖,抢了赵家的生意。赵孚生还不趁这个机会,把他给打下去?”陶盛仁望着夫人说。
“那这一招也太毒了吧。”陶夫人感慨道。
“景德镇历来就是官窑主财大气粗,什么事都压制我的这些民窑业主。何况这一次,他们抓到了张之望的短处。”陶盛仁望着夫人,担忧地说。
一会,两人一起走到客厅坐下。
“老爷,这用童女祭窑,真的灵验吗?”
“只是听说老一辈有这么个法子,但景德镇谁也没见过。我在想,赵孚生多年烧制御器,为什么这回一而再的失手。”
“是啊。这青花大龙缸,真的这么难烧吗?老爷,这青花大缸,我们家以前也烧过,如果要你来烧制,你能烧成吗?”
“我仔细看了赵家的缸,第一次是泥坯有杂质,瓷缸破裂;第二次是火侯不够,缸的颜色不纯正;第三次呢,是温度太高,导致缸的釉面破坏,颜色掉了……我要烧的话,不说有十分的把握,七分是有的。”陶盛仁自信地说。
陶家窑场成直躺的鹅蛋形,长长地卧伏在空坪里,尾部砌筑着高高的薄壁烟烟囱。坪里一侧堆放着不少己烧好的瓷器和呈金字塔形状堆放的松柴和茅柴。
宽敞而潮湿的几间坯房里,窑工们正在和泥做着形状不一的花瓶和瓷碗。
这会,陶盛仁正在旋坯,只见他灵巧地一边用脚用力蹬旋盘,一边用湿漉漉的沾满泥巴的手捏着一只大缸的坯泥,不停地向上耸动塑形,个头粗壮的画瓷师傅刘大有和瘦小精干技术高超的把柱师傅柴火旺等窑工在一旁观看。
“老爷,看这缸的尺寸,你是想做青花大龙缸吗?”刘大有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开腔道。
“我想试试。赵老板为什么一再烧不出来……我知道缸越大,就越难烧,不光是火侯,还有瓷土的配方,颜料的好坏,窑内窑外的风向,都是关健。”
“老爷,如果你把这缸烧出来,那就大涨了景德镇民窑的脸了。”柴火旺讨好地说。
“是啊。平时他们总瞧不起我们民窑,如果我用他们官窑的土,还有那些洋颜料,我保证烧出来的东西,比他们的更好。”刘大有附和道。
“材料只是一方面,瓷器的品像,主要还在于制坯、上釉、彩绘和烧制,就说青花吧,兰白相间,兰色予人以宁静,白色予人以高洁,总体自然天成,产生一种难以言传的神妙和天趣,这才是青花的神韵。要烧出这种神韵,实在是不易呵。”陶盛仁边塑边说。
说话间,两只大缸的泥坯塑成了。陶盛仁急忙站起来,旁边的窑工马上给他浇水洗手,陶盛仁用抹布擦了擦手,对刘大有说:“大有,你给我好好地绘制、上釉。”
“就按宫里的大龙图案吗?”
“嗯。这事先不要张扬。”陶盛仁沉吟了一会说。正在这时,张之望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张老板,你怎么来了?”陶盛仁急忙问。
“陶老板,你一定要救救我”张之望哇地一声哭起来。
“张老板,你的事我知道了,这事恐怕我爱莫难助。坐,坐。”两人在一旁坐下,工人连忙奉上茶水。
“陶老板,你说这世上还有天理吗?他赵孚生烧不出御瓷,非得采用旧法烧制,说好用自己的闺女祭窑,可到头来却金蝉脱壳,拉我家的闺女垫背。”张之望接过茶杯说。
陶盛仁默然不语,静静听他说话。
“且不说这旧法能不能有效,这么做简直就是丧尽天良哇!他这是跟鲁公公合起伙来,欺侮我们民窑哇!”张之望愤慨地说。
“明摆着的,他们就是仗势欺人!”柴火旺在一边答讪。
“即便用童女祭窑,他能烧得出大龙缸吗?陶老板,你是我们景德镇最德高望重的民窑主,你一定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张之望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我能说什么?鲁公公,还有卫知县,他们能听我的吗?”陶盛仁面露难色。
沉默了好一会,张之望说:“不管怎么说,用这种旧法烧窑,是缺德的,是不得民心的。我们民窑,总不能任人宰割吧?”
“不错。如果任他们胡作非为,我们民窑在景德镇就没活路了。不过,光说是没用的,关健是要烧出御缸来。”陶盛仁喝了一口水,有力地说。
张之望忽然看见了那一对大缸,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他急忙起身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缸坯,回头对陶盛仁说:“陶老板,你准备烧制这大龙缸吗?”
“嗯,我想试试。”
张之望看了看陶盛仁,灵机一动,惊喜地说:“啊!陶老板,如果你能把大龙缸烧成,那就不要用旧法祭窑了,这是个法子,这是个法子!陶老板,你去找鲁公公,把这活接了吧?”
“我不敢接。我没有十分的把握。”陶盛仁摇头。
“陶老板,以往你们窑出来的瓷器,在景德镇民窑中是最上品的,如果由你来烧制御缸,肯定能成!”张之望极力怂恿说。
“我说过了,我没有十分的把握。”陶盛仁直言道。
“陶老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你把这活接了,不光是救了我闺女一命,更是把这种丧天良的旧法给堵住了……陶老板,你就答应了吧,我给你跪下……”
张之望说完扑通一声跪下。
“张老板,你别这样……快起来!”陶盛仁急忙说。
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刘大有说:“老爷,我觉得张老板说得有道理,如果你能烧出这对大缸,在景德镇就没人敢欺侮我们民窑了。”
大家都静静地看着陶盛仁,脸上充满了期待。
沉默了好一会,陶盛仁思忖片刻,终于有些心动,说:“烧制御器,历来为官窑所把持,我们民窑是沾不上边的。好吧,我去找鲁公公说说,看他允不允许让我来试试。”
这天一早,赵家官窑里工人们正在紧张地清理窑内的砖瓦。
赵孚生站在一旁催促道:“快,快点,明天要重新点火,柴火准备好了吗?”
“老板,准备好了。”人群里有人说。
“坯缸也做好了吧。”
“都做好了。”
赵孚生走到坯房,上釉师傅正在给两只大缸绘画,赵孚生上前,仔细地察看。
这时候,陶盛仁和张之望约好提前去镇上一间高档名叫“静远”的茶楼,两人匆匆在街道上走着,小镇的青石板路面阴冷而喧嚣,街道两侧瓷器店、饭店、茶馆、珠宝店林立,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两人一路上各怀心事,默默无语地走进茶楼,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不一会,鲁公公和随从走过来,陶盛仁和张之望见他们过来连忙站起来。
鲁公公穿着一件红色的缎子长褂,眉毛一扬,扫了张之望一眼,坐下来冷冷地说:“张老板,陶老板请我喝茶,你怎么也来了?”
“鲁公公,陶老板想做一件大事,我也过来听听。”张之望陪笑道。
“哦,陶老板,你想做什么大事?”鲁公公一怔。
“鲁公公,您想喝什么茶?”陶盛仁小心说。
鲁公公随口呤了一句白居易的诗:“商人重利轻离别,前月浮梁买茶去。就喝瑶里毛尖吧。”
“鲁公公很喜欢白居易啊。”陶盛仁笑道。一会,他又对伙计说“上瑶里毛尖。”
伙计急忙走来上茶。
“鲁公公,我有一个不期之请。”陶盛仁说。
“说。”鲁公公轻轻撩了撩马褂,简短地说。
陶盛仁:“赵老板想用童女祭窑,这法子景德镇无人试过。”
“是啊,万一失败了,还陪掉一条人命。”张之望焦急地望着鲁公公说。
陶盛仁嗔怪地看了张之望一眼,张之望知趣地马上住嘴了,陶盛仁看了张之望一眼,说:“张老板,你先回去吧。”
“我……”张之望犹豫地望着陶盛仁,欲言又止,迟迟不肯挪步。
“我会跟鲁公公好好说的。回去吧。”陶盛仁安慰说。
半响,张之望才犹疑地说:“好吧。鲁公公,我先告辞了。”说罢,神色凝重地走下茶楼。
陶盛仁等张之望走后,才侧过身子对鲁公公说:“鲁公公,这一次,且不说赵老板能不能烧制成功,就算是烧成了,用活人性命祭窑的这种法子传到宫里去,恐怕皇上和太后也会不大舒服吧?”
话语不高,但极有分量,鲁公公眉头一皱。陶盛仁继续说:“现在要采用旧法祭窑,烧制御器,景德镇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不说赵老板,只说景德镇的民窑业主,心里都很不服气。因为赵老板要采用旧法,说好是用自己的女儿祭窑的,可后来又要用张之望家的女儿,这是明显的不公。”
“张之望过去仿制官窑,四处招摇撞骗,这是对他的惩治。”鲁公公愠怒道。
“惩治张之望可以,但要他的女儿祭窑就说不过去了。我有点担心,万一景德镇的民窑业主闹起来,会对您鲁公公不利。”陶盛仁婉转地说。
鲁公公默然了一会,望着陶盛仁说:“我当然也不想拿人命来祭窑,这种法子本不可取,但宫里的御器烧不成,违抗了圣意,我担当不起……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
陶盛仁:“不要拿人的性命祭窑,我来烧制这对青花大龙缸。”
“你?”鲁公公吃惊地看着他,愣了好一会才说:“陶老板,这官窑御器,不是那么好烧的。赵孚生家几代烧制御瓷,都没有烧成,你能有把握烧好?烧成了好办,万一失败了呢?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劝你一句,我看你还是别冒这个险了。”
鲁公公口气中明显地带着不信任,陶盛仁心里很不舒服,脸色有些阴沉起来,他思忖了好一会,终于下决心说:“一窑千变,我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烧制大龙缸,我可以立下生死状。如果失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你真想好了?”鲁公公疑虑地望着陶盛仁。
“想好了。”
“笔墨侍侯!”鲁公公对随从吩咐。随从随即奉上纸笔,在茶桌上铺开。
空气仿佛凝固起来,几双眼睛紧紧盯着陶盛仁。
鲁公公神态严肃地看了看陶盛仁,说:“陶老板,你不要一时赌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陶盛仁深吸了一口气,二话没说,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然后在生死状三个大字上用力按上自已的手印。
这会,陶盛仁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刚坐下,赵孚生就进来了,陶盛仁一惊,赵孚生冲他笑笑,便不由分说坐下来。
“赵老板,什么风今天把你吹来了?”陶盛仁淡淡地说。
赵孚生侧头看着陶盛仁,板着脸说:“陶老板,你是不是在跟我赌气?”
“什么话!”陶盛仁笑道。
“如果你不是赌气,你为什么要立这个生死状,来烧大龙缸?”赵孚生依然沉着脸说。
“消息传得真快!我只是想试试,这大龙缸是不是就这么难烧制”。陶盛仁自信地说。
“你别打马虎眼了。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想证明,你的陶瓷技艺在景德镇无人能比,你想抢我的码头!”赵孚生冷冷地看着陶盛仁。
“赵老板,看你说到哪去了!你赵家官窑财大势大造化大,我能跟你抢?”陶盛仁脸色有些不自然地急忙申辩道。
“如果不是这样,你凭什么跟鲁公公立生死状?你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这一把,你就这么有把握?”赵孚生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老实讲,我没什么把握。”陶盛仁有些忐忑地说。
“陶老板,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你我是亲家,如意已经许给你们家老二陶振江了,如果你有个好歹,你说这亲家还做不做了?”赵孚生口气生硬地说。两家虽然订了娃娃亲,却明显存在着疏离与隔膜,一点也不亲近和融洽。
“做啊。这事已经定了,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反悔的!”陶盛仁执拗地说。
浮梁县衙巍峨地屹立在一座石桥旁边,午日的阳光下它如镜子一样光滑闪亮,整座建筑倒映在波澜荡涤的流水中,显得别有情致,独具神韵。衙内错落有致,廊道相接,曲径通幽,浑然一体,内设大堂、二堂,三堂,宽敞空旷,院内古木参天,古井冬暖夏凉,从头门往仪门到大堂,有一条近百米的青石铺砌的甬道直通大堂,甬道旁几株古柏直入云霄,枝叶茂密,浓墨重彩,十分醒目,这条甬道略高出两边地面,穿过仪门踏上甬道,不由威严之感油然而生,恍惚间有种错觉,会有一种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只是照壁、头门、仪门及整个衙署未施油漆,雕刻亦简朴。
这天上午,张之望和夫人匆匆赶着马车来到县衙门口接女儿,因为陶盛仁立的生死状,鲁公公放了张之望的女儿张春美。
几级台阶上站着两个衙役,张之望和夫人等在外面。他们不时焦虑地朝里面张望。过了一会,张春美被衙役从里面推出来了,她一见父母,便大哭着扑向父母道:“爹,娘!”
“美美,没事了,没事了。”张妻忙抱住女儿,忍不住眼泪直淌。
“上车吧。”张之望忙说。
几个人急忙上车,张之望的儿子张仁和迅速驾车离去,马车沿着阳光斑驳的路面向前驶去,不一会就到了家门口。
张之望和妻儿走进院子,院子装饰古朴,青砖石脚,绿琉璃瓦硬山顶,整幢屋倒也不失气派。
“美美,你快去洗个澡,看你这一身脏的”张妻说。
张之望在客厅坐下来,望着妻子切齿道:“这回真是悬呀,差点这女儿就没了,这个赵孚生,我会记着他的。”
“这种人,以后我们少打交道,不理他就是了。老爷,这回陶老板可帮了大忙了,我们怎么也得谢谢他吧。”
“是啊。我正在想,给他送什么礼好呢。”
“我看陶老板也不是贪财的人,就在珠山楼请他一家人吃顿饭,然后在顺和戏园看一天戏……你看怎么样?”
“嗯。不过,这御缸没烧出来,他是没有心思吃饭看戏的。”
“那就等他烧出来再请。”
“万一他烧不出来呢?他可是跟鲁公公立了生死状的!”
“老爷,我们还是朝好的方面去想吧。”
赵孚生很担心陶盛仁烧成了青花大龙缸,会砸了赵家官窑的牌子,这样的话自己在景德镇的威望就会顷刻消失。更重要的是,如果他陶盛仁成功了,自己就无法做生意了,以后的御器烧制也轮不到自己了。想到这些就后怕。从陶盛仁家出来后,他便急忙又来找鲁公公。
鲁公公刚从外面走进来,在客厅内坐下,便看见赵孚生匆忙跑进来,喘着粗气说:“鲁公公,陶盛仁一个小小民窑业主,有什么资格烧制官窑御器,这不是乱了规矩吗?”
“他要找死,我成全他!”鲁公公不动声色地拖着尖细的声音说。
“不是这么回事呀!我已经烧了几窑都没成,如果被他烧成了,我们官窑的脸面往哪搁?万一传到京城去,麻烦就大了。”赵孚生担忧地说。
“你急什么?陶盛仁这次立下生死状,他成不成,对我们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话怎么讲?”赵孚生茫然地望着鲁公公。
“如果成了,这缸运到京城,我们的差使就完了。当然,我不会跟宫里说,这缸是景德镇的民窑烧的,那样我也会有欺君之罪,这缸就是景德镇官窑烧制,就是你赵家的官窑烧的”。鲁公公安慰说。
“如果烧不成呢?”
“烧不成……那可要人头落地了。陶盛仁的生死状上写着的,如果失败,他就得按老规矩,戴铁帽、穿铁靴而死!”鲁公公冷酷地一扬眉毛,眼露凶光。
“戴铁帽、穿铁靴?这是哪门子死法?”
鲁公公仰头靠在椅背上,缓慢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相传唐宋年间,景德镇的陶瓷行业中的茭草行里有个规矩:茭草工人吃的是白米饭,每逢阴历初一、十五一条凳,每人一斤猪肉。到了嘉庆年间,以郑子木为首的全镇茭草工人造反,要求加米加肉,否则就不开工。安造山,浮梁知县就把郑子木等十几个为首的工人抓了起来,并通令复工,但工人们不加肉就不干。知县就在县衙堂上摆了两个火盆,分别煨着一顶铁帽和一双铁靴,以此刑将郑子木杀了……”
赵孚生不禁打了个冷噤,惶恐道:“哦,我想起来了,父亲在世时,曾跟我说起过,茭草行系白围裙是有来历的,是为了纪念一个叫郑子木的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这么做,是要告诉景德镇所有的民窑主,什么事都是要讲规矩的,跟官窑作对,想败坏官窑的名声,没有好下场。”鲁公公尖声追道。
“高人。鲁公公,您实在是高人。”赵孚生伸出一个拇指笑道。
鲁公公压低声音,阴险地说:“还有一条是最最要紧的,只要陶盛仁一死,我们所有的罪责,都可以推到他身上去。”
这会,陶夫人正坐在卧房里绣花,只见她飞针走线,绣得正专注,陶振海突然闯进来,辟头就说:“母亲,不好了!父亲他……他跟鲁公公立了生死状了。”
陶夫人猛然一震,急问:“立什么生死状?”
“父亲接了烧青花大龙缸的活。”
“啊!这烧制御瓷,不是我们民窑的事啊!”陶夫人一惊。
“鲁公公本来是不让父亲烧的,他说赵家官窑还烧不好,民窑就更别说了。可父亲非说自已能烧制……鲁公公就要他立下了生死军令状”。
陶夫人慌忙起身站起来,绣花针也掉在地上了,急忙说:“你父亲他……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不服官窑的气。这么多年来,官窑一直压在民窑的头上,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了……可你斗得过人家吗?即便这次烧成了,你也讨不着好!你父亲在哪里?”
“在窑场。”
“小喜子!”陶夫人慌张地朝外喊道,年约十六、七岁、身板结实的小喜子跑进来,看着陶夫人说:“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你到窑场去,看老爷在做什么,如果没什么事,请他早点回来吃饭。”
“好的。”小喜子应声而去。
站在陶家窑场的草屋前,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昌江,放眼望去,昌江水面上雾霭弥漫,银光闪烁,宽阔的江边上,一轮硕大的水车滚动着十几只水碓,不停地上下锤打,将坚硬的瓷石打成粉末。工人们将采集到的瓷石瓷土放进石臼内,用石锤舂细。
江边不远处,一群工人在陶洗澄淀细瓷粉。他们把极细碎的石土瓷料倒入工方型的陶洗池内进行陶洗。这些陶洗池顺着河边的斜坡,阶梯似地排列成几个池子,然后将细碎的瓷料倒入池子化成泥浆,水浆经不同池子顺势流向低池子中,粗大的瓷料先沉淀,最细的瓷料沉淀在最低的池子内,蒸发水分后成泥块状,也就是制瓷坯泥。经多次揉和后即可用来制作瓷坯了。
陶盛仁每个场地都认真地察看着,不时从池里捞起一把土,用手搓揉着。他的神情有些严峻。
这时,他走出车间,来到窑前,柴火旺等人正在清理窑内的散瓷,准备烧柴。
“火旺,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老爷。”
“火旺,这次烧制御瓷,我看窑里的温度是关健……这一些窑货,人命关天,非比寻常,你是窑场的把柱师傅,你的责任重大,不容有失。”陶盛仁神情严肃地说。
“是,老爷,我会好好把握的。我还准备把窑全部清理一遍,该补的地方补补,该重砌的地方重砌,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陶盛仁点点头,走出窑场,暮色己经渐渐垂落,西部天际惨淡腥红,陶盛仁顺着河堤来到街上。他心情沉重地慢慢走过一溜瓷器店铺,来到自家开的“盛昌号”瓷器店门前,陶振海正坐在店里,看见父亲忙站起来。
“父亲。”陶振海赶紧招呼。
陶盛仁冲儿子点点头,走进店里,店铺宽敞,地面上立着和长长的方格上摆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樽、鼎瓷器、酒器和礼品瓷等瓷器,青、紫、红、绿彩、夹地彩等颜色应有尽有,还有名贵的皇家御用的天圆地方瓶,四方八卦瓶和一统天下瓶,陶盛仁仔细地端详着店里的瓷器,这些由陶家祖祖辈辈苦心制作和收藏的陶瓷倾注了陶家父辈们大量的心血,此刻,陶盛仁端凝着这些五彩斑斓、做工精细的瓷器,别有一种直觉的苦痛在心里明晰起来。
“老爷,您在这儿哪!夫人请您早点回家吃饭。”小喜子突然跑过来。
“知道了。”陶盛仁转身对小喜子说,接着又对儿子说:“振海,这个店你要好好看着,这还是你祖父传下来的,无论出什么事,都要保住它……”
“父亲,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陶振海疑惑地看着父亲。
“没什么……走吧,回家吃饭。”陶盛仁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
陶盛仁和儿子刚走出店铺,迎面却见张之望朝这边走过来,张之望一见到陶盛仁,便说:“陶老板,刚才我到府上,原来你在店里。”
“张老板,女儿回来了吗?”陶盛仁关切地说。
“回来了,陶老板,这回真是太谢谢你了”张之望充满感激地说。
陶盛仁欣慰地笑笑,不吱声。
“陶老板,本来大恩不言谢的……我想明天请你们全家到珠山楼吃顿饭,然后在顺和戏园看一天戏。”张之望说。
“张老板,你不必客气。”
“不,不,一定要请。”
“要请也不在这几天吧。等我烧出御缸再请吧。”
“好,就这么说定了。”两人边说边走。
陶盛仁回到家里,走进书房,书拒里摆满了线装书及古籍书,大都是有关陶瓷方面的论著。
陶盛仁找出一本有关烧制方面的书,坐在一张滕椅上看起来,窗外,清朗的月亮高悬天际,撒下一地银辉,把白色的光线投进窗口。一会,陶夫人悄悄走进来,把一杯茶放在桌上,说:“老爷,我有话跟您说。”
陶盛仁知道夫人想说什么,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事已经定了。”
“定了不能反悔吗?赵孚生不也说让他的女儿祭窑吗?可后来又要用别人的女儿顶替……老爷,烧制这对御缸,风险太大了。赵家官窑土好,颜料好,连烧了三次都没成,说明这缸确实难烧制……我们家虽说从祖上几代就做陶瓷,但也不能保证。”陶夫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个我心里清楚。”
“不,老爷,您是在赌气。这么多年官窑一直压在我们头上,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再好,也卖不了官窑的价,好的码头和商家也被官窑给抢走……您是心里不服气,想跟官窑比拼一下。”
夫人的话说在了陶盛仁的心坑里,陶盛仁沉默不语,陶夫人又接着说:“可您想过没有,万一您失败了,您就会没命的!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大儿子振海都没有成家立业,老二振江还在南昌读书,学业未成,老三振洋不到十三岁,最小的闺女振溪刚发蒙。你说,我们这个家要是没有了老爷你,这个家不就完了吗?!”陶夫人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倾流而下。
“这窑还没烧呢,你就说这丧气话!”
“我不是说丧气话,我是把理给说清楚!”
“我知道这个理!可还有一个理你知道吗?人活一口气,鸟争一口食。人活一辈子,不能一辈子伸不了头!我就是要跟他们比拼一下,民窑真的不如官窑吗?如果我烧成了,看谁还敢瞧不起我!那些官窑把持的码头,还有市场,我也得有一席之地!”陶盛仁执意搏一搏,任何人也阻挡不了他的决心。
“老爷,原来您是想借此跟官窑争夺市场?”陶夫人一惊。
“不错。”
“万一,万一……”陶夫人惶恐地望着他。
“万一我失败了,我还有三个儿子,他们还可以继承我的事业……我要告诉他们,做人要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陶盛仁悲壮地说。看来,他准备拼老命豁出去了。
几天后,一对彩绘好的大龙缸醒目地伫立在陶家窑场,车间里空无一人,陶盛仁坐在大缸旁边,他首先采用吹釉法,在管筒一端蒙细纱,蘸釉浆后吹于缸的胎体之上,多次反复直到均匀;接着,他又采用荡釉法,把釉浆注入器坯内,上下左右旋荡胎体,使釉浆均匀附上缸坯内壁。这一切做完后,他站起来,仔细端详着大缸,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时候,陶家一家人在吃晚饭,除了陶盛仁和妻子,还有陶振海和十二三岁圆头圆脑的陶振洋和满脸稚气七、八岁的陶振溪。
“老爷,御缸的坯做好了?”陶夫人边吃边问。
“做好了。上釉绘制都完了。”
“窑场什么时候点火?”
“后天。”陶盛仁淡淡地说。
“这么快呀。那明天,我要去娘娘庙去烧香,求菩萨保佑。”陶夫人心一喜。
陶盛仁似乎想起什么,突然停下筷子朝厅外喊道:“小喜子。”
“老爷。”小喜子急忙跑进来。
“你明早坐车到南昌去,把二少爷叫回来。”
“是。”
“老爷,振江在念书,南昌离景德镇这么远,把他叫回来做什么?”陶夫人诧异地说。
“这次烧制御瓷,兴许他能学点什么。我们家呀,振海太忠厚,振洋太小,振溪又是个女孩子,只有振江还适合接我的班。”
陶夫人有点忧虑地看了看丈夫,隐隐感觉到丈夫在交待后事似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她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南昌圣约瑟教学堂矗立于一片青翠的草地中,位于赣江边,距离滕王阁不足三里地。教学楼是一幢四层楼的黄墙欧式古典建筑,每层都有宽敞的拱廊和半月形阳台,阳台下为宝塔花栏杆,屋顶呈圆状高耸而立,两边的仿古煤气灯仿佛发出淡幽幽的光晕,显得雾霭迷蒙,高贵而典雅。
身着西服或长褂短裙的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在树影娑婆的校园内走动着,有些学生正坐在树下凝神看书。
在一楼一间教室里,一些学生在画着石膏人体模型。长相俊秀身材高瘦的陶振江手握炭笔,紧闭着好看的棱角分明的嘴唇聚精会神地画着模型。他大约十七八岁,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西服,打着一条暗红格子领带,长长的辫子垂落着,像条麻绳一样紧紧贴在后背上,这种介乎于新潮与传统的装束,使他看起来有些放荡不羁。
小喜子匆匆走进校园,径直往一楼教室走去,他走到教室门口,一眼看见陶振江在画画,便露出喜悦的表情。他急忙朝陶振江招手,陶振江神情专注地画画,完全没有看见小喜子在叫他,小喜子只好在走廊上不安地等着他下课。
不一会,当,当,当!一个校工拉响了挂在树上的一只大钟,下课了,学生们从各个教室里倾巢而出。
陶振江背着一个画板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小喜子急忙迎上去,惊喜道:“二少爷!”
“哎,小喜子,你怎么来了?”陶振江吃了一惊。
“老爷夫人叫我来的……他们让你回家。”他们边走边说,绿树成荫,芳草依依的校园此刻一片宁静。
“回家?我要上课呀!”
“二少爷,家里发生大事了。”
“什么大事?”小喜子不吱声。
“小喜子,你回去吧,告诉他们我不回去。”陶振江见他不出声,忙说。
“二少爷,你不回去,老爷会怪罪我的!”小喜子焦急地看着他。
“你怕什么?是我不回去……顶多打你几板子。我学美术快三年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最近我们正在临摹德加的画,实在走不开。你肯定不知道德加,他是法国最有名的印象派画家,他画的洗衣妇有点象我们唐朝的女子,以肥为美,很有味道。”
“二少爷,你别跟我说什么德加、财加的了,这些我不懂。老爷夫人知道你学业重要,可这次老爷要烧制御器,万一失败,就会没命的!”
“烧御器为什么会没命呢?烧不好重来不就是了?历来做陶瓷的,哪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道理?”
“二少爷,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老爷这次烧制御瓷,本不是他的活,是他从赵家官窑手中接过来的,他跟镇上的督陶官鲁公公立了生死状,如果没烧成,就要穿铁靴、戴铁帽而死!”
“穿铁靴戴铁帽?这是哪里来的刑法?”陶振江不以为然地说。
“哎呀,二少爷,我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楚,反正老爷这次……成功了好说,如果失败了,凶多吉少!”
陶振江皱皱眉。
碧波荡漾、波光潋滟的昌江河上,一艘大客船缓缓地在河上行驶着。
卫秋禾立在船头,她的眼神湿润而激动,充满新奇地注视着前方。她身材修长,双眼明亮,漆黑的眉毛横展在平滑宽阔的额头上,奶白色的面孔和精致的五官,使她看起来格外引人注目,她上身穿着法国十九世纪女子流行的紧身白色上衣,身穿小腰大幅的白色裙子,戴着白手套,头上还打着一把小洋花伞。客轮上有许多人看着她,不仅仅惊诧于她异常美丽的外表,也惊诧她那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洋装扮。
这时,丫环巧儿从船舱里出来喊道:“小姐,外面风大,进去吧。”
“巧儿,快到南昌了吧?”卫秋禾转回身说。
“快了。”
“你看,两岸的油菜花真漂亮。”
“油菜花有什么好看的?只要一到春天,满世界都是。”巧儿不以为然。
“这你就不懂了。这花在城里是看不到的……画在画里,也是很养眼的。”
卫秋禾眺望着两岸的景色,阳光在她乌黑亮泽的头发上染了一层金黄色,好像从古堡里走出来的公主。巧儿无语地凝视着她,挨着她站着。
“巧儿,老爷的身体还好吧?”
“好,每餐都能吃两碗饭。”
“吃两碗饭就是身体好呀?”卫秋禾忍不住笑道。
“当然了。小姐,能吃饭当然身体好啦。”巧儿正色道。
停了好一会,卫秋禾望着巧儿说:“巧儿,景德镇是什么样?家家户户都是烧陶瓷的吗?”
“差不多吧,反正这里、那里都是瓷窑。街上到处都是瓷器店。”巧儿眨了眨那双细长的眼睛,平静地说。不等卫秋禾回答,巧儿又接着说:“小姐,夫人为什么没来呀?”
母亲最近身体不好,在家养病。卫秋禾神色有些黯然。
“我听老爷说,夫人根本没什么病,她就是不愿意来景德镇,想呆在苏州城里自家府院享清福。”
卫秋禾看着江面云雾深锁的远方,叹了口气,小声说:“母亲嫌景德镇太吵了,她是个爱清静的人。”
不一会儿,她们乘坐的客轮驶进了南昌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