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振江和小喜子提着箱子从码头走下来,登上江边一艘客船。
这艘客船就是卫秋禾坐的从南昌开过的船,此时,船上客人因陆续到站,已经不多了。小喜子提着箱子一路走到头等舱。他小心放下行李,随陶振江来到船的甲板上。
卫秋禾和巧儿正站在船舷边看风景。陶振江走着走着,忽然像被什么粘住了脚步似地停住了,陶振江惊诧地看着卫秋禾,卫秋禾完美、精致的五官与浑身渗透出来的高贵气质像一道闪电,震撼了陶振江的内心,视觉上美好的审美体验迅速地在他心里膨胀。他眼睛闪闪发亮。啊!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打扮,他还从没见过。他激动地打开画夹迅速地画起来。
这时,卫秋禾打开随身带的相机,支好三角架,开始对着两岸的景物拍摄。
“小姐,你给我照一张吧。”巧儿笑道。
“好,你站好了。”
这一边,卫秋禾打伞照相的速写迅速画好了。陶振江放下笔,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女孩子。
巧儿站在船舷边,摆好姿势。忽然,一只受伤的小鸟飞过来,一头栽在甲板上。它一跛一跛地在甲板上跳着,凄惶地低声叫着。
“巧儿,你看那只鸟……哎呀,它受伤了!把它抓住,我那儿有药”卫秋禾慌忙对巧儿说。
“好。”
巧儿和卫秋禾弯下腰,慢慢走近小鸟,小鸟见有人走近,惊恐地瞪着小圆眼,在甲板上躲避地跳来跳去。
卫秋禾快走一步,把小鸟抓在手里。她仔细地看了看小鸟,发现小鸟的腿在出血,忙对巧儿说:“巧儿,它的腿受伤了,把我的那个药箱拿过来。”
“好。”巧儿应声朝船舱跑去。
卫秋禾轻轻捧着小鸟,喃喃道:“小鸟儿,乖乖,你怎么受伤了?很疼吗?你别怕,一会我就给你包扎伤口”她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悲悯之情。
小鸟转动着圆碌碌的小眼珠,忽然从她的手中一下挣脱了,翅膀扑腾着,朝江上飞去。
卫秋禾尖叫一声,想抓住小鸟,仓皇中她的脚不小心踩着了宽大的裙子,她的身体一个趔趄,突然掉进江面。
卫秋禾慌乱地拍打着江水,她呛了几口水,一会沉下去一会又艰难地挣扎着浮出江面。
这时,船上的人纷纷涌过来,人群里有人大叫:“不好,有人落水了!”
陶振江一惊,急忙脱下西服,纵身跳进江里,陶振江奋力游到她身边,托着她的身体朝船边游过来。
陶振江托着卫秋禾爬上船,这时的卫秋禾已经昏过去了,她脸色泛青,双眼紧闭。
“小姐,小姐!”巧儿急得大哭起来。
“你别喊了,站开一点”陶振江说完,把巧儿推开,把腰身俯下去,准备给卫秋禾做人工呼吸,他急忙用嘴凑上去。
巧儿见陶振江贴近卫秋禾,慌忙斥道:“你这人……你干嘛呀,你想占我们小姐便宜呀!你走开,走开。”
巧儿用力拽住陶振江,想把他从卫秋禾身边扯开。
“我占什么便宜,我这是在救她的命!”陶振江直起身子,侧头对巧儿说。
“救命要亲嘴吗?你分明就是……”
“我不是亲嘴……你看看,小姐已经停止呼吸了,如果不及时给她通气,她会没命的!”陶振江指着气息奄奄的卫秋禾说。
陶振江推开巧儿,蹲下身来,双手推着卫秋禾的胸口,接着又对着卫秋禾的嘴唇用力呼吸,巧儿看了看,有些羞涩地把脸扭到一边。
过了一会,卫秋禾苏醒了,她的胸脯起伏着,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陶振江时,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声。
“小姐,你醒了就好了。”陶振江高兴地说。
“你在干吗?”卫秋禾严厉地瞪着他,一个陌生的男子这样盯着自己看,卫秋禾顿生怒意。
“小姐,他亲你的嘴”。巧儿说。
卫秋禾愤怒地直视着陶振江,斥责道:“什么?他亲我?你……”
卫秋禾猛地伸手朝陶振江扇去,但被他敏捷地躲过了,卫秋禾有些愤慨地指着陶振江,又大声斥道:“你怎么……这么无耻?”
“小姐,是这么回事……你掉到河里,呛了水,已经停止呼吸了,我是迫不得已,才给你做人工呼吸的。”陶振江急忙解释。
“我刚才停止呼吸了吗?”卫秋禾疑惑地望着巧儿说。
巧儿点点头。
“小姐,我以刚才那只飞走的小鸟起誓,我绝对没有侵犯你的意思。”陶振江说。
“是吗?”卫秋禾的脸上顷刻泛起羞涩的红晕,她望着陶振江,小声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谢谢你救了我……巧儿,我们回船舱去。”
巧儿扶着卫秋禾离开甲板。她身上的衣裙全湿了,留下一路斑驳的水印。
陶振江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收回目光,这个女子真美啊!他在心里叹道。
这时候,陶家窑场气氛异常的肃穆,窑前立着一块神牌,上面写着:“赵公元帅,李广先师神位”。
陶盛仁坐在窑前的椅子上,神情显得十分严峻,成败在此一举,未知的结局令他惶惶不安。
“老爷,开始吧。”柴火旺说。
陶盛仁朝他点点头。
刘大有用金刚醋把窑屋里里外外洒了一遍,然后点上三炷香拜风火神。
柴火旺手拿一只公鸡,站在窑门前,一刀往鸡脖子砍下去,鸡血顷刻溅起老高。他拿着鲜血直流的公鸡围着窑屋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地绕着窑场走了一圈。
“放鞭炮!”刘大有高喊道,鞭炮立刻响了起来。
柴火旺将鸡头插在窑门上,手端一杯鸡血酒,口中念念有词:
先师坐东朝,
弟子今开窑,
一盅雄鸡酒,
叩敬先师尝,
有事弟子在,
蒙师多关照……
柴火旺念完,急忙退到一边,陶盛仁低沉地冲柴火旺说:“点火!”
柴火旺走进窑内,把一个火把朝窑内用力一扔,柴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他快步退出窑外,指挥工人将窑门封好,只留下一个投柴口。
窑门旁的一张小桌子上点了一盏长明灯,桌子旁边有一张太师椅,柴火旺坐了上去。
此刻,浮梁县衙门外放着两盆熊熊的炭火,中间立着一根行刑柱子,炭火上面分别煨烧着一顶铁帽和一双铁靴,鲁公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卫县长挨着鲁公公站在一旁。
“卫县长,这火得烧七天七夜,中途可不能熄火。”鲁公公身着一套艳丽的马褂,精心梳理的发辫一丝不苟。
“为什么要烧七天七夜?”
“陶盛仁的窑场五天封窑,七天后出货。”鲁公公说。
“如果他没烧成,就得戴铁帽穿铁靴而死。”
“不错。”
卫县长打了个冷噤,侧头对鲁说:“这种死法太残酷了。”
“我也没见过。当然,我希望陶盛仁能烧出御瓷,那样大家都能船过舵过,相安无事。”鲁公公平淡地说。
两人正说着话,英国年轻的传教士、长着一个鹰钩大鼻子的景德镇教堂牧师华莱士从街道那头走过来。他一袭黑色长袍,胸前戴着一个沉甸旬的十字架,手拿一本圣经。慢条斯理地走到炭火面前,疑惑地看着火盆。
“神父先生,你好。”鲁公公连忙问好,卫县长也点头示意。
“你们好。鲁公公,你们在这火上烧着帽子和靴子,是想举办宴会吗?烤乳猪?烤小鸡或者……”华莱士好奇地问。
“都不是。神父先生,这是一种惩罚犯人的刑法。”鲁公公微笑道。
“让犯人戴着这种帽子,穿这种靴子受刑?”华莱士不解地说。
鲁公公点头。
“太残忍了,太不仁道了。这种刑法只能用来烤火鸡。”华莱士皱皱眉。
“一国有一国的规矩,贵国不也有绞刑吗?行刑的时侯,犯人的脖子和身体也得分家。不也很残忍?”卫县长说。
“用绞刑,犯人受苦的时间很短,可这个穿戴上去,犯人一时半会可死不了……太痛苦了……太可怕了。”
“这个还不算什么呢。你还没见过剐刑吧?一个犯人要剐几个时辰,一千多刀……”鲁公公说。
华莱士打了个冷噤,手持圣经,仰面朝天,喃喃地说:“主啊,饶恕这些无知的人吧。”说完,转身离去。
卫秋禾和巧儿走进船舱,舱里空空荡荡的,显得有些肃穆、冷清。
“巧儿,快,给我拿衣服。”
“小姐,换什么衣服?是换你从法国带回来的,还是夫人给你做的那些?”
“换夫人给我做的衣服吧。巴黎这种服装,不适合在船上穿。”
巧儿打开皮箱,翻看着卫秋禾的衣服,忽然看见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忙吃惊地说:“小姐,这是什么东西?”
“哎呀,这个你别动,这是手枪。可以用来打野兽,也可以用来自卫。”卫秋禾拿枪瞄了瞄。
“小姐,你是个女孩子,怎么也玩起男人的东西来了。”
“这是马凯莱莱送我的。”
“马凯莱莱是谁?”巧儿好奇地问。
“是我的巴黎医学院的同学,他可喜欢我了。”卫秋禾得意地说。
卫秋禾脱下束腰的衣裙,露出饱满高桃的身型,巧儿看得眼都直了,忍不住赞道:“小姐,你长得真好看。”
卫秋禾自豪骄傲地转了一个圈子,说:“我在法国留学的时侯,追求我的人可多了。每个周末的舞会,邀我跳舞的人都排起了长队呢。”
“那你没有带一个回来?你不是说那个什么……马凯莱莱很喜欢你吗?”
“父亲不让我找洋人。他说洋人是蛮夷,还没有退化干净……其实,欧洲许多国家比我们发达多了,有火车、汽车,不象国内,还留着辫子,穿着长袍马褂坐马车。”
卫秋禾急忙换上巧儿递给她的衣服。一瞬间,她从一个活泼的欧洲少女,变成了一个文静的中国淑女。
“巧儿,那位救我的先生姓什么?”卫秋禾突然问。
“不知道。好象他跟咱们住得很近,也是头等舱。”
“一会我们去拜访他吧,我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小姐,你还谢他?他亲了你,占了你的便宜哩。”巧儿惊讶道。
“你不要胡说了。他那样做……是一种先进的救生方法。”卫秋禾嗔道。
此刻,陶振江坐在船舱内痴痴地看着卫秋禾那张速写,神情陶醉。
小喜子端着一杯茶走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喝茶。二少爷,你救的那位小姐打扮有些古怪。你看那个大裙子,就象一把太阳伞”!
“那是欧洲人的时尚。”
“她明明是中国人啊,干吗把自己穿成那样?二少爷,刚才你救她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办法?”
“是人工呼吸。”
“那种法子真好,可以救人,还可以亲小姐的嘴。”小喜子充满羡慕地看着陶振江。
“看你这家伙想到哪去了!”陶振江笑笑,这时,卫秋禾和巧儿已走到舱口,卫秋禾轻轻敲了敲门,小喜子上前开了舱门,一看卫秋禾和巧儿站在外面,有些意外,惊愕地看着她们。
卫秋禾看着他说:“你好,可以进来吗?”
陶振江忙把速写藏好,从床上一跃而起,走上来说:“小姐,请进。”
“先生,我是来谢谢你的……”
“小姐,你太客气了……”陶振江受宠若惊地望着卫秋禾,急忙给她们让坐。
赵如意匆匆从外面走进客厅,赵孚生正坐在椅上喝茶。赵如意走到父亲面前,惊诧地说:“父亲,我刚从县衙门口经过,看见门口摆着两盆炭火,上面烧着铁帽子和铁靴子,吓死人了!”
赵孚生眉毛一跳。
“父亲,您不应该让陶大伯接这个活,万一他没烧成,我们两家……”
“这不能怪我。陶盛仁要逞能,我没办法阻止。你怕什么?凭我赵家的地位,你还怕嫁不出去?”
“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为着烧两口缸,非得要赌上人命吗?”赵如意打心眼里喜欢着陶振江,爱屋及乌,她有些不忍。
“这是他自找死路,怪不得我。我倒要看看,陶盛仁用什么办法烧出大龙缸。”赵孚生漠然地说。
陶家窑前的长几上,那盏长明灯跳动着,陶盛仁坐在旁边,神色有些肃穆。
柴火旺不时地登上柴窑楼往窑门的两只眼孔望进去,那窑门好像两只巨大的人眼,那窑嘴,像个哈哈罗汉在笑着,贪婪地吞噬着一捆又一捆的松柴,而嵌在上方的两只匣体,又活像少女赤裸的身体。陶瓷就在那一团熊熊火焰中化蝶成蛹,孕育绚丽多彩的生命。
卑贱的生命之泥,揉搓着水的精灵,孕怀着梦幻的希冀,投入在炽热的窑膛里,喷射的窑火前,流溢出的仍是那滚烫的瓷韵。
柴火旺熟练地掌握着火候,他是一位文能看火,武能满窑的把柱师傅,这会,他沉着地对着烟囱的洞孔,吐了口水进去,观察口水消失的状态和时间来判定窑温,一会,他高兴地说:“老爷,窑里干透了,温度上来了。”
“架柴,继续升温。”陶盛仁点头道。烧炼一把火,要的是火青如水,怕的是发红、翻白。陶盛仁密切观察着火候。
“是,老爷。加柴!”柴火旺冲两个陶工喊道。两个工人不停地朝窑里投柴,他们的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陶夫人和陶振溪走进娘娘庙,庙内香火旺盛,人流如织,成群的妇女儿童在庙里穿出穿进,跪拜烧香祷告。
陶夫人把香插入香炉,然后跪在菩萨跟前,念念有词道:“菩萨娘娘,求求你保佑我家老爷吧。他这次接下官窑的活,多少有些逞能,你不要怪罪他,他是受不了官窑的欺压,想给民窑争口气……只要娘娘你老人家让他烧出大龙缸,我一定给你重塑金身,唱三天大戏!”
陶振溪站在母亲身后,有些满不在乎地看着那些金身菩萨。
“振溪,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跪下来,给菩萨磕头,求她保佑你父亲。”陶夫人回头见女儿还愣在那里,忙催促道。
陶振溪急忙跪下来磕头。
卫秋禾和陶振江在甲板上缓缓走着。小喜子和巧儿跟在后面,微风掀动着卫秋禾的短发,浩渺的江面上一望无际。
两人沉默了一会,卫秋禾侧头问:“陶先生,你在南昌美术学校学的什么专业?”
“我学的是西洋画。”
“哦,国内也有西洋画系了?”
“我们的老师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
“那你们现在临摹谁的画?”
“有伦勃朗的,有德加的,还有莫奈的。”
“都是大名家呀。我也很喜欢西洋画,我在巴黎的时候,经常去那些画廊的。”
“小姐也喜欢西洋画,这太好了。小姐这次去景德镇,是游玩还是……”陶振江喜悦地看着卫秋禾。
“我去看望父亲。”
“我们小姐的父亲是浮梁知县。”巧儿骄傲地插嘴说。
“是吗?是知县大人的千金呀,失敬,失敬。”陶振江故意作了一个揖。
“多嘴。陶先生府上是景德镇的吗?”卫秋禾转身对巧儿嗔道。
“是。我们家世居景德镇,做陶瓷已经有好几代了。”
“是陶瓷世家呀。陶先生学美术,是想回来继承家业吧。”
“不,我并不想做陶瓷。我的目标是做一个画家。一个象德加那样伟大的画家!你呢,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学的是西医,当然想做一个大夫了!”
这时,夕阳如一轮火球浮在江面上,红色的江水沸腾着向前低低的呜咽。天空中音乐般地流淌着桔黄色,晚霞在邈远的天际如花般绽放。
“景色真美。”卫秋禾望着远方感慨道。
陶振江有些动情地凝视着卫秋禾。那目光混杂着爱慕,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内心已无法平静了。
入夜时分,陶家窑内,青花大龙缸在烈火中继续焚烧,长几上的长明灯忽闪忽闪的,一如鬼火一样阴森可怖。
陶盛仁拿起长几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对把柱师火旺说:“来,火旺,喝酒。”柴火旺跟了陶盛仁几十年,主仆之间早己亲密无间,柴火旺十几岁进窑拜师学艺,不到几年,竟精通了全窑的十一道工序,掌握了上三脚的硬功夫,深受陶盛仁的器重。这会儿,两人把酒碰杯一饮而尽。
“老爷,您吃点菜吧,老喝空肚子酒,容易伤胃。”柴火旺说。
“我吃不下。”陶盛仁心事重重,他惦记着窑里的那对大缸。
“老爷,您也不要想太多了,陶瓷一进窑,就全凭天命。十窑九变嘛。”柴火旺安慰说。
“天气的变化,温度的掌控,瓷器摆放的位置,情况不知有多复杂……我既然能接这个活,就把这些都想到了。没烧过官窑,才知道官窑的责任确实重大。赵孚生也不容易,虎口夺食呀!”陶盛仁万分感慨地说。
陶家的厨师在厨房炒菜。陶夫人走进来说:“菜炒好了吗?”
“快了,夫人。”
“老爷一天没吃东西了,快点给他送过去。”
“是。”
厨师利索地炒完菜,然后提着一个食盒急忙赶到窑场。他走到陶盛仁旁边,说:“老爷,夫人叫我送菜来了。”
“放在茶几上吧。”
厨师把菜一样样端出来,摆放在长几上,然后又退出去了。
不一会,张之望走了进来,陶盛仁没想到张之望晚上还会跑来这,惊讶地说:“张老板,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一样,这窑一天没烧出来,我一天不安生。”
“累你费心了。来,喝杯酒。”陶盛仁有些感动,连忙说。
“陶老板,我有句话想对你说。”张之望看看柴火旺。有些犹豫地说。
“说吧,火旺不是外人。”
“陶老板,这御瓷不好烧制,这在景德镇无人不知,你陶老板艺高人胆大,烧成了皆大欢喜,万一失手……?”张之望担忧地说。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想说的是,万一失手,你要准备好后路。”
“什么后路?一个字:死!”
“千万不要……他赵孚生说好用自己闺女祭窑,都可以反悔,凭什么你陶老板失手了,就要送死?”张之望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活路吗?”陶盛仁不想听他罗嗦。
“可以跑啊!你往瑶里的山里跑……那里山高林密,鲁公公就是派一万人马,也抓不到你。”
“我陶盛仁在景德镇,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出了事一跑了之,岂不是遭人笑话?!”
“张老板,你就别说丧气话了,我们老爷这窑肯定能成的!”柴火旺插嘴说。
“我多嘴了。能成当然最好。来,陶老板,喝酒,我敬你,我祝你成功!”张之望说。
三个人举杯,仰头喝起酒来。
夜更深了,烟囱在冒着浓烟,柴火旺打开投柴洞口,往里投松柴。
陶盛仁坐在长几旁,眼睛死死地看着窑内,神情凝重,他无心吃饭,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忧虑占据着。长几上的饭菜,一点也没动。
突然,一道轰隆隆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天际,瞬息之间,豆大的暴雨哗哗拉拉地下起来。
“糟糕!这会怎么下雨了?老爷,您快进棚躲躲雨!”柴火旺骤然色变,下雨是窑火的大忌。火的脾性是最怕水的,柴火旺心里一沉。
这时,陶盛仁的脸色也变了,沉重得如一块铁,他果断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火旺,你再多加点柴,这雨一下,窑内的气温也会跟着变化。”
柴火旺:“是。”
夜色迷茫,客船在雨中前行,甲板上空无一人。
客船缓慢地朝前行驶着,陶振江从舱房里走出来,一个人在甲板上漫步。他不时停下来朝女宾舱房张望,他似乎己深深地陷入在一种磁场中,他不知道这是否是爱情,但他的确被她的美丽迷住了。此刻,他很想再次碰见卫秋禾,跟她聊天谈心。
“二少爷,外面凉,回房去吧。”小喜子突然走过来。
“我还想走走。”
“你别等了,这么晚了,卫小姐不会出来了。”小喜子仿佛一眼看穿了陶振江的心思。
“你这个鬼灵精,你就知道我在等卫小姐?”陶振江笑道。
这时,巧儿和卫秋禾说笑声从舱房里传过来,陶振江情不自禁地朝那边走过去,当他来到女宾舱房时,又犹疑地停下了脚步。
“敲门呀!不敢了吧?”小喜子笑道。
“不是不敢……刚认识,这么晚就打扰人家,太唐突了。回去,回去。”
陶振江怏怏地跟小喜子重新走到舱位,合衣躺下。
清晨,瓢泼大雨终于停了,客船缓缓停靠在景德镇宽阔的码头,客人们纷纷鱼贯而出。
卫县长和两个跟班早早站在岸边,当他看见卫秋禾出现在船边时,不禁高喊起来:“秋禾!秋禾!”
“父亲!”卫秋禾也惊喜地喊道。
陶振江和小喜子提着箱子,紧随卫秋禾身后,几个轿夫正等着卫秋禾上轿,卫秋禾转身对陶振江说:“陶先生,我们到了。”
陶振江点头微笑。分别在即,似乎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陶振江竟感到有些难分难舍。
卫秋禾忽然想起什么,定定地望着陶振江说:“陶先生,你能把在船上画的那张速写送给我吗?”
“哦,当然可以。”陶振江高兴地说。然后打开箱子,从画夹中取出那张速写,递给卫秋禾。
“谢谢。”卫秋禾嫣然一笑,转身朝轿子走去,陶振江久久凝视着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感到某种空落。
“二少爷,我们走吧。”
这时,陶振江突然拍拍脑袋,沮丧地说:“我忘了。”
“你忘什么了?”
“我忘了问她住哪儿了,以后好去拜访呀。”陶振江有些惆怅地说。
“哎呀,二少爷,你怎么一时糊涂了?她是卫知县的小姐,当然住在衙门里罗。”
“对,对。走吧。”陶振江一拍脑袋,跟着小喜子坐上一辆马车。
半小时后,陶振江和小喜子坐的马车到了家门口,小喜子下车急忙敲门:“李妈、李妈!”
40多岁勤快精干的李妈出来开门,高兴地说:“小喜子,二少爷,你们回来啦!”说完,又朝客厅高声喊道:“夫人,二少爷回来啦!”
陶振江走进院子,陶夫人和陶振洋、陶振溪从里面走出来。
“振江。”陶夫人欣喜地叫道。
“母亲,三弟、小妹。”陶振江高兴地招呼。
“让我看看,这阵子你瘦了没有?”陶夫人一边说一边拉着振江的手。
陶振江被母亲盯得有些窘迫,忙避开母亲的目光,说:“在学校吃得好,睡得好,我没瘦。父亲和大哥呢?”
“你父亲在窑场,振海在店里。你先去洗洗吧,呆会跟我好好说说话。”
吃完丰盛的早餐,卫秋禾把那张速写放在自己的床头,卫秋禾的卧室有一股独特的薄荷的清香,这是一种来自少女卧室的纯净的气味,卧室里除了一张床,只有几件简单的家俱,床上和橱柜里摆着好几个洋布娃娃,可能都是卫秋禾从国外带回的吧。墙壁上贴着几副古典西式仕女图,整个房间看上去舒适、整洁、雅致。
她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紫色的裙边异常艳丽耀眼,她不时在屋子里走动,细细欣赏着那副速写。突然想起巧儿说的话,卫秋禾脸上蓦地泛起一丝羞涩,她小声嘀咕道:“他亲了我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男人亲过我呢。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一会,巧儿端着一盆水进来,侍侯卫秋禾洗脸。巧儿说:“小姐,洗脸吧。这张像你看了半天,还没看够呀!”
“就看不够……你觉得这张像象我吗?”
“象是有点象,但是太简单了。你看家里的那些字画,一笔一画多仔细呀。”
“那是工笔,这是速写,当然简单了。速写主要是要画出一个人的神韵。”卫秋禾说。
洗完脸,卫秋禾把包里的化妆品一一摆放在梳妆台上。那些印着花花绿绿图案的香水,化妆盒,让巧儿很是吃惊。
“小姐,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呀?”巧儿好奇地说。
“化妆品。”
卫秋禾轻施淡妆,又仔细地用眉笔画画眉,涂上口红,对着镜子照了照,好一会,才转回身。
“小姐,你化上妆,又好看了许多。”
“巴黎的女人,没有不化妆就出门的。精心打扮自己是对别人的尊重。”
“小姐,我也想打扮打扮……我可以用一下你的口红吗?”
“用吧。”
“小姐,你可别告诉老爷……老爷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不用我告诉他,你化好了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我不用了。”巧儿吐了吐舌头。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几句后,卫秋禾便来到客厅,父亲己坐在那儿了,卫秋禾挨着父亲坐下。“秋禾,你母亲身体好么?”
“还好。”
“你现在学业也完成了,我打算在老家给你开个诊所,你看怎么样?”
“您是说在苏州开诊所?”
“是啊。看来,我这个七品芝麻官是升不上去了,过几年告老回乡,就该回苏州老家享享清福了”。
“父亲,我听说国内西医并不吃香,只有北京、广东,上海一些大城市里的人,还相信西医,我在苏州开诊所,会有人来看病吗?”
“你在国外呆了几年,不知道实情了。现在国内很多西医诊所的,稍有学识的人,都知道西医可补中医之短。”卫县长笑道。
卫秋禾低头不语。
柴火旺和陶盛仁坐在窑前,陶盛仁闭目养神,心里惴惴不安。忧虑着窑内的那一对大缸。
“老爷,雨停了。”柴火旺看看天,喜悦地说。
陶盛仁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眼睛仍然闭着。
柴火旺从通气孔察看,只见窑内一片橙黄色。他朝里吐了口唾沫,又看了看唾沫的消失状态和时间来测温,满有把握地说:“老爷,窑里保温有十几个钟头,可以停火了。”
柴火旺用钩子探进窑内,把火照拉出来。火照上一片落灰,呈银绿色。
“老爷,照火照的颜色来看,这一窑应该成了。”
“现在还不能高兴太早。停火封窑吧。”陶盛仁沉稳地说。
“好的,老爷。”
突然,小喜子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对陶盛仁说:“老爷,二少爷回来了。”
“哦。让他到这儿来。”陶盛仁心一喜,忙说。
“是。”小喜子应声向外跑去。
小喜子和陶振江朝窑场走来,路过衙门门口时,陶振江突然看见了那两个火盆。一下停住了,愣愣地望着火盆。说:“咦,真奇怪,这盆里烧着这铁靴和铁帽,是什么意思?”
“管它什么意思呢。少爷,咱们快走吧。”小喜子催促道。
不多时,两人匆匆走进窑场,许多工人在舂泥拉坯,见陶振江进来,忙打招呼:“二少爷回来了?”
陶振江一一点头。朝里面走去,陶振江一眼看见父亲坐在窑前,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急忙喊:“父亲,我回来了。”
陶盛仁看了看儿子那套西服,眉头皱起来,不高兴地说:“进学堂没几天,就学会穿洋人的衣服了。”
“在学校很平常,大家都穿的。”陶振江看看自己身上的西服,急忙申辩道。
“大家穿你就穿啊!做什么事都不要随波逐流,知道吗?”陶盛仁板着脸教训道。
“是。”
一会,陶盛仁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他缓和了语气,说“坐吧。振江,这一窑里烧着给皇上秋祭的青花大龙缸。这是你父亲从来没有烧制过的御瓷。”
“哦。”陶振江淡然道。
“这对大缸一旦烧制成了,父亲的名头就会响遍整个景德镇。今后,宫里的活就不是赵孚生一个人来接了。”陶盛仁的眼睛炯炯发亮。
陶振江看着远处的昌江水。心不在焉地听着父亲说话,神思又跳到客轮上与卫秋禾邂逅的那一幕,他的嘴唇似乎还残留着卫秋禾脸上的余温。
陶盛仁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生气地说:“振江,你在看什么呢?我的话,你没听见吗?”
“父亲,您说什么?”陶振江回过神来,转身看着父亲。
“这一回烧制御器,是有风险的,我叫你回来,就是要你好好看看,多学着点!”陶盛仁有些恼怒地说。
“是,父亲。”
雨后的街上显得格外清新,卫秋禾和巧儿在街上走着。出外留学几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出来逛街,淋琅满目的瓷器店充斥街道两边,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卫秋禾穿着束腰的米黄色紧身衣,下着宽大的裙子,她异样的着装和略施粉黛口红的俏脸引起了路人惊诧的目光,人们频频回头张望,窃窃私语。
卫秋禾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一边跟巧儿说笑。
赵如意和丫头小蕊从对面走过来,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卫秋禾,赵如意忍不住对小蕊说:“这女子打扮好怪,就象那些洋婆子一样。”
“是啊。你看那裙子,就象一把伞,笑死人了。”小蕊哈哈大笑。
她们咯咯地笑起来,卫秋禾看看赵如意,毫不介意地点头微笑。
陶振江和小喜子从窑场走出来,一会就到了大街上,陶振江说:“小喜子,这几个月我不在家,景德镇又添什么新鲜玩艺?”
“还不是老样子……哦,对了,有一家春香楼开张了,听说里面的女孩子,都是从江浙过来的。”
“春香楼是什么地方?是茶楼,还是酒馆?”
“都不是。是那个……那个……”小喜子有些不好意思直说。
“是窑子,对吧?”
“是。不过,那里面的女孩子都会弹琴唱曲什么的,去的都是有钱人,瞧不上的她们还不接,不象景德镇以前窑子里的婊子,只要给银子,什么人都接的。”
“是吗?那我们去看看。”陶振江好奇地说,一种本能的猎奇心理袭上青春骚动的心。
“二少爷,老爷叫你回家看书,好好琢磨陶瓷。”小喜子不想带他去那种地方。
“我不想看那些素然寡味的陶瓷书。父亲这次接宫里的活,我看是没什么必要。为了一对御缸,还立下生死状,冒这么大风险干吗?”
“我知道,老爷是想打败赵家,做景德镇的陶瓷老大。老爷以前就说过,他烧的东西,一点都不比赵家官窑差,可卖出的价钱,比官窑差远了。”
“官窑有朝廷撑着,民窑斗得过吗?不可能的。不过,就这一点,我倒挺佩服父亲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们回家吧。”
“不,回家干吗?我对那些陶瓷可没什么兴趣。我们还是去看看春香楼吧。”陶振江执意道。
“二少爷,老爷如果知道你逛春香楼,会发脾气的。”小喜子为难地说。
“怕什么?我们又不找女孩子睡觉。我只想看看她们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当年,德加就是到舞台上去看那些芭蕾女孩,才画出那些名画的。走!”
春香楼就在街角的尽头,一幢两层的木楼。门坊上书“春香楼”三个大字,头门正面檐下施三层如意斗拱,楼下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周边是一间间装饰考究的厢房。每个房间都有阳台,竹廉垂挂,里面不时传出丝竹器乐之声。
陶振江和小喜子推门进来,一个胖胖的中年老鸨忙迎上去,她涂着血红的口红,显得十分俗艳。
“哟,好俊的公子呀!快请坐。”老鸨满面笑容。陶振江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小喜子拘谨地立在一旁。
“公子贵姓呀?”老鸨问陶振江。
“免贵姓陶。”
“陶公子,今天是想听曲呀,还是喝花酒?”
“听曲怎么说,喝花酒又怎么说?”
“听曲呢,就是在小姐房里,听小姐弹三弦唱曲,喝花酒呢就不一样了,小姐可以陪你喝酒,还可以过夜……”老鸨热情介绍。
老鸨色迷迷地看着陶振江,坐在他对面,突然用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陶振江厌恶地扭开脸。说:“可不可以听曲喝酒,不过夜?”
“当然可以,只要给银子。”
这时,春香楼的红牌妓女殷秀丽从楼上房间里出来,她五官逸丽、妩媚,穿一袭白色的长裙,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把金钗,纤长的手上拿一把圆圆的绣花苏扇,款款地从楼上下来。她看了看俊朗且书生气十足的陶振江,微微一笑,走入后堂。
陶振江看见殷秀丽,不觉眼前一亮,对老鸨说:“就是她,我想请她听曲喝酒。”
“想要秀丽呀,她可贵了。”
“要多少银子?”
“五十两。”老鸨伸出一个巴掌,盯着陶振江。
“这么贵呀!我看看……我没这么多银子,我只有五两。我先听着,明天再还给你,行不行?”陶振江摸摸口袋。
“二少爷,我们走吧。”小喜子有些胆怯地拉了拉陶振江。
老鸨一听,骤然色变,嚯地站起来,厉声道:“陶少爷开什么玩笑?嫖女人还有赊账的吗?”
“我不是想嫖……”陶振江忙申辩。
“不想嫖进来干嘛?没银子还想逞大头呀!给老娘滚!”老鸨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
老鸨的手一挥,从里屋跑出来两个大汉,把陶振江架着,往门外用力一推。
陶振江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不服气地喊道:“帐不能赊就不赊嘛,有必要动手动脚吗?”
“二少爷,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这是何苦呢。我们走吧。”小喜子慌忙扶起陶振江。
“我还会再来的!”陶振江走了几步,一会又回头对着大门嚷道。
两人怏怏不快地走在街上,陶振江突然感到有些饿了,便和小喜子在一个卖炸油饼的小摊前停住,掏银子买了两个油饼,两人一路大嚼,来到一个三角路口。
“小喜子,你觉得春香楼那个女子好看吗?”陶振江边吃边说。
“好看。”小喜子大口咀嚼。
“改天等我有银子了,我一定要把她画下来。”陶振江十分豪气地说。
“二少爷,五十两银子画一张画,也太贵了吧?”
“现在说来,是贵了点。不过,等我出名成了大画家,我的画能卖出五百两,五千两!”
“好啦,二少爷,你看天色快黑了,还不回家,夫人又该骂人了。”小喜子担忧地说。
“那我们就回家吧。”陶振江兴致有些索然地说。
晚上,陶夫人一家人在吃晚饭,陶盛仁在窑场没有回来,已经烧了5天,己停火了,明天就开窑了,这一切使陶夫人忧心忡忡。陶夫人有些忧虑地看着儿女们,慢慢放下了筷子。
“母亲,您怎么不吃了?”陶振溪用那双圆圆的大眼盯住母亲。
“明天,你父亲的窑就要开窑了。”陶夫人看着陶振江说。
“开窑就开窑呗。窑场每天不都要开窑的吗?”陶振江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懂,这一窑事关重大呀。”
“是。这一窑烧的是那两只大龙缸,是只能成不能败的。”陶振海边吃边说。
“败了又怎么样?真的会让父亲去顶罪吗?”陶振江满不在乎地说,往碗里夹了一块猪脚。
“你父亲这一次是立了生死状的,倘若不成,我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陶夫人眼角突然有些湿润。
“母亲,父亲这一回做了精心准备,不会失手的。”陶振海连忙安慰说。
“给宫里的御瓷,要求太高了,缸体有小小的一个气泡都不行,颜色也不能差离分毫……我这心哟,一直都在嗓子眼悬着!”
“今天已经停火了,窑场已没什么事了,我去把父亲叫回来吧。”陶振海说。
“别去了。你父亲不到开窑,是不会回来的。”陶夫人低声道。
这时,陶夫人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脸色有些苍白泛青,陶振溪懂事地站起来,心疼地说:“母亲,我扶您去歇息吧。”说完,便扶着母亲走进内室。
陶振江见哥哥几个都停下筷子,忙说:“大哥,我们吃。天塌下来有地撑着呢。”
“二弟,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陶振海放下筷子,脸色一正。转身离去。
“我怎么没心没肺啦?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担忧有用吗?出了事再想办法嘛。不吃饭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看着大哥的背影,陶振江自言自语。说完,又夹起一大块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赵孚生在书房灯下一边看着字画,一边不停地踱步,光影把他的身子拉得老长。他心里时刻关注着陶盛仁的那对大缸,暗自思量起来;陶家明天就要开窑了,是成是败,就要见分晓了。如果成了,我赵孚生这次脸就丢大了,说不定鲁公公会呈报宫里,让陶家来做官窑,这样的话我经营多年的生意就被他抢了,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名望扫地不说,还有可能破产。想到此,他心里就很不舒服,他实在不希望陶盛仁成功。
“老爷,开饭了。”仆人进来说。
“等等。”赵孚生一挥手。
赵孚生放下字画,陷入沉思里,他转念又想,我赵孚生连烧了三次,都失败了的御缸,他陶盛仁就这么轻易地烧成了,有这么容易的事吗?从选料拉坯,描绘上釉,我哪一项没有精心准备?我是官窑,他是民窑,无论从哪一方面,他陶盛仁都不能和我赵某人比,我赵某人凭借帝王的威势,手下有大批的能工巧匠。占用了最好的陶瓷原料,可还是失手了。他一个小小民窑业主,他的手艺会比我还高明吗?财力人力他都不如我,他不会成的,不会成的。
赵孚生不断安慰自己,这样想着,他轻轻舒了口气,走出书房。
次日清晨,县衙门外的空坪上,一个衙役正在给那两盆炭火加炭。
鲁公公和卫知县盛装从里面走出来。鲁公公特意停了停脚步,有些阴沉地看着那铁靴和铁帽,对衙役说:“多加点炭,把火烧得旺旺的。”
“是。”
两人急忙坐上早己在一边等候的大轿,鲁公公伸开兰花指手,尖声道:“去陶家窑场!”
陶家窑场外停了好多轿子,轿子一直延伸到昌江边,风和日丽,江水潺流,扁舟飘荡,又恰逢开窑盛事,人们纷纷跑来看热闹。
这时,鲁公公和卫知县的轿子从那头颠簸而来,一会便在窑场门口停下,两人钻出轿子。
“来的人还真不少”鲁公公手执一把精美的葵花扇,朝四周看看。
“是不少。”卫知县也附和说。
“都是来看热闹的吗?”鲁公公明知故问。
“有些人是来看笑话的。”卫县长的嘴角掠过一丝讥笑。
“不错,象我们、还有赵孚生,都是想来看笑话的。”鲁公公摇摇扇子。两人说笑着和两个衙役很快来到窑前。
窑前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赵孚生、张之望,还有陶夫人和陶振溪,陶振海挤在人群最前面,陶盛仁坐在窑前,刘大有、柴火旺以及驼坯工、架表工、收兜脚工等工人站在旁边。
这会,陶盛仁见鲁公公和卫知县他们进来,急忙起身站起来招呼道:“鲁公公,知县大人,请坐。”
“陶老板,什么时侯开窑啊”?鲁公公阴阳怪气地说。
“就等你们二位了。”
“开吧。”鲁公公用眼角扫了扫陶盛仁。
“开窑!”陶盛仁朝火旺大喊一声。柴火旺急忙上前打开窑门,率工人进窑。
这时候,陶振江还在床上睡懒觉,小喜子跑进来,慌忙道:“二少爷,你还在睡啊。快起来吧。”
“还早呢。”陶振江揉揉眼,又侧身睡去。
小喜子上前推了推他,焦急道:“今天窑场开窑,夫人和大少爷,大小姐都去了,你不去怎么行?”
“今天开的这窑,是父亲给宫里烧的大龙缸吗?”
“是。这一窑事关老爷的生死,你就快起来吧。”
陶振江一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衣下床,说:“好”。
柴火旺和窑工们清理着窑内的柴灰,小心翼翼把前面的一些小器物拿出来。
人们都在引颈张望,也许是熬了几天的夜,也许是因为紧张,陶盛仁的脸显得憔悴而苍白,现在,他异常紧张地盯着窑口。扶着茶几的手指,微微有些抖动。
好一会,柴火旺和几个窑工,抬着两口大龙缸步履稳健地缓缓走出来。
人群骚动起来,一片纷扰嘈杂声里,柴火旺和窑工把青花大龙缸抬到空地中央放好,又拿出湿布上上下下仔细擦了一遍。
饰以龙风呈祥的青花大龙缸非常显眼地立在那里。粗看上去,胎体厚薄均匀,不太鲜亮,却也淡雅宜人,呈色稳定,釉色纯净深沉,风格典雅富丽。造型生动,似乎没有什么瑕疵。
但此乃宫廷祭天求雨之用之缸,自是要求颇高,马虎不得。
周围的空气一下凝固了,陶盛仁的心提到了噪子上,人们凝神屏息看着鲁公公。
陶盛仁急忙站起来,朝大缸走去,他从缸内看到缸外,用手细细抚摩着。一会,他的手在缸外一个地方突然停住了,他觉得缸体稍稍有点不平,但如果不仔细检查是察觉不到的,顷间,他脸上的肉跳动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鲁公公,你来看看。”陶盛仁不动声色地对走过来的鲁公公说。
鲁公公蹲下身子,仔细察看着大缸。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从缸内看到缸外,又用手仔细摸了好几遍,募地,他的手在陶盛仁停留的那个位置停住了,他抽回手,慢慢站起来用布抹了抹,脸上挂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狞笑。
“卫知县,赵老板,张老板,你们都来看看。”鲁公公连忙招呼。
三个人上前仔细看了一番后,都摇头不语,赵孚生又摸了摸,心一喜,脸上立刻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你们说说,这缸能呈给皇上吗?”鲁公公厉声道。
事关生死,没人敢说话。
“赵孚生,你说。”鲁公公见无人开腔,便直呼其名,他的脸苍白得可怕。
“鲁公公,这……不好说。”赵孚生支吾道,虽然不希望陶盛仁成功,但要他当着陶盛仁的面说大龙缸不好还是不便明说,况且两家是内定的亲家,明里自是不便得罪。
鲁公公阴森地瞪着赵孚生,厉声道:“有什么不好说的,照直说!做陶瓷的行家,不只是景德镇才有,如果你们都不说,拿到宫里去,让别人说三道四,到时侯就不是几句话的事,而是要掉脑袋的!”
“好吧,我就直说。这缸不合格!”赵孚生看了看陶盛仁,终于鼓足勇气说。
话音刚落,人群立刻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让赵老板说完。”鲁公公急忙用手向空中一举。
“我跟陶老板是世交,绝不想落井下石。这缸不合格的地方,在于坯体气泡过多,以致于在烧制后缸体不平,用手摸一下就知道了。还有,釉色不匀不艳,这是颜料不好所致……”赵孚生说。
赵孚生的话句句击中要害,陶盛仁失魂般地听着,不觉眼前有些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往前晃了晃。
“张老板,你也说说,赵老板的话有没有道理。”鲁公公把目光投向张之望。
张之望定定神,不安地看了看陶盛仁,说:“赵老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缸也不是拿不出手……外行也看不出来,皇上只是拿来祭天嘛……”
“张之望,你这话是想蒙骗谁?这缸的火气这么大,我刚才摸了,两口缸一共有五个气泡,还有这釉质浅淡不一,宫里难道看不出来吗?你想让我犯欺君之罪呀!你给我下去!”鲁公公发怒道。
张之望怏怏退出了人群。
“陶老板,这缸合不合格,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已很清楚。你把后事交待好,明天一早到衙门来吧。”鲁公公脸色铁青地对神色有些恍惚的陶盛仁说。
鲁公公和卫知县拂袖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赵孚生也跟着离去。
陶夫人慌忙和振海他们拥上前,陶夫人看着脸色发青的陶盛仁,嘴唇发抖地说:“老爷,这事……怎么办?”
柴火旺心怀歉疚地说:“老爷,这事怪我,是我没掌握好火侯,明天,我替您去顶罪!”
陶盛仁眼神呆滞地看着那两口大缸,忽然,他失控般地跑上去,拿起一只铁锤,用力砸向那两只大缸。“哐当”一声巨响,只见碎片四处横飞,洒了一地。
“老爷!老爷!”陶夫人和陶振海哭着去阻拦陶盛仁,陶盛仁疯了一样的毫不理会,继续猛砸大缸,那“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砸在他的胸口上,他的心碎了。
这时,陶振江和小喜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惊住了。
陶盛仁只觉得心里似乱箭穿心般剧烈的疼痛,完了!完了!陶家几代的祖业就要毁在我身上了,我死了不足惜,只是这份家业无以为继。自责、羞愧、悔恨交织在一起,陶盛仁老泪纵横,脚步踉跄地在窑场走动着,把地上的瓷器全部砸碎。
陶夫人伤心地看着老伴失态的样子,哭着一下跪在他面前,哀求说:“老爷,您别这样……”
陶振江、陶振海冲上前抱住父亲的身体,柴火旺用力夺过他手中的铁锤。
陶盛仁不停地喘息着,眼神有些散乱,这次失败,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他木然地看着一片狼藉的窑场,心如刀绞!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放手……让我把它砸了……”
“老爷,您已经把它给砸了呀!我们回家吧,回家再商议。”陶夫人哭泣着。
陶盛仁推开夫人,说:“不行!我费这么大心思,还没有烧成,它太不给我争气了……”
陶盛仁喘了喘气,咳了一声,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翻,瘫倒在地。
“老爷,老爷!快,快把老爷抬回家里去……小喜子,快把郎中王先生请过来。”陶夫人惊恐地叫道。
“是,夫人。”小喜子拔脚就往外跑去,陶振江和陶振海慌忙抱着父亲上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