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公公和卫县长走进县衙大堂,大堂上写“明镜高悬”几个大字,案台和坐椅都未饰油漆,陈设简单朴实,彰显出清朝未年财力枯竭的衰败之势。
“快奉茶。”卫县长盯着杂役吩咐道。
杂役急忙为鲁公公奉上茶水,鲁公公端着没喝,脸色阴沉,心思凝结,绵长的眉毛紧锁着。
卫县长有些诚惶城恐地望着鲁公公,鲁公公不仅仅是朝廷派驻景德镇的督陶官,还是皇上恩宠的红人,卫县长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卫县长小心谨慎地说:“鲁公公,这陶老板……快把他抓起来吧。”
“你还怕他跑了不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要等他自己送上门来。现在麻烦的是,我该如何向皇上交差!”鲁公公的声音尖细地喊道。
“是啊。现在已是春末了,离交缸的日子也就三个来月了……不过,我听说现在北京和四川都很乱,百姓对洋人不满,要造反,四川总督赵尔丰在成都杀了几十个人……你说,宫里还会顾得上秋后祭天的事吗?”卫县长有些担忧地说。
“皇上秋后祭天,这是皇太后下了旨的。”鲁公公说。
“宣统皇帝才五岁,哪懂得什么祭天哟。”卫知县道。
“他不懂,摄政王载沣懂吧,卫知县,明天处决陶盛仁以后,你给皇上写个折子吧。”鲁公公望着卫县长。
“怎么写?”卫县长迷惘地看着鲁公公。
鲁公公轻蔑地扫了卫县长一眼,脸色一沉说:“你堂堂一个进士,还用得着我来教你写折子吗?就说景德镇民窑骚扰,致使官窑烧制御器受阻,现已处决案犯头目陶盛仁,正加紧赶制青花大龙缸……不就完了。”
“是。下官遵命就是。”卫县长说罢,小心退出了鲁公公的会客厅,打道回府了。
陶盛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镇上最有名的王中医正在给他把脉。王中医六十多岁的样子,嘴上蓄着雪白的胡子。
陶夫人眼泪汪汪地和几个子女围在床边,紧张地注视着王中医的表情。
一会,陶夫人就迫不及待地问:“王中医,老爷是什么病?”
“夫人,陶老爷是心火上升,气血攻心,所以导致晕迷。”王中医沉着地说。
“那怎么办?”陶夫人紧盯着王中医。
“没有大碍。我开几付药,吃了便会好。”王中医满有把握地看着陶夫人说。然后坐到旁边茶几旁,开了药方。
“振海,你快去捡药。”陶夫人对振海说。
这时,王中医站起来,看着陶夫人说:“夫人,我告辞了。”
陶夫人把王中医送到院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说:“王中医,有劳了。您慢走。”
“多谢夫人。”王中医接过银子。大步跨出院子,陶夫人看着王中医走出院子后,赶紧返回卧室,见陶盛仁醒了,忙惊喜地说:“老爷,您醒了,这就好了。”
“看你,哭什么?振江、振溪、振洋,你们都在……振海呢?”陶盛仁盯着老伴那双泪眼,嗔道。
“他去抓药了……老爷,您现在好点了吗?”陶夫人给老伴掖了掖被子,擦了把眼泪说。
陶盛仁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振江几个孩子说:“我没事……我只是一口气喘不上来……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你母亲说。”
陶振江和陶振溪看看父亲,默默退出房间。
“此次烧制失败,是天不助我,看来,这一关,我是捱不过去了。”陶盛仁心情沉重地说。
“老爷,您不要这么想……您如果捱不过去,我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办?老爷,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跑吧。”陶夫人听到这种话,忍不住大哭道。
“跑?跑到哪里去?我跑了,你们怎么办?祖宗留下来的家业怎么办?”陶盛仁茫然地看着夫人。
“家业不要了,我们一起跑。”陶夫人呜咽起来,越哭越伤心。
陶盛仁叹了口气,神情忧虑地注视着夫人,说:“拖家带口的,你跑得过人家的长枪快马?别说傻话了。我在想,我死后,我们家的祖业不能丢。振海太忠厚,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有振江还可以接我的手……我事先想到了这一点,才特意把振江从南昌叫回来……”
陶盛仁话语悲怆的和夫人交待后事,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原本想自己烧制大龙缸也只有五、六成的把握,冒险应承下来,也是为了给民窑业主争一口气。谁知,天不遂人愿。其实,自从察觉大龙缸不成功那一刻起,陶盛仁就已去意已决,他觉得无颜再在世上存活下去,自己以命相赌,本是命悬刀刃,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愿赌服输,生死状是自己心甘情愿立的,既然老天爷都不帮自己,在节骨眼上下一场暴雨,那还有何话可说,与其戴铁帽、穿铁靴而痛苦屈辱的死去,不如自行了断罢了!
陶夫人忍不住掩面哭泣:哽咽道:“老爷……”
“事已至此,你不要哭了,于事无补的。你叫人把瑶里的吴先生,还有柴火旺都叫过来,我有话跟他们说。”陶盛仁神色凝重地对夫人说。
“老爷!”陶夫人有些迟疑。
“去吧。”陶盛仁严肃地说。陶夫人呜咽着走出房间,来到客厅。
陶夫人一筹莫展地坐在客厅哭泣。陶家四兄妹神色肃穆地坐在一旁,几兄妹听完母亲的叙述,都沉默了。一会,陶振江说:“母亲,别听父亲的,我们跑吧。”
“跑?怎么跑?”陶夫人用手绢揩揩眼泪,望着陶振江说。
“我们今天夜里就跑。父亲如果不同意,我们就把他绑起来,用轿子抬着他走。”陶振江莽撞地说。
“我觉得二弟这法子可行。”陶振海连忙附和道。
“胡闹!能这么待你父亲吗?这是大逆不道!能跑到哪里去呢?家业丢了,官兵追捕起来,一大家子连个安生的地方都没有。”陶夫人生气地冲他们道。
“总不能看着父亲去送死吧?!”陶振江小声嘀咕道。
这时,小喜子在院子里喊道:“夫人,吴先生来了。”
“吴先生来了?快请进。”陶夫人急忙起身站起来,客气地笑道。
瑶里私垫先生吴荣道走进来。他30多岁光景,气质儒雅,着一身青布衣长衫,清癯的脸庞长须飘逸。吴荣道乃明朝制瓷大师吴十九的后人,自幼喜读楚辞,崇尚老庄,学识渊博,性情散谈,是一个游离于尘世内外的智者,也是一个行云野鹤的高人。同时,他对陶瓷文化和赣文化有着极深的造诣,也是陶盛仁相交多年的挚友。
陶夫人和吴荣道走到客厅,在客厅站住,陶夫人忍不住哽咽道:“吴先生,老爷他……”
“夫人,事情我知道了……您别着急,陶老爷在哪?”吴荣道忙安慰道。
“在床上躺着呢。”两人急忙走进卧室,陶盛仁听到吴荣道来了,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欠欠身子,说:“吴先生,请坐。”
吴荣道把包袱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望着陶盛仁说:“陶老爷,好几月不见了。”
“吴先生,我今天请你来,有要事相托……”陶盛仁急切地望着吴荣道。
正说话间,柴火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陶盛仁示意他在床边坐下。
陶盛仁躺在床上,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陶盛仁轻轻咳了咳,望着吴荣道和柴火旺说:“不瞒两位,这一次,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想我陶家,在景德镇几代做陶瓷,我不想在我这一代断了根,所以把你们二位请过来……”
“老爷,有什么事您就说吧,只要我做得到的,让我去死都成。”柴火旺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难过地说。
“我三个儿子,大儿子振海为人太过实在,不适宜接掌家业,三儿子振洋太小,只有二儿子振江,自小顽皮好学,小有聪颖,可接我的手。”
吴荣道点点头。
“老爷,明天,让我替您去顶罪吧。”柴火旺哽噎道。
“火旺,我体会你一片好心,可这个罪你顶不了。立生死状的是我,不是你。振江虽说现在学绘画,但他没有接触过瓷艺,什么都不懂,需要你们二位扶持。”陶盛仁感激地望着他,心里一热。
吴、柴心情沉重地默然了一会,用忧虑的眼神望着陶盛仁,不知如何安慰。
陶盛仁望着沉默不语的吴荣道,诚挚地说:“吴先生,虽说我年长你几岁,但你我相交十多年,你熟读诸子百家,我敬重你。振江今后一路上,少不了风风雨雨,关键时候,请你点拨一二。”
“陶老爷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
“火旺,你从我父亲那一辈就是把柱师傅,你的手艺,在景德镇数一数二,这次失手,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心急了,所以导致失败。”陶盛仁难过地看着柴火旺。
“老爷,我有过错。”柴火旺已是老泪纵横。
“振江今后的窑场,我还是想请你做把柱师傅,手艺上,你要教教他。”
“只要二少爷不嫌弃,我一定……”
不等火旺说完,陶盛仁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对两位作了一长揖,感激地说:“好,我在这里谢过两位,也算我陶某人给二位托孤了。今天还有家事要交待,就不留两位喝茶了。”
吴荣道站起来,撩了撩长衫,说:“陶老板,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之势,我教的学生,有两个在南昌做官,要不要找他们通融一下,再找鲁公公打点一二。”
“如果我不死,鲁公公就脱不了干系,无法向皇上交待……此事已成铁案。不必费心了。”陶盛仁惨然地摇头。
沉默了好一会,三人又互道珍重后,吴荣道和柴火旺才告辞走了。
这会,陶夫人转身走进厨房,对正在熬药的李妈说:“药好了吗?”
“熬了有半个时辰了。”李妈回头说。
“第一道药熬这么久,行了,倒出来吧。”陶夫人说。
李妈应声倒药,陶夫人端着药走到客厅,突然看见陶盛仁坐在客厅里,便吃惊地说:“老爷,您怎么起来了?您好些了吗?”
“唔。”
“吴先生和柴师傅呢?”陶夫人问。
“他们走了。”
“老爷,你喝药吧。”
“先放放。走,我们去佛堂。”陶盛仁说。
赵孚生坐在客厅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对陶盛仁的失败他有些幸灾乐祸,原先一直绷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自不量力!活该。他这么想着。
“父亲,听说陶大伯也没烧成御缸。”赵如意穿一件镶花边的短衫从院子走进来。
“我没烧成,他想烧成?做梦!他想逞能,想抢我的饭碗……玩火自焚,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赵孚生冷冷哼了声。
赵如意走到赵孚生面前,担忧地说:“父亲,陶大伯真的会被处死吗?真的要戴铁帽、穿铁靴而死?”
“他自已立了生死状的,这还跑得了吗?”赵孚生漠然地看着女儿。
赵如意想着陶振江,急忙哀求父亲说:“这太吓人了……父亲,您救救陶大伯吧。”
“这一次,是谁都救不了他!”赵孚生猛吸了一口水烟。
卫县长照鲁公公的意思在书房写奏折。书房布置得很雅致,两侧高高的木架上分别摆着两盒翠绿的万年青,四壁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线装书。
卫秋禾悄悄从门外走进来,她穿着一袭黑色的束腰长裙,肩披一件白色的短披风,这身打扮使她看起来既典雅又高贵,肤色也显得更白皙了。卫秋禾见父亲低头在写着什么,忙催促道:“父亲,吃饭了……你在写什么?”
“给皇上写折子。你先吃吧。”卫县长头也不抬地说。
“父亲,我今天经过衙门的时侯,看见门口烧着一双铁靴子,还有一顶铁帽子,烧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啊?”卫秋禾好奇地说。
“是处决犯人用的。”卫县长抬头望了女儿一眼,又埋头写起来。
“烧得红红的来处决犯人呀,太吓人了!中国还有这么残忍的刑法呀!”卫秋禾惊诧地看着父亲。
“中国什么刑法没有?只要想得出来的,都有。”卫县长头也没抬地说。
“太野蛮了。父亲,用这个刑法处决的犯人是谁呀?他真的犯了那么大的罪吗?”卫秋禾犹疑地问。
“要处决的是景德镇的陶老板,他因为没有烧成给皇上秋后祭天的大龙缸……哎,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出去吧,别妨碍我写折子。”卫县长不耐烦地说。
卫秋禾不再说什么,默默回到客厅,巧儿正把饭菜摆上餐桌,卫秋禾坐在餐桌边,对巧儿说:“巧儿,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巧儿用围裙抹抹手,定定望着她说。
“景德镇的陶老板,你知道是谁吗?”卫秋禾侧头问。
“不知道。”
卫秋禾思忖了一下,说:“那天,我们在船上认识的那位先生,他也姓陶吧。”
巧儿想了想,说:“好象是。”
“他说他们家是做陶瓷的,那跟这位陶老板有什么关系吗?”卫秋禾望着巧儿。
“不知道。哎,小姐,你问这些做什么?”巧儿觉得有些奇怪。
沉默了一会,卫秋禾又疑惑地说:“我听父亲说,景德镇的陶老板,因为没有烧出皇上的御缸,明天就要被处死了……我不知道陶老板是不是陶先生的家人。”
卫秋禾突然有些不安起来,她总觉得父亲讲的那个陶老板一定和在船上救她那个陶先生有某种关联。
“哦,小姐,你是替陶先生担心。”
“是啊!如果陶老板真是陶先生的家人,陶先生救过我一命,我应该想办法帮帮忙……”卫秋禾说完,拿了筷子吃饭,并要巧儿一起吃。
“小姐,那位陶先生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这位陶老板是谁,你也不知道,你怎么帮忙?万一不是呢?你不是瞎操心了?”巧儿端了饭碗,边吃边说。
卫秋禾点点头,神色有些迷惑起来。
陶家佛堂里面挂着几幅硕大的先祖的遗像,几盏昏暗的油灯恍惚地闪烁,照着有些斑驳发暗的墙壁上,显得有些凉嗖嗖的。
案上醒目地摆放着两尊雍正官窑达摩瓷佛像。达摩瓷像身披袈裟,斗篷巨大,赤足草履,头戴软兜,仿若踩在徐徐拂动的江面上,飘飘欲仙。
这时,陶盛仁和夫人以及孩子都拥到佛堂,陶盛仁把振江叫到先祖的遗像前,严肃地说:“振江,跪下。”
陶振江有些茫然地看着父亲,有些不知所措。
“我叫你跪下,听见没有?”陶盛仁见儿子无动于衷,生气地说。
陶振江扑通一声跪下。
“家里出了大事,你也知道了。从今往后,我恐怕不能再掌管家业了。当着陶家先祖的面,你听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把家业交给你。”陶盛仁神情肃穆地对陶振江说。
“交给我?”陶振江猛然一震,父亲的决定让他有些意外,他的志向是想做一个有出息的大画家,和泥巴打交道的事想都没有想过,而且他也不感兴趣。
陶盛仁拿出两叠厚厚的本子递到他面前,说:“你看好了,这些是家谱,这些是帐本。另外,老祖宗还传下来两尊达摩佛像,我一并交给你。这两尊佛像,我要多说两句,这是雍正年间景德镇官窑进贡给皇上的供品,不知怎么流落到陶家祖先手中,听说除了宫里还有一尊,余下就是这两尊了。这是我陶家的传家宝,价值不菲,你要好好供奉下去。”
看着两大叠厚厚的本子,还有那两尊佛像,陶振江有些慌乱地仰头望着父亲:“父亲,我不能管家……我还在念书。”
“是你念书事大,还是陶家的家业事大?”
“父亲,我不懂陶瓷。”陶振江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对父亲说。
“不懂可以学,哪个能生而知之了?我已经决定了。陶家的窑场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你今后一定要好好钻研,我跟吴先生和柴火旺已交待好了,遇到重大事情,你如果拿不定主意,可向吴先生请教,窑场的事,可找柴火旺商量。”陶盛仁忍住火气说。
“父亲,我对陶瓷没有兴趣,我只想画画……您还是把家业交给大哥吧。”沉默了半响,陶振江挪了挪有些酸痛的腿,脸色有些绝望,他再次恳求父亲。
“放肆!陶瓷行业一向竞争激烈,尔虞我诈,你大哥为人憨厚,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你难道想看着陶家被别人侵吞,让陶家败落?”陶盛仁恼怒地瞪着他,厉声喝道。
“父亲,我不能做当家人,我怕自己担当不起这个责任……”陶振江急得眼泪直流。
陶盛仁看到儿子流泪,有些心软,口气缓和了许多,他耐心劝道:“只要你用心,你能做好的。从小到大,你心思机敏,勤奋好学,追求上进,但不好的就是性情顽劣,只要改过这一点,你定能成大器,也完全可以将陶家发扬光大。”
“振江,听父亲的话。”陶夫人走到振江面前,哭泣道。
陶振海拍了振江的肩膀,诚恳地说:“二弟,你就答应父亲吧,大哥会帮你的。”
陶盛仁流泪不语见陶振江犹豫踟躇的样子,横横心,不由分说地对他说:“你对着列祖列宗起誓……”
“我起誓……”陶振江看着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子,陶振江实在不忍再违抗父亲的意愿。
傍晚,卫秋禾和巧儿走到街上,街两边的灯光闪闪烁烁,沉静的街道笼罩在一片冥想与梦幻中,卫秋禾穿着那件黑色的束腰长裙和白色的短披风,宛如一幅行走的画一样,为这个古老的小镇涂上了一片眩目的光晕。
“小姐,这么晚出来,老爷知道了会骂人的。”巧儿不安地说。
“不会不让他知道呀!”
“我们干嘛去呀?”
“我们去街上的店铺打听一下,看看陶先生是不是陶老板的家人。”
“哎呀,小姐,这事你还放在心上呀!”
“是啊,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就是不安……快走吧,我们快去快回。”卫秋禾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意那个在船上邂逅的年轻人,那是一张多么英俊秀美的脸啊!那张脸老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街两边的店铺挂着圆的、方的红色或黄色的灯笼,那些闪烁的烛光穿过透明的晶莹的纱线放射出温软柔和的光芒,春香楼里不时有一些衣着妖艳的女子朝外张望,若有若无的琴声从那头隐隐传来。
卫秋禾好奇地看着远处的灯笼,急忙走过去,说:“巧儿,这些灯笼真好看。”
“哎,小姐,别去看。”巧儿忙拉住她。
卫秋禾望着那些打扮妖冶的女子,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些店子是做什么的?里面还有好些女子呢。”
“她们呀,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的。”
“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就是那些……小姐,我跟你怎么说呢?你别问了。”巧儿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就要问。她们做什么的?”卫秋禾固执地说。
“就是一些女人,专门接待男人……哎呀,羞死人了!”
“哦,我知道了,是艺妓院,对吧。欧洲和日本都有这样的地方,我听说这里面的女子,会弹琴唱戏,挺有才艺的。”卫秋禾不以为然地说,对此她并不大惊小怪。
“什么艺妓院呀,就是窑子!都是一些窑姐儿。”巧儿鄙视地说。
说着,说着,拐过一条街,她们就到了前面那条成行成市的陶瓷一条街。两边的店铺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陶瓷,让人眼花缭乱。
“巧儿,你看,那里是卖陶瓷的,他们肯定知道陶老板是谁……我们去问问。”卫秋禾兴奋地说,急忙拉了巧儿往那条街走去。
陶盛仁离开佛堂,回到书房,他没有点灯,黑暗中,他一个人呆呆坐在书房里,陶夫人端来的那碗药依然放在一旁。
“老爷,您怎么没点灯?这药还没喝呀。”陶夫人进来,见老伴黑着灯,急忙点燃灯说。
“我会喝的。你出去吧,我要一个人坐一会。”陶盛仁主意已定,去意己决,忙借口支开夫人说。
“老爷,明天您到衙门,低个头,跟鲁公公求求情。”陶夫人叮咛道。
“这事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操心了。去吧。”
陶夫人忧心忡忡地看了老伴一眼,便不安地出去了。
从佛堂回到卧室,陶振江有些神思恍惚,他拿起桌上的书画使劲撕着,一会,地上便铺了一地的纸片,理想的破灭,未卜的将来,使他不知怎样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
油灯一直亮着,照着他脸上的泪眼。他胡乱揩了揩眼泪,朝床上一躺,美好的学生时代就要结束了,他的画家梦己被突如其来的现实剥落了,像水一样滴落在深渊,使他产生一种隐秘的疼痛。
这时,小喜子走进来,看到一地的纸片,惊讶地说:“少爷,……哎呀,你怎么把这些书画都撕了?少爷,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些字画的吗?撕了多可惜呀!”
小喜子把地上的画夹和书画一一捡起来。
“撕了就撕了,反正今后我也用不着了。”陶振江猛地坐起来,咆哮道。
“二少爷,你也别赌气了,老爷让你做当家人,这多好的事啊。自己想干嘛就干嘛,银子也随便用,也没有人敢管你。”
“你懂个屁!越是当家的人,越不敢随便用银子……担子压在肩上有千斤重,你以为当家人好做呀!”陶振江觉得实在太难当这个家了,自己一点都不懂陶瓷,更不感兴趣,往后的路不知道怎么走,这一切使他心烦意乱,焦躁不安。
这会儿,陶盛仁依然一动不动木然地坐在书房里,面如死灰,他感到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在召唤他的灵魂一样,唉!是时候了,我该走了。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了,与其明天到衙门去戴铁帽子,穿铁靴而死,不如我自已自行了断,器物越大,越难烧制。我太大意了,逞一时之气,太冲动了!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灾祸,我只有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断不可再苟且偷生下去。
陶盛仁从容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黑色的鸦片。平静地送到嘴里慢慢嚼着吞下去。
不多时,陶盛仁感觉头晕目眩,脚底打晃,一下栽倒在地。
李妈在厢房做针线活,陶夫人走过去,李妈见夫人进来,忙放下针线活,说:“夫人,有事吗?”
“没事……李妈,你想想,老爷自己还在,为什么要把家业交给振江?”陶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疑惑和李妈说了。
“是啊。”李妈也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老爷明天要去衙门,他跟鲁公公立了生死状的,他这一去,不知生死,他是在交待后事。”陶夫人又忍不住哭道。
“夫人,你别太难过……老爷命大福大……”李妈忙安慰说。
“老爷这一次凶多吉少……”陶夫人正说着,陶振江匆匆走过来焦急地喊了声:“母亲!”
“什么事?”陶夫人侧头问。
“母亲,父亲做出决断没有?今晚我们走还是不走?”陶振江神色忧虑地说。
“你父亲一个人在书房,谁也不爱答理。”
“不行啊!父亲必须离开景德镇,他不走会被处死的!母亲,我们去劝劝父亲吧。”陶振江惶恐不安地说,急忙扶着母亲朝书房走去。
卫秋禾和巧儿匆匆回到家里,巧儿站在门口对卫秋禾说:“小姐,你去跟老爷说吧,我去睡了。”说完,转身往卧室走去。
卫秋禾走到卫县长的卧室门口。轻声唤道:“父亲,父亲!”
“秋禾,这么晚什么事啊?”卫县长趿着鞋来开门,疑惑地看着卫秋禾说。
“有急事。”卫秋禾焦急道。
卫县长急忙打开门,秋禾走进房间坐下,喘了几口气,说:“父亲,明天那个要被处决的陶老板是不是叫陶盛仁?”
“你问这个干嘛?”卫县长有些诧异地说。
“您快告诉我”。卫秋禾倚在门边,催促道。
“是。”
卫秋禾又急促地问:“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陶振江,在南昌念书?”
“对,你怎么知道?”卫县长有些狐疑地看着她。
“父亲,女儿这次来景德镇,在船上落水,差点被淹死了,是陶振江、陶先生把我救起来的!”卫秋禾急忙道出实情。
“啊。是吗?真是陶盛仁的儿子,把你救起来的吗?”卫县长心里一震。
“我刚才去打听过了。所以,父亲,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陶老板。”卫秋禾盯着父亲。
“嗨!你怎么早不说?”卫县长嗔怪道。
“我早不知道,陶先生就是陶盛仁、陶老板的二少爷呀。”卫秋禾走进卧室,坐下说。
“晚了。陶老板跟鲁公公立了生死状,况且他没有烧成大龙缸,明天就要被处死了。”卫县长脸色凝重地说。
“可是父亲,如果没有陶先生的相救,女儿就不在人世了。”卫秋禾焦虑地看着父亲。
“这个我知道。让我想想……哦,有了。”卫县长在屋内团团转,稍顷,忽然想起了什么,定定地望着卫秋禾,卫秋禾眼睛一亮。
“这个法子,不知道鲁公公会不会同意。”卫县长看着卫秋禾说。
“是什么办法,你快说呀!”
“偷梁换柱!在牢里找个死囚替陶老板去死!”卫县长有些得意地说。
“这是个好办法!您快去跟鲁公公说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卫秋禾高兴得一拍手。
“先不能跟鲁公公说,这事得先跟陶老板说,鲁公公贪财,陶老板必须下以重金,先打点好才行。”卫县长深知鲁公公的为人,慎重说。
“那好,我们先去找陶老板吧。顺便我也好见见陶先生,证实一下。”卫秋禾起身欲走。
卫县长紧走两步,又停住,说:“秋禾,你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到别人府上去,有些不成体统……你就留在家里吧。”
“哎呀,父亲,我不去,怎么证实陶先生就是救我的那个人呢?事到如今了,您还讲什么繁文缛节呀!”
父女俩急忙走出房间,卫县长朝管家卧室喊道:“备轿!”
过了一会,父女俩匆匆上轿,两顶打着卫字灯笼的轿子在街上朝陶府方向急行。
这会,陶振江和母亲已来到书房,书房里的油灯如磷火般闪烁,借着从窗口透出的灯光,陶振江轻轻拍了拍门,唤道:“父亲。”
陶振江叫了两声,见里面没人答应,便急忙推门进去,看见父亲头伏在桌上。
母子俩慌忙走过去,陶夫人推了推陶盛仁,见陶盛仁毫无反应,立刻惊呼道:“老爷!”
陶振江急忙把父亲抱起来,骇然看见陶盛仁满嘴流着黑沫,双眼紧闭,奄奄一息。
“父亲!你怎么啦?”陶振江急呼道。
“你父亲吞鸦片了……快来人呀!”陶夫人慌忙大声喊道。
听到喊声,陶振海、陶振洋、陶振溪、小喜子,李妈都跑进来了,陶夫人转身对小喜子说:“你快去请王中医过来”。
小喜子应声而去快步跑了出去。
这会,王中医提着药箱急忙走进陶盛仁卧室,他坐在床边给躺在床上的陶盛仁把脉,一家人神色紧张地围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王中医。
“老爷……”陶夫人看着双眼紧闭的陶盛仁哭泣。
王中医又仔细把了把脉,脸色凝重地慢慢站起来,侧头对陶夫人说:“毒已攻心,没办法了……准备后事吧。”
陶夫人哇地大哭起来,冲上去扑到陶盛仁身上,悲恸地嚎啕道:“老爷,您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哇!我们一家人离开景德镇,就是讨饭,也比这样强哇!老爷,您走了,我怎么办……”
一家人围在床边伤心地哭泣着,陶盛仁忽然慢慢睁开了眼睛。
陶夫人滞呆的忧伤仿佛消淡了一些,眼睛一亮,急切地说:“老爷,您醒了……你想说什么……”
陶盛仁极其艰难地吃力地看着夫人,嘴唇轻轻地软弱无力地翕动:“振江,我把他们交给你了……你要如约娶赵如意为妻……在景德镇,有赵孚生的帮衬,陶家还可以生存下去……”
陶盛仁说完,眼白翻了翻,头倒向一边。
见老伴己经断气,陶夫人又悲切唤道:“老爷!”
陶振江几兄妹呜咽起来。
这时,卫县长和卫秋禾父女俩已匆匆赶到陶家门口,他们急忙下轿敲门。
“你们找谁?”小喜子跑出来把门打开,惊诧地望着卫县长。
“你不认识本知县吗?我找你们家老爷!”卫县长说。
“我们家老爷已经过世了。”
“什么?过世了,今天下午不还是好好的吗?”卫县长吃惊道。
“他是怎么死的?”卫秋禾一怔,急忙问。
这时,陶夫人和陶振江、振海几兄妹迎上来,他们的手臂上都戴着黑纱。
“哦,是知县大人呀,请进。”陶夫人见是卫县长,有些意外地急忙招呼。
借着朦胧的灯光,卫秋禾搜寻着陶振江的身影,陶振江英俊的脸上依稀挂着泪痕,她有些激动地走过去打招呼:“陶先生,你好。”
陶振江蓦地惊住了,想不到会在这种时侯见到她,他愣了愣,默默地点点头。
卫县长细细打量了陶振江好一会,卫县长收回目光,回头对卫秋禾说:“他就是救你的那个陶先生吗?”
“是。”卫秋禾有些忐忑不安。
卫县长点点头,来到客厅坐下,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平静地看着陶夫人说:“陶夫人,陶老板是怎么去世的?”
陶夫人呜咽起来。
“父亲是吞鸦片过世的……”陶振江坐在卫县长对面,忙说。
卫县长皱了皱眉,说:“吞鸦片?陶老板太刚烈了一点”。说完,又把目光投向陶夫人说:“陶夫人,令郎在船上救了小女一命,你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你。”
“这事我还不知道,振江回家没说。知县大人,老爷已经去了,我还有什么要求……”陶夫人泣不成声。
一会,卫县长朝卫秋禾喊道:“秋禾,过来拜见陶夫人。”
卫秋禾走到陶夫人面前,对着陶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卫县长望着陶夫人,喝了口茶:“陶夫人,她是我的女儿秋禾。刚从法国学医回来。”
卫秋禾对陶夫人说:“陶夫人好。陶先生,你能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吗?”
陶振江急忙领着卫秋禾来到父亲卧室,卫秋禾走到床边,先是给陶盛仁把脉,然后又翻开他的眼睛,动作十分熟练,检查了一番后,卫秋禾心情有些沉重地说:“脉象全无,瞳孔扩散,没有生命迹象了。”
天亮了。
县衙门外,摆在门口的两盆炭火仍在燃烧。
鲁公公乘着一辆华丽的轿子停到衙门口,他走下来,看了看炭火,一语不发地走进去。
卫县长急忙从院子迎出来,恭敬地施礼道:“鲁公公,早。”
鲁公公今天特地穿了一件浅黄的缎子长褂,淡淡施了一点若隐若无的口红,他瞪着卫县长说:“带人去陶家,把陶盛仁抓起来。”
“鲁公公,陶盛仁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鲁公公一惊。
“吞鸦片死的。”卫县长小声说。
“是真的死了吗?”鲁公公边问边走上那条通往大堂的甬道。
“千真万确。下官昨晚闻讯,就到了陶家,亲眼见到了陶盛仁的尸体。”卫县长紧走几步,追上鲁公公。
“他倒聪明……卫知县,马上六百里加急,把折子送到宫里去,看看皇太后怎么发落我吧。”鲁公公是皇太后的红人,他知道,既使出了什么问题,皇太后都会放他一马的。
“是。”卫县长说。
赵孚生在客厅洗脸。赵如意进来,辟头就说:“父亲,陶大伯死了。”
“死了?衙门这么早就行刑了?”赵孚生一惊,看着如意说。
“不是衙门,是他自己吞鸦片死了。”
啊!不过,这样死也好,省得去戴铁帽穿铁靴……赵孚生面无表情地说。
“父亲,陶大伯是为了你,也为了我才去冒险的,现人都死了,父亲居然还说这样的话,多不好。我们去看看陶夫人吧。”赵如意说,赵如意其实是想去见见陶振江,只不过是以这个为借口而己。
赵孚生点头。
陶府院里搭起了一个大灵堂,正中放着陶盛仁的棺材和画像,两边摆满了花圈和黑色的祭幛,院子里高高密密的老扬树随风摆动,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呜咽声。
一些士绅模样的人表情肃穆地在院里进进出出,陶夫人坐在灵堂里,满面悲伤。
陶振江和陶振海、陶振洋、陶振溪穿着白色的孝服,不停地朝来宾磕头,赵孚生和赵如意默然走进来,随同来的手下随即送上两个大花圈。
陶振江三兄弟连忙给他们磕头,赵孚生走进灵堂,陶夫人连忙站起来,没说话就抽抽搭搭地流下泪来:“赵老板。”
“陶夫人,你要节哀顺变。谁也没想到,陶老板会走到这一步。”赵孚生安慰道。
“振江哥。”赵如意看看陶振江,走过去,轻呼了一声。
陶振江冲她点下头,算是打招呼,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昨晚似乎一夜没睡。
“振江哥,你不要太伤心了。”赵如意说。
赵如意刚说完,卫秋禾、巧儿和卫县长的差役扛着一只花圈走过来,陶振江急忙迎上去磕头。
“哎呀,陶先生,你这是干嘛呀?”卫秋禾吃惊地说。
“小姐,这是孝子头,来人都要磕的。”巧儿解释道。
“不要,我不要……陶先生,你起来!”卫秋禾忙把陶振江扶起来。
“卫小姐,你能来,谢谢!”陶振江充满感激地望着她。
“陶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卫秋禾说。
“不用……请坐。”陶振江客气道。
见陶振江和卫秋禾亲密地说话,赵如意忽然有些醋意地看着他们,她转身不高兴地对丫环说:“小蕊,这女孩子,不就是我们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假洋婆子吗?”
小蕊长得样貌平平,却嘴巴乖巧,很会讨人喜欢,她小声说:“小姐,你小声点,听说她是卫知县的千金呢。”
“卫知县的千金又怎么啦!她怎么会认识振江哥呢?”赵如意有些不屑一顾地说。她想,我都和我的振江哥早就订了亲的,难道她还要来抢我的振江哥不成?
卫秋禾和巧儿从陶府回来,有些疲惫地走进客厅,早已在客厅等候的卫县长见女儿进来,黑着脸说:“秋禾,你跑到哪去了?吃饭也不回来。”
“我到陶先生家去了。我还送了一个大花圈。”
“你不要乱跑。他们家死了人,有晦气!”卫县长皱皱眉,不高兴地说。
“父亲,什么是晦气呀!”
“这个……晦气呀,就是不吉利、不干净。”
“我是学医的,我会注意卫生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父亲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你不要跟这种人家走得太近了……”
“为什么?陶先生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吗?他的父亲去世了,我去帮帮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卫秋禾坐下来,仰头看着父亲,茫然不解地说。
卫县长打心眼里看不起商人,认为这些人往往缺少教养和良好的素质,现在陶家的顶梁柱陶盛仁死了,往后这个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如果女儿和那个破落商人的儿子交往太密的话容易出问题。
“我说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是因为……这么说吧,他们陶家不过是一个陶瓷商人,不配跟你交往,你不要降低了身份。”
“父亲,您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又不是什么贵族……即使是贵族,也可以跟平民交朋友呀!”卫秋禾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父亲。
“我的官是不大,但七品也是个官呀!你呀,你呀,太不懂事了。”卫县长有些难堪,转身走进书房。
夜里,陶府灵堂棺材上的长明灯忽闪忽闪的,大院里凄惶惶的哀乐调子刺耳地响彻在寂静的夜空,一直延伸到天尽头。鼓手、乐手们面无表情地敲着鼓吹着唢呐,漠漠地有些麻木,许是这样的场面他们见多了。
这时,张之望和儿子张仁和提着灯笼和家人拿着两个花圈走进灵堂。
张之望神情忧戚地对着陶盛仁的遗像鞠了一躬,眼眶里已有了湿意,陶夫人忙从遗像旁站起来,叫道:“张老板……”
“陶夫人,你要节哀……我欠陶老板一个大人情,今生今世,我一定会还上。”张之望说。
赵如意坐卧不安地从卧房走出来,她想着和陶振江的婚事,怕父亲变卦,心里总定不下来,便慌忙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父亲的书房,对父亲说:“父亲,明天陶大伯要出葬,我要不要去呀?”
“你去做什么?”赵孚生放下书本,望着她说。
赵如意低头不语,想说,又欲言又止。
“如意,你还在想着跟振江的娃娃亲的事吧?我告诉你吧,这门亲事,我现在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赵孚生知道女儿在想什么。
“父亲,您要反悔?”赵如意急了。
“陶盛仁死了,他们陶家眼看着就要落败了,我还把你嫁给他们家去受苦呀!”
“父亲,我跟振江哥的婚事,景德镇无人不知,如果反悔,我……我怎么做人?”赵如意担忧道。
“在景德镇,谁敢讲我赵孚生的闲话?陶家到了今天,他们也不会好意思提起这门亲事了。”
“父亲,您不能这样……陶大伯虽然去世了,但他们家的产业还在,振江哥还在……”
“这事你不要想了,我会做主给你找一个好人家的。”
“我不要……别人我不嫁!”赵如意倔强地说,“既然镇里的人都知道我和他的事了,如果不成,多么丢人,人家还以为我是没人要的。到那时怎么说得清呀!”
赵如意气咻咻地转身跑出房间。
这天上午,是陶盛仁出葬的日子,鞭炮不停地在镇上的大街上炸响,长长的出葬队伍从陶府出发,沿着县城街道向婉蜒曲折、凹凸不平的山路缓缓前行。
陶振江哥俩身着白色的丧服,捧着父亲的遗像走在队伍前头,陶振溪和李妈扶着陶夫人,抽泣着慢慢向前挪步,陶振洋拉着母亲的衣角,呜呜哭着。
当送葬队伍经过张仁和的瓷器店时,张仁和急忙点燃一串长长的鞭炮,送陶盛仁冥冥升天。
赵如意早己站在自家门口,远远看着送葬队伍过来,她不再犹豫,急忙挤进人群,勇敢地冲进队伍当中,大方地挽起陶夫人的胳膊,陶夫人愣了愣,定定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赵如意要让镇上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陶振江未过门的媳妇。
队伍快到街口时,只见卫秋禾和巧儿站在路口,她们摆好了相机,对着队伍拍摄起来,闪光灯“嚓嚓”闪着,或许是没见过这样的照相机,也从来没照过相,走在队伍前面的抬棺手猛然一下惊住了,立刻停下了脚步,人群里马上有人嚷开了:
“为什么不走了?”
“有人拿灯照我们。”
“是谁想捣乱吗?”
“你照什么照?你想捣乱啊!”陶振海气愤地冲上去,质问卫秋禾。
“我没有捣乱……”卫秋禾慌张地说。
陶夫人和赵如意急忙走上来。
“这不是卫小姐吗?是怎么回事?”陶夫人惊讶地望着卫秋禾。
“母亲,卫小姐不知拿着个什么东西,在照我们。”陶振海把脸转向母亲。
这时,陶振江慌忙走过来,对母亲说:“母亲,这是西洋人发明的照相机,那个闪光灯是把人的影像留在胶纸上,卫小姐没有恶意。”
“对,对,我给你们照相,是觉得挺热闹的,想帮你们留个纪念。”
赵如意见陶振江帮卫秋禾说话,心里很不高兴,她满怀恨意地扫了卫秋禾一眼,心里骂道:神经病,死了人还要在这里给人家照相,乱出风头,什么东西呀!她黑着脸气冲冲地对卫秋禾说:“人家办丧事,又不是快乐的时侯,要留什么纪念?”赵如意说完又转向陶夫人说:“伯母,我听人家说,这东西照多了,会把人的魂魄都抓了去的。”
陶夫人听了不由有些生气,她拉下脸不客气地对卫说:“是吗?卫小姐,你再不要照了啊!你快走开!”
“伯母,照相机只是留影像,没有别的功能……过几天,我可以把照片给你们看。”
“你走开!再罗嗦,我把你这些玩艺儿都砸了。”陶振海有些粗莽地把照相机的三角架推倒在地。
“小姐,我们别照了,好心被人家当作驴肝肺!”巧儿气道。
卫秋禾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愣在那里。
“卫小姐,你别在意,他们不懂,没见过照相机。”陶振江急忙给她解围。
“振海,振江,你们快走!”陶夫人不想耽误了行程,不悦地催促道。队伍重新开始朝前走动,陶振江回头看了看卫秋禾,眼神流露出无奈和欠疚。
卫秋禾俯身捡起被掀在地上的三角架,有些迷惑地看着远去的队伍。
送葬的队伍己走上山岭,走过杂草丛生的一片野地,唢呐如尖刃一般划破寂寞的群山,惊起一群飞鸟,干枯的树干上,有成群的蚂蚁慌乱地爬行,四野一片荒僻,雪片般的纸钱纷纷扬扬在空中飘落,天上的云絮全是一片片垂死的骷髅。
吴荣道身着白色的丧服,凉风舞动着他的长衫左右摆动,他悲戚地走在人群里,感到心口在一阵阵窒息,一会,他翕动了动嘴唇,声音颤抖地高声吟唱起屈原的《招魂》曲。这时,响器戛然而止,凝固在寂静中,只有他悲怆的声音久久在荒芜的四野回荡:
朕幼清以廉洁兮,
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昌兮,
牵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昌兮,
长离殃而愁苦。
魂兮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