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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早,在朦胧的晨光中,一匹快马在街口闪现,一个头戴红色帽子的清兵策马扬鞭,穿过街道,往县衙这边冲来,路人纷纷躲避,快马来到县衙门口,清兵敏捷地从马上跳下来,手拿文书径直往甬道跑。

卫县长穿着一袭团花的蓝色官服坐在大堂,他看着案头上的文书,一脸严峻。

这时,鲁公公匆匆走进来,他穿一身绿色的暗花绸缎长袍,手摇葵花扇在卫县长面前站住。

“鲁公公,宫里来人了。”卫县长神色焦虑地连忙站起来说。

“什么事啊?大清早的。”鲁公公依旧一副不慌不忙地神态。

“刚从京城里来的皇太后的谕旨,皇太后没有降我们的罪,还勉励我们好好做事……您看看。”卫县长边说边把文书递到鲁公公面前。

鲁公公接过文书看了看,得意地笑道:“我说过的嘛,有个陶盛仁在前头,你我都会没事的。”

“鲁公公真是料事如神。”卫县长连忙恭维。

鲁公公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试了试眼睛,用细柔的声音说:“隆裕皇太后真是好心肠的人呀,咱们没完成使命,她还在谕旨里加以勉励,我们做奴才的,真该体会皇太后的一片苦心才好。”鲁公公说完,久久看着隆裕皇太后的谕旨,心里充溢起一种久违的喜悦,见字如见人,鲁公公的眼圈竟有些红了,眼泪濡湿了手帕。

“是。”卫县长看着鲁公公。

这会,赵孚生匆匆走出院子,坐上早已候在外面的轿子,急迫地说:“快,去教堂。”

轿子穿过一条街之后,便在一条窄窄的卵石路面行走着,仰头眺望,隐约可见掩映在绿树丛中的青灰色城墙和尖顶的教堂,景德镇圣灵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起来,轿子很快在圣灵教堂停下。

教堂是一座典型的西洋建筑,在昌江河畔威武地耸立着,教堂的两座尖塔如两柄巨剑直插青天。

赵孚生下轿后,急忙踏上通往教堂的石阶。周围是花草树木,教堂由磨光的石块彻成,雕刻极为精致华美,彩色玻璃镶嵌出的圣经故事图案及石刻浮雕富丽堂皇而又神秘莫测。管风琴正奏出圣母颂。

赵孚生轻轻进去,坐在后面的椅子上,华莱士神父身穿黑色道袍,手拿圣经正在布道。台下坐满了一些善男信女。

“我晓得,万事都相互效力,叫爱神的人得到益处,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流泪撒种的人,必欢呼收割,那带种流泪出去的,必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因为罪的工价是死,唯有神的恩赐,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才是永生……”

华莱士的声音圆润洪亮,在教堂里回旋徘徊,赵孚生好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孤悬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的身体松弛舒展,再没有任何痉挛,任何挣扎或些微的痛楚。

华莱士布道完后,缓缓走下台,教堂里许多人传阅着宗教传单,乐队演奏着赞美诗的旋律在教堂内外回旋,当一位身穿黑色道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年轻美丽的修女在人群走过时,华莱士那双深陷的眸子蓦地一亮。

这时,信徒们手拿传单纷纷走出教堂。

华莱士收回目光,转身看见赵孚生,忙迎上来,有些吃惊地说:“赵老板,你怎么来了?莫非也想入教?”华莱士操一口流利的中文,盯着赵孚生说。

“我只信皇上,对你们这个教没兴趣……神父先生,我听说你跟北京的很多外国大使交情不错,是这样的吗?”赵孚生坦言道。

华莱士点点头。

“现在很多洋人都到中国来买瓷器,我想请你帮我拉拉线,打开一条销路。”赵孚生毫不掩饰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来的目地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这个没问题呀。不过,按你们中国‘无利不起早’的规矩,你得感谢我吧。”

“好说,要银子好说。”

“我不要银子……听说你的女儿如意长得很漂亮,我还没见过呢。”华莱士有些暧昧地笑笑。

“神父先生,你们神父也可以娶妻生子吗?”赵孚生诧异地看着华莱士。

“可以的。只要心中有上帝,做什么事上帝都会体谅。”华莱士认真地回答道。

赵孚生急忙应道:“好,我答应你,你随时可以到府上来做客。”

“谢赵老板。”

这会,陶振江从院外走进来,直接来到陶夫人的卧房,陶夫人躺在床上,十分憔悴,她似乎还无法从丧夫的悲痛中解脱出来。

“母亲,我想去瑶里。”陶振江懂事地说,父亲的意外离世和肩上的重托仿佛一夜之间就把他从一个鲁莽无知的少年嬗变为成熟稳重的壮年,他已经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你是想去见吴先生吗?”陶夫人惊喜地看着振江。

“是。”

“去吧。”陶夫人高兴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陶振江就匆匆上路了,穿过镇里的吊脚楼和酱油厂,前面就是一片广阔的绿油油的油菜地和白色的塔,依稀可辨的红塔高高矗立在山那头,传说红塔本来全部用青砖砌成,用石灰、糯米和红泥混合作浆,年代一久,红泥被风吹雨淋分化流出,将青砖表面染成了红色而成为红塔。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与陈友亮大战鄱阳湖失败后,逃至浮梁古城,躲进红塔后方逃过一劫。自此,朱元璋对此塔念念不忘,当上皇帝后,即下诏拨银修复红塔,但因浮梁境内塔多,当时逃难紧急,没有问及塔名,好在当时其它塔外表均刷为白色,只有此塔外表为红色,朱元璋就对手下大臣说,红色的塔就是他的救命塔,就叫红塔吧。

陶振江眺望着远处巍峨的红塔,内心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他希望这次去瑶里会变成一种温馨的体验,在这个时侯,吴荣道仿佛就是那座救命红塔的化身。

一个多时辰后,陶振江就到了瑶里,但见溪水清悠,绿茵一片,仿若仙境,陶振江拐过一条草鞋巷,就看到了吴家的青砖瓦房。

吴家坐落在山坡上一片翠绿的竹林之中,山脚满目皆是毗连的巨型古屋和古老的窑场。河边几十架水轮车旋转,几百支水碓翻滚着,声音响彻远方。村口伫立着一棵粗壮的密密的香樟大树,远远看去,仿若一顶高大的雨伞,又像一面绿色的旗帜。

这时,从私塾传出孩童们朗朗的的读书声:

昔时贤文

诲汝谆谆

集韵增广

多见多闻

观今宜鉴古

无古不成今

……

陶振江在屋外等了好久,当下课的钟声敲响,陶振江才走过去和吴荣道施礼。

两人在屋外的小木桌旁坐下,吴荣道给陶振江倒了一杯茶,两人寒喧了几句,没有什么多余的客套,好像很久就熟悉了。

“吴先生,父亲死得太不值了。如果他听我的,暂时避一避,不会有今天的结果。”陶振江叹了口气。

“振江,这是命。老子说过: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在名誉和生命之间,你父亲看重的是名誉。所以,他为陶瓷而死,是死得其所的。”吴荣道肃然开解道。

陶振江望了望吴先生,陷入沉思里。

一群天真无邪的娃娃们从屋内跑出来,一个模样可爱有两个小米窝的小女孩走到吴荣道跟前,笑嘻嘻地说:“先生,书背完了。”

“背完了吗?好,你们去玩玩吧,别跑远了呵!”吴荣道微笑道。

孩子们小鸟一般欢快地跑开了。

沉默了一会,吴荣道问;“振江,窑场最近出了什么上品没有?”

“上品?我不知道。”陶振江愣愣地望着吴荣道。

“你是老板,你自己窑里出的东西,你不知道?你这个老板是怎么当的?”吴荣道严肃地责备道。

陶振江突然又有些矛盾起来,曾经一度萌生的豪气与锐气一下又荡然无存,他有些灰心地说:“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老板。一点兴趣都没有。今天我来,就是想来请教先生,能不能让我大哥来做当家人……”

“这可不行,振江,你忘了你父亲临终时的遗言了?现在一大家子都在你肩上,男子汉就应该担当起责任!”吴荣道沉下脸,威严地说。

陶振江看着那些转动的水轮,眼神有些茫然,一会他低下了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吴先生的教诲。

这会,卫秋禾在卧室反复看着陶振江那张速写,巧儿敲门进来,说“小姐,这张画你看了多少遍了,看不厌啊!”

“我看我自己不行啊,就你喜欢多嘴。巧儿,陶先生家出葬那天,我帮他们去照相,他们为什么说照相会把人的魂魄照了去呢?”

“他们没见过照相机嘛。别说他们,小姐,你第一次给我照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呢。”

“是吗?他们是不懂,所以我也不怪他们的粗野与无礼了。”

陶家窑场许多工人在坯房忙碌着,陶振江坐在屋外,一边喝茶一边晒太阳。他有些懒洋洋的打开画夹,不时对着远处的河边画着,窑场的一切令他感到枯燥乏味。

“二少爷,你又在画什么呢?”小喜子走过来。

画纸上是一艘乌篷船。

“这船有什么好画的。”小喜子说。

陶振江突然想起什么,放下画夹,对小喜子说:“哎,小喜子,我们到春香楼去画吧,就画那个秀丽姑娘。那天,那个老鸨看人不来,这次我带足了银子去。”

“二少爷,这窑场你不管了?夫人要你学着和泥拉坯,你还没学呢。”小喜子一脸认真道。

“我懒得学,没兴趣。走吧。”陶振江从凳上一跃而起。

从春香楼里雕花的拱门里不断传出优美的琴声和娇声软语,它们绵绵地一丝丝地飘在空气中。

殷秀丽依旧穿着那一袭白色长裙,孤独地坐在房内,眺望着窗外发呆。她的身价是春香楼最贵的,也许是高处不胜寒,毕竟景德镇有钱有势的主儿不多,许多男人们请不起她喝酒弹琴,所以她也因此常常感到孤单,这会,她顺手拿了古琴摆在案上,低头轻抚起来。

这时,振江和小喜子有些气宇轩扬的推门走进来。这次,陶振江的神情不象上次那样畏怯了,他这次带够了足够的钱。

老鸨见他进来,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理都不想理这种穷小子,她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

“老板娘在吗?有客人来不欢迎啊!”陶振江看着她调侃道。

“有银子的客人我们就欢迎,没银子的可要小心一点。”老鸨冷冷地说。

陶振江突然从身上掏出一大锭银子,往桌上一放,厉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狗眼看人低的,拿去!”

老鸨立刻两眼放光,笑逐颜开道:“少爷,你想点哪位小姐唱曲呀!”

“上次我见过的那位穿白裙的女子。”

“你说的是秀丽呀!她在楼上,我带你去。”老鸨说完,又朝楼上大声喊道“秀丽,来客人啦!”

小喜子知趣地退出来,站在春香楼门外,无聊地看着街景。

陶振江来到殷秀丽的房间,房间不大,但装饰古朴而清雅、干净。长几上酒菜已一一摆好,殷秀丽沉着地拿起了琵琶。

两人默然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稍顷,殷秀丽开口道:“公子贵姓?”

“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陶。”陶振江定定看着她说。

“陶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我不是来听曲的。”

“那公子是来喝酒的了?”

“我也不是来喝酒的。”

“那公子是来……公子也别太性急了些,我们先喝喝酒,听听曲,再……!”殷秀丽脸上闪过一丝会心的微笑。

“我不是来做那个的……”陶振江有些不好意思,脸有些发烫。

“那公子想做什么?”殷秀丽放下琵琶,诧异地看着他。

“我想画你。”

“画我?你是一个画家?象唐伯虎、郑板桥那样的画家?”殷秀丽吃惊地说。

“我还没有学成,正在学……那天,我在楼下看见小姐,长裙飘飘,宛若天仙,所以就动了心思想画……”陶振江略带羞涩地注视着她。

“陶公子,你要画我,用得着花这么多银子来春香楼?”殷秀丽咯咯地笑道。

“我不花银子,就见不着小姐。”陶振江老老实实地说。

殷秀丽见陶振江说得那样诚恳,便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陶公子,你想怎么画?要脱衣裳吗?”

“不用。小姐坐在窗口就可以。”陶振江急忙道。

殷秀丽双手放在膝头上,坐在窗口边,阳光透进来,照射着她修长、凸凹有致的身体,她脸上的线条显得十分柔和动人。

陶振江打开画夹,认真地画起来。

忠心护主的小喜子在门外不安地走来走去,一会,他又抬头往窗户那边看看,心想,二少爷怎么还不出来?这喝酒也喝得太久了。

陶振江镇定从容地画着,炭笔不停地在纸上游走,殷秀丽坐着、立着、躺着的裸体画像,无不透露出庄重与古典之美,出现在陶振江笔下的殷秀丽,没有半点沦落平康的媚俗,倒很像欧洲十九世纪的城堡贵妇,同时也象安格尔笔下的那些清纯女子肖像。

不知不觉天色己渐渐昏暗下来。

柴火旺打开窑门,看了看里面的火势,见陶振江还没过来,忙回头对一个伙夫说:“去把二少爷叫过来,让他来看看这火。”柴火旺想让陶振江尽快熟悉陶瓷工序。

一会,伙夫返回说:“师傅,二少爷走了。”

“走了?”柴火旺吃惊地说。

“嗯。他和小喜子往街上去了。师傅,我看二少爷没心思跟你学手艺,你就别费心了。”伙夫说。

“老爷临死时交待了的,要让二少爷早点学成瓷艺。可他三天两头不见人,这可怎么办?”柴火旺叹了口气,忧虑地说。

这时候,夜色完全暗下来,天空幽蓝而凝滞,没有一丝风,老鸨坐在客厅内,正和一个有钱的闲妇聊着。

“嗨,秀丽的客人怎么还不下楼?又没弹琴又没喝酒的,在干什么呀?”

“在干什么,你不知道呀!”闲妇浪笑道。

“那也用不着这么久呀!”老鸨轻浮地笑道。

“那位公子青春年少,现在又正值春天,还不象发情的小狗一样。”闲妇哈哈大笑。

“年轻就是好呵!想我当年,在北京城的八大胡同有多风光呀,那些王孙公子的马车,流水似的来来往往……”老鸨感慨道,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

小喜子依然站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踱步,这时,陶振海从街那头走过来,突然看见小喜子在春香楼外徘徊,急忙走上去,惊讶地说:“嗨,小喜子,你怎么站在这里?”

“没什么……我在等人。”小喜子有些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

“春香楼……这不是婊子窝吗?你在这里等什么人?”陶振海抬头看了一眼春香楼字牌,不安地说。

“没等人……我随便走走。”小喜子更加慌乱了,忙低下头。

“你不是跟二少爷在一起的吗?二少爷呢?他不会到这里边去了吧?”

“没有,二少爷没进去……二少爷可能回家了吧。”小喜子急忙掩饰。

“小喜子,你没撒谎吧?回去!如果二少爷没回家,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陶振海说完,转身朝前面走去,小喜子无奈地跟在后面,不时朝春香楼张望。

房间里点上了油灯和黄色的乌纱灯笼,陶振江收起最后一笔,便把笔一扔,伸了个懒腰,在房间里走动了一会。

“陶公子,画完了吗?”殷秀丽穿好衣服。

“画完了,小姐,累坏了吧?”

“是啊,没想到画画有这么累……来,我看看你的画。”

陶振江急忙把一叠画稿一一展开,殷秀丽仔细看着,眼睛里呈现出异样的光彩。

“陶公子,你把我画成这样。”

“画得不好吗?”陶振江有些紧张地盯住她,心如急响的小鼓。

“不是不好……有些不象我,我哪有这么端庄文淑呀;可是又有些象,眉宇之间就很象……”

“小姐,这就是画法中的神似笔法,画人物如画最讲究神似了……”

“陶公子,什么是神似呢?”

“你知道唐伯虎和郑板桥,你看唐伯虎画的仕女,和郑板桥的驴,他们就不是那么讲究形似,而是画出了人和物形态之中的味道……”

“对,对。我以前是看过他们的画,当时觉得不像,可过后一想,确实又很相似。这就是陶公子所说的神似吧。”殷秀丽幡然醒悟道。

“小姐真聪明。”陶振江多情地凝视着她。

“陶公子,能送一张给我吗?”殷秀丽有些欣喜地看着陶振江。

“当然可以,你要哪张呢?”陶振江笑道。

殷秀丽选了一张躺在床上的画像,她高兴地说:“我要这张。”

“好,就送你这张。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陶公子,你花那么多银子,没听我弹琴,也没喝酒……”殷秀丽有些内疚地说。

“我不是画了这么多画吗?”陶振江晃了晃画夹。

“陶公子,改天你如果还想画的话,别到这儿来找我。我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到娘娘庙去拜菩萨,你可以去那找我画。”殷秀丽压低声音说。

“哦,那谢谢小姐了。”

“还有,你以后别叫我小姐了,我叫殷秀丽,你叫我秀丽好了。”

“好。秀丽姑娘,我走了。”

“陶公子慢走。”

殷秀丽站在门口,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陶振江下楼,满含着敬佩的目光里又混杂着一种云雾般迷惘的东西……

从春香楼出来,陶振江隐入夜色里,他背着画夹,兴致匆匆地走到家,推门进去,一下便愣住了,只见陶夫人手持藤条坐在院子里,小喜子跪在她面前。

“母亲!”

“跪下!”陶夫人看着陶振江,厉声喝道。

“母亲,这是为什么……”陶振江迷惑地看着陶夫人。

“你跪下!”陶母又大声道。陶振江连忙跪下。

“振江,你太不争气了!老爷临死时,是怎么交待你的?要你好好学手艺,把这个家掌管好……老爷尸骨未寒,你这么快就忘了?”陶夫人脸色铁青,气得有些声音发抖。

陶振江自知理亏,不吱声。

陶夫人用藤条往陶振江身上猛抽过去,伤心地骂道:“你想要这个家败在你手上吗?这么大了不学好,居然跑到春香楼去嫖女人,春香楼是我们这种人家去的地方吗?气死我了……”

“母亲,我没嫖。”陶振江慌忙申辩。

“你还抵赖!”陶夫人举起藤条又朝陶振江猛抽过去,顷间,一道鲜红的血印横在陶振江脸上,陶振江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声。

“夫人,您打我吧。是我不好。”小喜子往前挪动了几步。

“你也该打!让你好好照顾二少爷,你把他领到那种地方去……”陶夫人气呼呼地冲小喜子呵斥道,挥起藤条便朝小喜子抽去,一会又朝振江一顿猛抽。

陶振海心疼地看着陶振江,冲上前抓住母亲的手,哀求道:“母亲,别打了。振江是一时糊涂,以后他不会再去了……”

陶振海不停地朝弟弟使眼色,要他求情,但陶振江没有理会,任凭母亲抽打。

陶夫人突然停下来,泪流满泪地说:“我好命苦呵!老爷刚刚过世,儿子又这么不听话,我还有什么盼头……”

“母亲,对不起……我到春香楼去,并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去找人画了几张画……”陶振江见母亲流泪,心软了。

“你要画画,在家里画不行吗?非要跑到那种地方去?”

“母亲,我学的是西画,要画人体的……既然母亲不高兴,以后我不去就是了。”

又到三月三了,入夜,昌江河边站满了放河灯的人。

昌江河微波涟涟,清漪缠绵,船舶荡在水中显得格外悠闲,点点河灯如茧火般在江面上闪烁,仿若一片跳动的火海,女孩们带着自己精心制做的河灯,三三两两地聚到河边,点上小蜡烛,许上心愿,然后欢快地看着那些河灯飘向远方。

陶振江和小喜子坐在河岸上,看着那些星星般移动的河灯和倒映在江面的吊脚楼。

“二少爷,你还是好好地做当家人吧,以后再别去春香楼了。”小喜子侧头望着陶振江说。

“你怕了?挨两下打就怕了?”陶振江看着远处的河灯。

“不是怕打,夫人说,以后只要发现你去了春香楼,就要把我赶出家门。你说,我从小就没爹没妈,把我赶出去,我还不被饿死?二少爷,我们放灯去吧。”

“好,放河灯,河灯一放三千里,妾身岁月甜如蜜……”陶振江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

“放河灯,放河灯,今日放了明日扔。”小喜子跟着喊起来。

两人嘻嘻哈哈地走下河岸,这时,卫秋禾和巧儿迎面走过来,双方都站住了。

卫秋禾看了看陶振江,大大方方地说:“陶先生,你好。”

“卫小姐,你也来放河灯?”陶振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嗯哪。我们苏州也放河灯的,可以许许心愿,还可以送走疾病灾祸……我们一起放吧。”

“好啊。我给你点蜡烛。”陶振江高兴地望着她说。然后给几只鲜艳的河灯点上蜡烛。卫秋禾很虔诚地双手合十许愿,然后把河灯轻轻地放入水中,湛蓝的天空星星闪烁,河中五颜六色的河灯点点悠悠地向前飘荡,多么令人心醉的夜晚啊,女孩们唧唧喳喳地说着话,一会又捧着江水洒向空中,水珠如珍珠般滑落,夜色仿佛被笑声填满。

陶振江放完河灯,默默往回走,巧儿故意说:“小姐,你许了什么愿?”

“我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秘密。”卫秋禾说完,又把目光转向陶振江,关切地说:“陶先生,你府上的事办完了吧,什么时侯回学校去?”

“我不回学校了。”

“为什么?你学业不是还没完成吗?”

“我们二少爷做当家人了,不念书了。”小喜子插嘴道。

“是吗?陶先生,我看了你的画,觉得很有天赋,你中途辍学,太可惜了。”卫秋禾有些惋惜地说。

陶振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情一下晦暗起来。

“我们二少爷也不想停学,是老爷临终时交待,要他做当家人的。”小喜子又说。

这会,陶振江和卫秋禾并排走着,巧儿和小喜子跟在后面,陶振江沉默了一会,无奈地说:“父命难违!我一心想当个伟大的画家,象德加或梵高一样扬名世界,可现在要回到景德镇来当个陶瓷窑主,实在是没劲……”

卫秋禾沉吟了一会,安慰道:“陶先生,陶瓷跟艺术也是紧密相联的。你知道法国的雕塑家罗丹吗?”

“知道。我读过他的《艺术论》。他是一个很善于从残破中发掘力与美的雕塑家。”

接着,他们沉默了好久,几只小鸟在他们身前身后鸣叫着,河岸两边的吊脚楼闪烁出迷惘朦胧的灯光。

卫秋禾眺望着对岸的灯火,小声说:“我在巴黎看过他的雕塑展览,象他那样伟大的画家,雕塑家,做过《青铜时代》、《思想者》还有《雨果》那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可他三次被巴黎美术学院拒之门外呢”。

“是吗?他的命运有这么坎坷?”借着忽明忽暗的河灯,陶振江茫然地看着卫秋禾说。

“他开始学的是装帧和制图,后来被生活所逼,又当了一名修道士,幸亏那个修道院的院长发现了他的才华,支持他还俗……他边工作边学习画画和雕塑,最终成了一代艺术大师。”

陶振江沉思起来。

“我听父亲说过,真正的陶瓷上品,就是艺术品。我也觉得,雕塑就跟陶瓷的形成有些相似。”

卫秋禾的一番话好像突然点燃了陶振江的心智之火,他点点头,惊喜地说:“有道理。雕塑要和泥塑像,陶瓷要和泥拉坯……艺术是相通的。卫小姐,跟你谈话真的很愉快,你让我从苦闷中解脱了。谢谢你。”

“你别取笑我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卫秋禾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随便说说都能启人心智,卫小姐,以后我可要认真跟你讨教了,你要认真地讲解啊!”陶振江兴奋地笑道。

这是陶振江和卫秋禾相识以来,陶振江第一次发现卫秋禾秀美的外表里边隐含着的力度。

隔了一会,卫秋禾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哎呀,陶先生,你别笑话我了……我只是在巴黎住过几年,对艺术一知半解,还不如你呢。”

陶家开设的陶瓷店铺位于景德镇的中心地段,与赵孚生的店铺正对面。铺面虽不如赵家气派,却也不失身份。店名“盛昌行”三个大字引人夺目。

一大早,陶振海就来到陶瓷店里收拾着店铺,他用抹布仔细擦着瓷器,忙碌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过了好久,店里依然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一个上午都没有开市,这令他很沮丧,他拢着双手,靠着柜台,有些眼红地看着对面赵孚生开的恒顺陶瓷店。

恒顺陶瓷店里人来人往,店铺里挤满了人,生意很好。赵孚生在里面不停地给客人介绍商品,伙计手忙脚乱地给客人包装,忙个不停。

“大哥,生意怎么样?”这时,陶振江走进店里。

“不好。”陶振海心情沉重地说。

“对门的生意不错啊。”陶振江下意识地望了望赵家的陶瓷店,有些妒忌地说。

“人家是官窑,东西好卖。”陶振海悻悻说。

“凭什么官窑的东西就好卖?”

“他们东西好呗。”

“我们也可以做出好东西,一样也可以卖出好价银子。”

“二弟,大话好说,可好货难出呢。父亲跟赵家斗了一辈子,都没有斗过他。”

陶振江眉头皱了起来,内心突然涌上一种不服气的感觉。

这天,卫秋禾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路边一个老人躺在地上,旁边还滚落着一只背篓,她有些诧异地急忙走过去,只见老人满面苍白,冷汗直淌,正痛苦地呻吟。

“老人家,你怎么啦?”卫秋禾俯下身子。

“我摔倒了,爬不起来……”

我来扶你。卫秋禾说完,急忙把老人扶起来,不想老人的脚刚一落地,就痛得直叫起来。

“很痛吗?我给你看看。”

卫秋禾让老人坐在地上,用手在老人的脚踝处摸捏着:“这里痛吗?还是这里?”

汗水从老人脸上流下来。

“老人家,你脚踝的骨头错位了,可能还伤了筋,要上诊所医治。来,我扶你去找诊所。”卫秋禾扶着老人,又捡起地上的背篓,一路找诊所,但他们走了了两条街,都没有看到诊所。

“这么大的景德镇,怎么找不到一个诊所呢?”卫秋禾脸上淌着汗。“哎哟,姑娘,我走不动了……不看了。”

“老人家,不看不行的,你的脚不上药,不但好不了,还会很疼的。”

“我回去,到山里弄点草药敷敷。”

“可你这么疼,没办法走路呀!那边有个药店,买点药先包包吧。”

“姑娘,我没银子。”

“你放心,我有银子。”卫秋禾说完,从坤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塞进老人手里。

“姑娘,你真是个好心人。我躺在路上两个时辰,都没人理我。”老大爷眼里流出了感激的泪水。

两人走进药店,过了一会,卫秋禾和老人走出来,老人脚包扎好了,手上柱着一根棍子,一跛跛地走着,转眼就来到一个十字路口。

“姑娘,我从这边走。”老人停下来。

“老人家,你慢点走。”

“姑娘,谢谢你。”

卫秋禾挥挥手,目送着老人离去。

卫秋禾有些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巧儿在院子里洗衣服,见小姐空手回来,忙说:“哎,小姐,你不是去买布吗?怎么两手空空的?”

“哎呀,我忘了。”

“你看你,没有我陪着你,你什么事都做不了。”

“是啊。我累坏了。”卫秋禾笑笑。说完,走进厅里,在椅子上坐下,不停地捶腿。巧儿跟着走进来,不解地说:“小姐,你跑哪儿去,累坏了?”

卫秋禾抹了抹汗,说:“我本来是想去买布的,可在街上碰到一个老人家,他摔伤腿了,我带他去找诊所,可找了几条街都没找到……巧儿,景德镇这么大地方,怎么没见着诊所呀?”

“有是有,不过你不熟悉地方,所以找不到。”

“有多少家?”

“大概有三家吧,都是中医诊所。”

“只有三家呀,景德镇这么多人,还有周边的农民,怎么顾得过来?如果再发生什么疫情,那还不要出事情?”卫秋禾吃惊地说。

“有些药店也看病抓药的。”

“药店的人怎么懂得看病!诊断病情这事开不得玩笑,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卫秋禾摇摇头。

“小姐,景德镇穷人很多,他们没银子,一般很少看病的。”

“那有病了怎么办?不看会很难受的。”

“小病就扛着,实在是得了大病,起不了床了,再找郎中看。你以为都象你们有钱人呀,什么头痛脑热呀,都赶紧找郎中来看,吃一大堆药。”巧儿无奈地说。

这样怎么行?这么大一个镇,一个县,竟只有几间中医小诊所,太可怕了。没有西医,怎么给病人开刀动手术,比较中医和西医,西医优势明显,有中医不可替代的疗效。

卫秋禾陷入沉思,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不易察觉地一亮。

一早,陶家窑场拉坯车间里,许多工人在和泥、拉坯、印坯、修模、雕塑、上色……陶振江早早来到车间,此刻,他正站在一个工人旁边,仔细地看他和泥拉坯旋盘,看着一堆泥转眼间就变成一只造形奇特的花瓶,便来了兴致,他挽起衣袖,对工人说:“来,让我来试试。”

陶振江坐下来,把泥放在旋盘上,开始学着拉坯,可是看着容易,做起来就难,陶振江笨手笨脚地拉坯,转眼间,泥不是倒了,就是裂开了,无法成形。

柴火旺见他终于肯做下来学东西了,心一喜,忙放下手头活计手把手地教着,陶振江渐渐拉出了泥坯;紧接着又拉出了一只成型的花瓶……

“这拉坯没什么巧嘛,只好手感到位,就可以拉好的。”看到一堆泥在自己手中魔术般地变成花瓶,陶振江高兴地笑道。

“二少爷有学问,当然学得快。”柴火旺由衷赞道。

陶振江兴奋地看着自己拉好的那只花瓶,心里突然被一种冲动撞击着,他在冥想中渴求从天空掉下一块巨石,把沉睡的土地砸出波澜,他不知道这幻想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在期待。

傍晚,华莱士一身光鲜地乘轿来到赵府,他早己脱下黑沉沉的道袍,换上了一套咖啡色的西服,他手持一束青翠欲滴的鲜花,缓缓走下轿,他在赵府门口环视了好一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圆镜,整了整衣襟,定定神,才跨进院子。

赵孚生一家人正在吃饭,赵孚生见华莱士神父进来,有些吃惊又有些意外,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说:“神父先生,你吃了吗?没吃的话,来杯酒。”

“我吃过了。我没事,今天是周末,我随便走走。”华莱士看了看赵如意。炯炯发亮的眼睛透出一种迷乱,他礼貌地冲赵如意点点头,赵如意急忙把头扭开。

“吃过了喝杯酒嘛。来,来,坐下。”赵孚生站起来,边说边递给他一只酒杯。

华莱士把那束花递给赵如意,这使赵如意感到意外,一时间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她接过花,很随意地把花放在桌子上,华莱士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珍珠项链,对赵孚生说:“我南昌的朋友来看我,送给我一根项链,我想转送给如意小姐。它戴在如意小姐的脖子上,一定很好看。”

“这……这礼物太贵重了吧。”赵孚生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再好的东西,只要是送给合适的人,就是值得的。”华莱士含情脉脉地看着赵如意。

赵如意眼睛一亮。但她很快又摇头:“我不能接受这个礼物。华莱士先生,请你收回吧。”

“为什么?”华莱士不解地看着她。

“不为什么。父亲,我吃完了。”赵如意说完,连忙站起来,进了内屋。

“赵老板,你看……”华莱士有些窘迫地看着他。

“没关系。我替小女收下,我来给她。”赵孚生急忙接过珍珠项链。

“好,好。赵老板,我敬你一杯。”华莱士高兴地说,两人高兴地碰碰杯,一饮而尽。

华莱士又坐了一会,便告辞了,赵孚生将华莱士送出院门,返回到客厅,突然看见赵如意正在偷偷看着桌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他走到赵如意面前,说:“如意,你喜欢就戴上。看样子,华莱士先生很喜欢你呢。”

“我才不希罕呢。”赵如意喜欢这串珍珠项链,却并不喜欢这个大鼻头外国男人。

“如意,你知道吗?华莱士虽然是个教堂的神父,可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他跟南昌和北京的一些大官都是好朋友,如果你能跟他成亲,那我们赵家今后就不愁不发达了。”赵孚生劝道。

“父亲,我跟振江哥定了亲,又收别的男人的东西,传出去还不被人戳脊梁骨呀。”

“你别再跟我提陶家了啊,陶振江那小子,一点都不务正业,整天背着个画夹子游手好闲……真不知道陶盛仁怎么会选他做当家人!”赵孚生哼了一声。

卫县长吹熄灯,走出书房,来到卫秋禾的卧室门口,他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轻声唤道:“秋禾,你睡了吗?”

“父亲,您有事吗?”卫秋禾趿着拖鞋急忙开门。

“你来景德镇也有些日子了吧,打算什么时侯回苏州啊?”卫县长进屋坐下。

“父亲,我回去做什么?”

“秋禾,你年纪不小了,该找个人成亲了。”

“找谁成亲呀?”卫秋禾反问。

“你回老家后,让媒人给你找。”

“让媒人找?为什么不能自已找呢?他们知道我要找什么样的人吗?不,我要自己找。”卫秋禾笑道。

“别胡闹了,你自己找,成什么体统!你不要以为在法国念了几年书,什么事就可以自己做主。”

“我就要自己做主……我自己的爱人,不要别人找!”卫秋禾的心里闪过陶振江的影子。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了,让你母亲跟你说,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苏州老家……”卫县长看看卫秋禾,有些无奈地说。

卫秋禾惊愕得不知所措,说不出话,停了好一会,她拉着卫县长的胳膊撒娇说:“父亲,我不回去!现在我不想成亲……父亲,我在法国学医几年,不能什么事都没做就嫁人了吧?您以前跟我说过,等我毕业了,给我开个诊所的。”

卫县长沉吟半响,看着她说:“要开也要回老家去开呀!你不回去怎么开呢?”

“父亲,就在景德镇开吧。景德镇诊所太少了,今天,我碰到一个老人家,他的腿摔伤了,想找个诊所都没有找到。”

“在景德镇开?能挣银子吗?”卫县长疑惑地说。

“父亲,您怎么什么事都想到挣银子呢?开诊所,首先是要治病救人。”

“开诊所要花那么多银子,不挣银子我白忙活呀。”

“好,好,保证能挣银子。父亲,您想想啊,景德镇诊所这么少,我听说只有几家中医诊所,如果我开一个西医诊所,看病的人肯定少不了。”

卫县长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晚上,陶振江从窑场回到家里,桌上摆着白天做的那只花瓶泥坯。他久久地望着花瓶出神,然后拿起画笔,可不知怎么落笔。忽然,他看到了画夹中的那张卫秋禾的速写,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这使他想起了在轮船上给卫秋禾做人工呼吸那一幕幕情景,想起了她昏过去的模样和巧儿的嗔怪。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情不自禁喃喃道:“对,就画她吧。”

陶振江激动地拿笔蘸上色彩,对着速写一笔一画地将卫秋禾画到瓶上……

这时,陶夫人在门外喊道:“振江,你在房里吗?”陶振江急忙把花瓶藏好,打开门。

“振江,端午节快到了,你到赵老板府上拜访一下吧。”

“母亲,我去见他说什么?”

“你跟如意定了亲,逢年过节总是要去的。”

陶振江一点都不喜欢赵如意,直接说:“我不去。我不喜欢她。”

“现在不喜欢,成亲以后慢慢就会喜欢了嘛。赵家是景德镇唯一的官窑主,家大业大,跟他的女儿结了亲,我们陶家也会跟着沾点光。”

“这样我更不去了。我们陶家又不是活不下去,凭什么要沾人家的光?”

陶夫人见陶振江这样固执,便掏出手帕抹起了眼泪:“我知道你现在翅膀硬了,不听我话了。你父亲临终时的话,你也可以不听了……我好命苦呀!”

陶振江见母亲落泪,一时没了主意,慌忙说:“好吧,母亲,您别哭了,我去还不行吗?不过,我可不能保证,我跟赵如意会有什么结果。”

“平时你多走动,就会有结果嘛。你给如意买点礼物送过去,女孩子见了会喜欢的……还有,你见着赵老板,说话要乖巧一点……”。

“好啦,母亲,我知道了。我困了,要睡了,你回房去吧。”陶振江不想再听母亲罗嗦。

“好,我走,我也困了。”陶夫人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出了房间。

“长这么大,如意我就见过几面,说了不到十句话,现在要我跟她成亲,真是可笑……先不想这么多了,把花瓶画完再说。”陶振江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陶振江拿出花瓶,又开始细心地画起来。

卫县长在老街的福寿弄给女儿找了个门面,店铺地处热闹地段,旁边是纱帽巷、酱油弄和瓷器一条街。

这会,卫秋禾和巧儿来到店铺,一些工人正在做木器和装饰房间,卫秋禾和巧儿站在一旁看着。

“小姐,这个诊所什么时侯开张呀?”巧儿侧头问。

“早着呢。我要的很多器械景德镇都没有卖的,要到南昌,有些还要托人到国外去买。”

“到国外去买?我的天呀,那要花多少银子呀!”巧儿又问,卫秋禾笑而不答。

次日一早,陶振江便拿着那只画好的花瓶走进窑场,柴火旺在摆放窑内的坯瓷,完全没有注意到陶振江进来。陶振江把花瓶递给火旺师傅,说:“把这个也一起烧吧。”

柴火旺接过去一看,高兴地说:“嗯,振江,画得不错。这女子有点洋味,在哪本书上画的?”

“不是书上,是画的一个人。”

“振江,看来,你父亲没有看走眼,你做陶瓷,还是很在行的。”

“我学过美术,在瓷瓶上画个人,当然不在话下。”

这时,小喜子喘着粗气跑过来道:“二少爷,夫人叫你回去。”

“什么事?”

“夫人说,礼物准备好了,要你去赵府。”陶振江虽然心里很不愿意,但又不敢忤逆母亲的心愿。他转身和小喜子一起走出窑场。

陶振江带着母亲准备好的礼品乘着轿子来到赵府门外,后面还跟着一个挑夫。

陶振江有些忐忑地上前敲门,赵如意打开门,见他修长俊朗、西装革履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赵如意又惊又喜,神思一下凝固,不知说些什么。

“是如意啊,伯父在吗?”陶振江见是赵如意,平静地招呼道。

“在,快进来吧。”赵如意眼里露出喜悦,嘴唇颤抖得几乎不能完整地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赵孚生从客厅走出来。

“伯父,您好。”陶振江礼貌地施礼道。

“是振江啊,坐。”陶振江点点头,在桌边坐了下来,赵如意站在旁边带着一种无可抑制的喜悦盯住他。

“最近家里还好吗?”赵孚生坐在另一侧说。

“谢伯父惦记,家里都好。伯父,快过端午了,母亲要我送点礼品过来……”

陶振江走到挑夫面前打开箱笼,正准备拿出,却被赵孚生按住了,赵孚生严肃地说:“振江,别打开了。”

“伯父!”陶振江有些惊诧地看着赵孚生,赵孚生说:“振江,我早就想拜访你母亲,可最近比较忙,一直没空……”

陶振江愣愣地看着赵孚生。

赵孚生默然了一会,漠漠地对陶振江说:“是这么个事,振江,你跟如意的亲事,恐怕不能办了。”

陶振江沉默无语,不吃惊也不难过,他和赵如意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在这样一个八月暑天的午后,房间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赵如意怔怔地望着父亲,眼睛里满含怨恨与失望。

“这门亲事定得早,是你和如意刚满五岁时,我跟你父亲在一次酒席上,我跟他都多喝了一点,随口一说就定了……”

“伯父,您有话就直说了吧。”陶振江不想听他说这些,忙不客气地打断说。

“好。你父亲刚去世,按老一辈的规矩,你怎么也得守孝三年,守孝期间,是不许娶亲的。而我们如意也大了,今年都过了十八,再不嫁人,恐怕就……”

“我可以等振江哥……”赵如意冲到父亲面前,急迫地说。

“胡说!婚姻大事,女孩子家哪能自己做主?”赵孚生瞪着女儿,低声喝道。

“伯父,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不就是取消婚约吗?……我告辞了。”陶振江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嚯地站起来,转身拔脚往门外大步走去。

“站住!把东西挑回去!”赵孚生冲他喊道。

“您把它们扔到昌江里去吧。”陶振江一边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这小子,脾气还挺傲的!”赵孚生气咻咻斥道。

赵如意眼睁睁看着陶振江走出大门,无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抽泣着跑进了里屋。

陶振江把赵家退婚的事告诉了母亲,这会儿,陶夫人一家子坐在客厅里。

“什么要守孝,这是一个借口!赵老板他就是想悔婚!亏得他还是大户人家,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陶夫人愤慨地说。

“母亲,你不要伤心。”陶振江望着母亲道。

“胡说!他们家悔婚,我们陶家的面子往哪放?”

“这有什么?他不想把女儿嫁给我,我还不想娶呢。”

陶振江的心里早己有了卫秋禾的影子,卫秋禾才是属于他内心的一座用镜子做成的房子,在其中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照见自己的灵魂。

“赵孚生这是看不起人!”陶振海愤愤地说。

“唉,他赵家现在财大气粗,他不想把女儿嫁给我们家,我也没办法……要是老爷不死,他也不至于这么做……老爷死得太早了……”陶夫人忍不住想起早逝的老伴,不禁眼泪满眶,抹起了眼泪。一会,陶夫人哽咽道:“振江,振海,你们给我听着,从今往后,你们一定要好好做人,勤奋做事,把陶家的生意做好,也让赵孚生看看,我陶家不会就这么垮下去!”

陶振江和陶振海郑重地点点头,母亲的叮咛像一把锤子一样敲击着陶振江的心扉,一阵强烈的震撼萦绕了他整个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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