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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月的瑶里阳光明媚,柔和地照在屋外的树梢上,草地上绿得滴油,分外可爱。

乡村的风光从陶振江的眼前掠过,金黄的干草堆,空旷中的古屋和古窑以及一缕缕婀娜升腾的窑烟,都具有一股乡村独特的韵味。

这时,陶振江和吴荣道坐在屋外,两人边喝茶边说话。陶振江和吴荣道说起赵家退婚的事。

“这赵孚生也太势利了。”吴荣道说。

陶振江沉默着不吱声。

“振江,自古男儿志在四方,天涯处处有芳草。”微风轻轻摇曳着吴荣道的青布长衫,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倒没什么,只是母亲觉得脸挂不住,气不过。”陶振江目光迷惘地望着前面依稀可辩的仰仙台。

“说不定这是个好事。”吴荣道说。陶振江有些疑惑地看着吴荣道。

“你想想,现在赵家是景德镇最大的陶瓷商,又是官窑,你们陶家虽说也家道殷实,跟赵家比起来就差远了。如果热脸挨冷脸地贴上去,你的日子不会好过。”

陶振江点点头。

“不过,你们结不成亲家,将来恐怕就是要做仇家。”吴荣道叹息道。

“要做仇家?”陶振江有些惊异地望着吴荣道。

吴荣道移了移身子,避开那一缕刺目的阳光,眺望着远处黛色的群山,感慨道:“是啊。赵孚生当初跟你父亲定下你这门娃娃亲,就是看中了你们陶家,是景德镇上最大的民窑主,他一口吃不下,所以想联手你父亲,在景德镇一统江山。这么多年,他们赵家,还有你们陶家,确实也将景德镇的陶瓷业,吃了个八九不离十,其他的窑场都只能混日子……”

陶振江吃惊地瞪大眼睛,每次和吴荣道交谈,都给予陶振江一种明晰的启发和希望,总是使他产生奇妙的同感,此刻,他定定望着吴荣道那张满溢着哲人般智慧的脸,安静地听他说话。

“所以,你父亲一死,他的帮手和臂膀就没了,你没有经验,又不会也不懂得经营,他还跟你们家联姻,有什么好处?”吴荣道一针见血地剖析道。

“那我们也不会做仇家呀!”陶振江依然有些迷惘地说。

“你只看到眼前,没有看到将来。我问你,你接手窑场,是守着你父亲留下来的这个摊子,还是要把它发扬光大?”吴荣道冷静地盯着他。

“如果我下定决心来经营陶瓷,当然要发扬光大。”陶振江想了想。

“自古道同行是冤家。如果你想做大,在制瓷和卖瓷的同一个锅里吃饭,景德镇只有赵家是你最大的对手。反过来说,你也是赵家最大的威胁。”吴荣道开导说。

“一山不能存二虎?”陶振江吃惊地说。

“不错。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你让出当家人这个位置,去继续你的学业。陶夫人是个女流之辈,振海为人太忠厚,我可以断定,你们陶家不出五年,就会被赵家慢慢吃掉……”

“吴先生,你说过还有一条路……”陶振江有些慌乱地看着吴荣道。

吴荣道望着有些举旗不定的陶振江,语气十分凝重,一字一顿地说:“铁下心来,把陶瓷这门手艺钻透,做出与众不同的上品,以至极品,才能跟赵家抗衡!”

吴荣道的话字字千斤,陶振江顿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不禁陷入沉思。

“如果走这条路,以你的性格,到时侯,你跟赵孚生一定会在生意场上拼个你死我活。你说,你跟赵家会不会做仇家?”吴荣道笑笑。

吴荣道的声音像隐隐触发的春雷,在陶振江耳畔轰鸣回响,这使陶振江迷惘的前方突然有了明晰的指向。他的心里顷间又涌起一阵异样的激动。

一挂挂鞭炮在福寿弄晓雅西医诊所哔里叭啦炸响,诊所以陶瓷装饰的外墙显得格外醒目和素雅。红色的纸霄洒了小巷一地,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红地毯。

卫县长、鲁公公、赵孚生、张之望等人前来庆贺,附近纸麻店、水酒店、篾器店的伙计们纷纷好奇地跑来看热闹,不一会,诊所门口就围满了人,大家互相询问什么是西医,看着装饰简单却宽敞淡雅的屋里摆着的医疗器械,人群里一片嘈杂声。

卫秋禾一身白衣白帽打扮,样子显得更清纯秀丽了,她镇定地扯下了挂在牌子上的红绸。

“诸位乡亲,今天,是小女的诊所开张,得到大家的捧场,我卫某人在此谢过。今后各位有什么伤筋动骨,头痛脑热的,可以来此诊治,我保证价格公道,童叟不欺!”卫县长说完,对着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鲁公公扬了扬绵长秀美的眉毛,撩了撩大红色的衣襟,伸出白晰纤长的手鼓起掌来,接着,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各位父老乡亲们,我叫卫秋禾,是在国外学的西医,主攻外科。今天,在景德镇开诊所,主要不是为了谋利,是想为乡亲们做点事,希望大家多多关照……”卫秋禾站到门口说。

“你不是为了谋利,那你看病要银子吗?”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小伙子冲卫秋禾喊,一会有人哄笑起来。

“那有看病不要银子的道理?”卫县长有些生气地瞪着小伙子说。

“那还说什么为乡亲们做事呢……别说这种假话了……”小伙子直爽地说。

卫秋禾望了望小伙子,很诚恳地说:“看病肯定是要收费的,就算我看病不要银子,医疗器械要银子买吧,药品也要银子买进来吧,如果不收费,这诊所还能办下去吗?”

小伙子不吱声了。

“请大家放心,我一定会以最低的收费,来为乡亲们服务……”卫秋禾说。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掌声。

这会儿,陶振江正坐在窑场车间里画人像彩绘。车间里整齐地堆放着大大小小的已做好的印坯,这时,柴火旺和刘大有从外面进来,看见陶振江在画画,柴火旺高兴地和刘大有低语道:“二少爷最近很用功啊。”

“是。不过,他画的那些图案,很少是传统的花鸟,基本上都是人物为主……就说那只刚烧好的花瓶吧,那女子就象个洋人……”刘大有有些担忧地说。刘大有的画功很好,擅长山水花鸟,造型精致,线条灵秀生动。构图严谨,和柴火旺一样,刘大有的绘画技术在景德镇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二少爷在学堂里学的就是这个。”柴火旺说。

默然了半响,刘大有才忧虑地说:“我是怕这瓷器烧出来,跟别人的不一样,卖不出去。”

柴火旺一惊,忙说:“哦。这个要跟二少爷说说。我们走吧。”说罢,两人离去。

一会,小喜子汗淋淋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对陶振江说:“二少爷,今天卫小姐的诊所开张,你怎么没去?”

“什么?卫小姐开了个诊所?”陶振江一怔。

“是啊。很热闹呢,卫县长,鲁公公,赵老板他们都去捧场了呢。”

“是吗?那我也得去。小喜子,走。”陶振江放下画笔,朝车间外走去,两人匆匆拐过纱帽巷,到花店买了一束花就急忙赶到晓雅诊所门口。

陶振江和小喜子到了诊所门口,陶振江手里捧着那一束鲜花。他看了看装饰淡雅清新的门面,走了进去。

卫秋禾正坐在诊室里看书,抬头看见陶振江,不禁笑道:“陶先生,你好。你是来看病的吗?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对不起,卫小姐,我不知道你的诊所开张……这束鲜花表示我的祝贺。”陶振江有些慌乱地望着她,神色不自然地把花递过去。他有些惊诧自己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厉害。

“谢谢。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来看病的……”卫秋禾连忙起身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冲陶振江笑笑。

“还有这个,也是送给你的。”陶振江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掏出一只花瓶。

“陶先生,这上面画的是我吗?”卫秋禾看着花瓶,惊喜道。

陶振江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好像是你在船上给我画的那张速写。”卫秋禾仔细端详着花瓶。

“对,我就是根据那张速写画到瓶子上去的……”

“陶先生,谢谢你……哎呀,我太喜欢了。”卫秋禾说罢,转身把花瓶摆放在柜台上,接着又补充道:“我把它放在这。”

沉默了一会,陶振江朝四周望了望,又走进房间转了一圈,说:“卫小姐,你这里除了一些器械,西药,没有中药房啊,病人怎么抓药?”

“我这儿以西医为主,没有中药房。如果病人要服中药,我只是开方子,由病人自己去药店抓药。”

坐了一会,陶振江站起来。

“好啦,我走啦,我还得漆龙船去。”陶振江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陶先生,你漆龙船,是要在端午节比赛吗?”卫秋禾眼睛一亮。

“是啊。你怎么知道?”

“每年都是由我父亲敲锣开赛的,我当然知道了。”

“对,对。”

“陶先生,你能不能带我一起比赛?我想上船去玩玩。”

“没问题,今年我当家,陶家的龙船由我组织人马。”陶振江说完,冲卫小姐笑笑,停了一会,又说:“你穿这医生的衣服很好看……改天我给你画张画。”

“好啊。你一定要来啊。”

卫秋禾走出门,目送着陶振江离去。

顺和戏院紧挨着矗立在县城那道蜿蜒起伏的白墙之内,那六院八廊相互穿插所摊排出的一派宽敞、雄伟的建筑,全然显现了顺和戏院的排场,从戏院里面不断传出的铿锵亮喉和云天金嗓引人无限遐思和驻足聆听。

绮丽荣华的舞台上,锣鼓敲得正紧,正在演出的赣戏《西厢记》老旦、红娘纷纷登场亮相。

这时,鲁公公和卫县长坐在台下,凝神观看着节目,卫县长的手指合着节拍很投入地敲击着椅子扶手。

丁艳霞扮演的莺莺出场了,她扮像秀美,舞步袅娜,张嘴亮出高腔,接着一串滚白,便获得了台下一阵喝彩,卫县长的目光紧随着她的身影转动。

“卫知县,这女子长得不错。”鲁公公把头凑近卫县长耳边小声说。

“是……她不但人长得好,戏也好。”卫县长目不转睛地瞪着丁艳霞。

“听说卫知县对她很有意,不知是真是假。”鲁公公又说。

“我喜欢她的戏,偶尔来捧捧场。”卫县长急忙掩饰道。

“只怕不是偶然,而是经常吧。既然喜欢,就把她收为二房嘛”。鲁公公扫了他一眼。

“不行……贱内是个醋坛子。”卫县长有些紧张,慌忙朝四周看看。

“她有什么资格吃醋?她只生了一个女儿,没跟你生儿子,你都可以休了她!”鲁公公哼了一声。

“休不得……我岳父大人家是当地的世家,人多财大,我得罪不起的。”“哦。既然得罪不起,就别在外面偷腥……越是不让你吃,越想吃吧?”鲁公公轻笑。

“鲁公公,看您说的……我们看戏,看戏。”卫县长嘿嘿笑道。

陶家窑场空地上,一只新的白木船倒扣在地上,陶振江和陶振海站在一边,在往上面刷油漆,陶振洋坐在地上兴致勃勃玩沙子,弄得满脸是泥沙。

“振洋,起来,看你脏的。”陶振江回头看到振洋脏兮兮的样子,喝道。

“二少爷,今年的龙船赛,县里又拿出了一百两银子做奖赏,头名可拿八十两。我们一定要拿头名。”小喜子走过来说。

“去年是谁家拿的头名?”陶振江说。

“是赵家。”陶振海说。

“前年呢?”陶振江又问。

“是我们家。这几年,基本上头名都在我们家和赵家转来转去。你在学堂念书,你不知道,要拿这个头名可不容易,每年都要打得头破血流的。”

“划船还打架?”

“是啊。抢头名,往往只在一线之间,快到终场时,为了抢那只鸭子,大家都不顾死活了。”小喜子说。

“都是那几十两银子惹的事!”。陶振海说道。

“我看也不是银子的问题,这里头还有面子,荣誉。”陶振江说。

“对,二少爷说得对,拿了头名,那几天走在街上,脸上都觉得特别有光彩。”小喜子不无感概地附和着。

张之望的窑场好像鹅蛋一样伏卧在坪里,窑坊不大。窑场空地上,几个木匠正在赶制一只新龙船。

相貌普通,看上去比较老实的张仁和站在一边,嘴里不停催促着:“你们手脚快点,赶不上比赛,我一个子也不会给。”

“大少爷,你放心,保证能赶上。”

这时,张之望走到张仁和面前,说:“仁和,过来。”

“父亲,什么事?”张仁和大步走过去。

“这要过端午了,你给赵老板家送点礼去。”

“给他们家送礼?”张仁和诧异地望着父亲,觉得很奇怪。

“嗯。每年都送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家不给点定单,我们这些小民窑,都别想活下去。”张之望叹息道。

“他们家给的定单,单价又低,大头都被他赚走了……父亲,我们到九江、南昌接单去。”张仁和愤愤不平地说。

“这些我早就想过了。抛开赵家到外面接单,必须有过硬的产品,我们的东西做得过赵家吗?以往还有陶老板跟赵家扛着,把价格谈得公道一点,现在陶老板不在了,日子恐怕会更不好过了……仁和,今年你十九了吧?”张之望说。

“我是你生的,多大了你不清楚吗?”张仁和一楞,傻傻地说。

“我当然清楚!我听说,陶老板去世后,赵老板就给陶家退婚了。”张之望说完,见张仁和不吭声,又说:“如果你能跟如意成亲,那赵老板对我们张家就会另眼相看了。”

“你是说让我跟赵如意成亲?”张仁和惊讶地看着父亲。

见儿子不吭声,张之望疑惑地说:“你不愿意?”

“如意那么漂亮,会看上我吗?”张仁和抓抓脑袋,憨笑。

“事在人为。婚姻都是天注定的。拍案惊奇上说得好:美妇常随憨夫走,俊男常伴丑女眠。你呀,真的说不定是痴儿自有痴儿福呢。”

“父亲,我喜欢如意,你快点去跟赵老板提亲吧。”张仁和心里一下乐开了花。能娶到如意这样的美女作老婆,我张仁和就知足了。他想。

一连几天,晓雅诊所里面冷冷清清的,一个病人也没有,倒是斜对面的药铺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卫秋禾心情有些郁闷地坐在桌旁,对巧儿说:“奇怪了,景德镇诊所这么少,可我们诊所开张几天了,为什么一个病人也没来?”

“是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我看见一个大娘疼得直哼哼,我问她什么病,她说胃疼,我要她进来看病,她象是见了鬼似的,说什么也不进来……”巧儿也十分疑惑地说。

“他们不会是怕多花了银子吧?可我这些西药,是什么价买进来的,就什么价卖给病人,我根本就没赚钱的。”

“小姐,你别急,我估计他们不是怕花银子,而是不敢看西医。这景德镇千百年来,就只有中医诊脉,你的这些听诊器呀,手术台呀,他们连见都没见过,当然害怕了。”

“如果是这样,那只能慢慢来了。”卫秋禾自我安慰说,她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人们视西医为巫术,对“剖腹挖心、开刀动剪”的传说谈虎色变,要想改变人们对西医的看法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晚上,张之望大步在街上走着,他不停地催促跟在后头的伙计快点快点,伙计挑着两个箱笼。随着“吱吱”、“吱吱”的扁担声,他们匆匆穿过弹棉店和铁匠铺,径直往通往赵府的那条街走去,转眼就到了赵府门口,张之望急忙上前敲门。

门“吱扭”一声开了,张之望和伙计跨进去,赵孚生穿了一身便服出来,面无表情地朝张之望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赵老板,这么晚来拜访,打扰了”。张之望有些窘迫地笑道。

“张老板,坐。”赵孚生说。

“赵老板,这要过端午了,这点礼物,不成敬意。”张之望边说边打开那两个箱笼,里面是几匹金光闪闪的绸缎。

赵孚生往箱笼瞅了瞅,面露喜色,假意客套道:“张老板,每年你都送礼,你这人就是喜欢讲客气。”

“赵老板,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张之望望着赵孚生,试探道。

“说吧。”赵孚生说。

“听说贵千金跟陶家已经解除了婚约。”

“是。当初的一句笑言,当不得真的。”

屋子里沉寂了一会,张之望定定看着赵孚生,犹豫了片刻,终于小心地说:“赵老板,小儿仁和今年十九了,不知能不能高攀得上贵千金。”

“这个呀……”赵孚生怔了怔,嗳昧地欲言又止。

张之望暗暗观察着赵孚生的表情,急切地说:“赵老板,如果我能跟你结成亲家,我们张家,愿意跟随赵老板,一辈子效犬马之劳。”

张之望说完,又拿出一个红纸包,说:“这是小儿的生辰八字……”

赵孚生话还没有说完,赵如意便从里屋冲出来,抓起红纸包边撕边说:“不嫁,我谁也不嫁!”说完,又猛踹着箱笼,喝道:“这是谁的东西,把它们都拿回去!”

“如意……这里还有客人,你不要失态!”赵孚生斥道。

“如意姑娘,你别生气,这事就当我没说……赵老板,我先回去。”张之望连忙尴尬地站起来。拔脚和伙计匆忙走出客厅。

赵孚生阴沉着脸,恼怒地盯着如意道:“如意,你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让我在客人面前这么没面子?”

赵如意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抽抽搭搭地说:“你就想你的面子,可你想过我的处境没有?你把陶家的婚事退了,街坊们都在说我闲话,我都不敢出门了……呜呜。”

“谁敢议论你,我把他们都抓到衙门去!好啦,别哭了,如意,你放心,张之望来提亲,是做梦,想吃天鹅肉……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赵孚生哄道。

张之望和伙计悻悻地走到街上,他有些灰头灰脸地匆匆往家里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昏暗的弹棉店里不时传出几声有节奏的“堂堂”的弹棉声,这使得他觉得分外刺耳,他急忙绕道前行。

很快到了家门口,脸色十分难看地开门进去。一直在家等好消息的张仁和急忙从里屋出来,迫不及待地问道:“父亲,你回来了?你跟赵老板提亲了吗?”

“他们家来了客人,改天再说吧。”张之望看着儿子充满期待的神情,不忍实话相告。

“父亲,你要早点说……免得被别人先提了。”张仁和焦急地说。

“我知道,天不早了,你睡觉去吧。”

“我不等你回来,早睡了。”张仁和打了个哈欠。

张之望不吱声,默然了好一会,越想越气;他娘的,每年都进贡给他,这次又花了老子这么多银子,又白白送了,他那个死丫头……一股无名火突然从脚底涌上来,他抓起茶杯猛地掷在地上。

这天上午,陶家窑场里,一排已经上绘的瓷坯整齐地摆在木板上,这批瓷坯全部是以山水人物绘画的,人物有些夸张变形,个个粗眉大眼,手脚长大,女孩子则丰硕壮健,颇似鲁本斯的油画,这些绘画全部出自陶振江之手。

陶振江俯下身子一一仔细察看着,这时,柴火旺和刘大有走过来,陶振江直起身子,望着柴刘二人说,“你们看看,这批坯怎么样?”

柴火旺看看刘大有,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柴火旺端详了好一会,说“二少爷,嘿,你画的这些图案……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是,现在市面上卖的货,图案都是花草为多,人物也是以仕女为主,象这种夸张的人物画,二少爷,我还没见过。”刘大有笑道。

“没见过怎么啦?我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连汤都没得喝。”陶振江不悦地说。

柴火旺看着这些绘图古怪的瓷坯,忧虑地说:“可是……二少爷,如果这种图案的货卖不出去,怎么办?”

“还没卖,你们怎么就知道卖不出去呢?进窑吧。”陶振江不高兴地说。

“好吧。进窑。”柴火旺无奈地说,一些窑工急忙把这些泥坯搬进窑去。

这会儿,巧儿匆匆从纸麻店走过,拐过篾器店经过王中医的诊所时,突然看见王中医诊所门口围满了人。她急忙好奇地走过去,挤进人群,忽听王中医指手画脚地说:“你们不知道吧?那个晓雅诊所呀,是不能去看病的,那些西药呀,吃下去就坏人骨头,治表不治本。他们还抽血打针,你们看见没有那么长的针头,打到人身上,不但坏人的精血,六脉都受伤了……”

人群里一下乱哄哄的,人们的脸上有一股奇怪的表情,嘁嘁喳喳声撒落在凝滞的空气里,这氛围如一层阴影融合着初秋的凉意在人们心头激荡起来。

“是啊,我在南昌就见过,那个西医一针下去,病人就没再站起来。”人群里有人附和道。人们神色惶惶地交头议论起来。

“要说治病,还得是我们中医,望闻问切,你们想想,几千年我们都是这么治过来的,老祖宗会错吗?不会错的……”王中医继续说。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声喊起来:“那这种害人的诊所,为什么还要在景德镇开张?”

“是啊。还不如去砸了它!”有人马上附和。

“别,别,人家是卫知县大人的千金,留洋回来的……你们得罪不起。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她的诊所看病,让她赚不了银子,关门走人……”王中医急忙摆摆手。

巧儿听得有些心惊肉跳,这些话钻到她的脑子里,像雷一样隆隆炸开,她急忙小跑着冲进晓雅诊所。

卫秋禾坐在诊室里看西医书,巧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说:“小姐,我终于搞清楚了。”

“什么事?”卫秋禾放下书,转向巧儿说。

“就是没有来看病的事……是有人搞鬼。”巧儿的脸红朴扑的,还没缓过气来。

“搞鬼?看病还要搞什么鬼?”卫秋禾仰头看着她,不解地说。

“小姐,那个王中医最坏了,他叫人不要来我们诊所看病,还说我们诊所的西药有毒,我们找他理论去!”巧儿气愤地说。

卫秋禾的脸涨得通红,嚯地站起来说:“走,找他去,问问他为什么要造谣。”

走到门边,她又突然停住了,巧儿疑惑地看着她说:“小姐,怎么不走了?你难道怕他不成?”

“我不是怕他……我这么跟他争论,说得清楚吗?也没人相信呀!最好是找一件事来证明”卫秋禾沉思了一会,冷静地说。

“那找什么来证明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总会证明的”。卫秋禾坐下来,托起下巴,忽然看见柜台上那只陶振江送来的花瓶,若有所思起来。

陶振海在给龙船画龙的图案,陶振江走过来,说:“大哥,过几天要比赛了,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有个事我跟你商量一下。”

“说吧。”

“卫小姐想参加划船。”

“卫小姐划船?”陶振海抬起头,迷惑地说。

“嗯,她想参加我们船队,一起玩玩。”

“她不是卫知县的千金吗?”

“是。”

“二弟,划龙船是男人的事,按老规矩,女人是不能参与的。女人上船,船要翻的。”

“大哥,你还信这个?”

“老一辈说的还有假?”陶振海认真地说。

“过节嘛,划龙船是为了好玩,纪念屈原,吃粽子。”

“好玩是好玩,但我们要拿头名,奖金有一百两银子呢。”

“大哥,我已经答应卫小姐了。”

“好吧,你非要她上船,我也没办法,船翻了,拿不了头名,你别怪我。”陶振海看了老弟一眼。

过了一会,陶振江兴奋地吩咐小喜子赶紧先到晓雅诊所,叫卫秋禾过来。这些日子以来,陶振江一直无暇见卫秋禾,这会儿,他是多么想见到她,并且和她在一起。当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否就是初恋的滋味……

小喜子急忙走到晓雅诊所,见卫秋禾从里面走出来,小喜子跑过去说:“卫小姐,我们家二少爷叫你过去!”

“去哪?”

“去河边,他说,要比赛了,要你去练习练习。”

卫秋禾带着巧儿,和小喜子很快来到昌江河边,河水像透明的绸缎绵软地伸向远方,汽笛声里,一艘艘远渡的客轮在江面上缓缓行驶,如烟的轻雾遮住两岸无尽的山峦,卫秋禾用手遮挡住刺目的阳光,收回目光,轻轻走到陶振江身边,陶振江正蹲在一条龙舟旁仔细看着什么。

卫秋禾咳了一声,陶振江回过头,惊喜地说:“卫小姐,过几天要比赛了,你要参赛,得练习一下。”

“我怎么练习呢?”

“我跟大哥商量好了,他当鼓手,你来当舵手。”

“我不会划船呀,怎么当舵手?”

“当舵手并不要划船,只要喊号子,指挥方向。加油,加油!就这样……”小喜子边说边示范。

“哦。喊口号呀,这个我会。”

陶振江急忙拉着卫秋禾上船,说:“你是站在这个位置,要注意,这个地方很小,你不会划水,千万别掉下去了。”

“这里太小了,万一我掉下去怎么办?”卫秋禾站在龙船上,船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她感到一阵惊怵,慌忙说。

“你掉下去,我们船队肯定要输。”小喜子哈哈笑道,卫秋禾有些犹豫,她怕拖累船队。

陶振江不安地看着她,关切地注视着她,低声说:“如果你害怕,现在退出来得及,我可以换人。”

卫秋禾思忖了一下,眸子亮亮地闪着光,忙不迭说:“我不是害怕,我怕拖累你们……好吧,不是还有两天吗,我抓紧时间练习。”

阳光像光柱一般直射下来,荡然一派晴朗朗的天空,陶振江眯起好看的细长的单眼皮,目光里释放着柔情,小声说:“好。卫小姐,我们的船就放在这,你没事的时侯,随时可以来。”

傍晚时分,天色微冥,高台上的油灯幽幽闪着,陶振江一家人正围在桌边吃晚饭,陶夫人往嘴里扒了口饭,说:“振江,听你大哥说,你要让卫小姐参加我们陶家的船队赛龙舟?”

“嗯。”陶振江边吃边应道。

“二哥,卫小姐是不是那个开诊所的女大夫?”陶振溪有些好奇地说。

“是。”

“她长得挺好看的。二哥,你是不是喜欢她呀?”陶振溪晃着小脑袋,甜甜地说。

陶振江微笑不语,大口往嘴里扒饭。

“小孩子不要说这个……振江,自古龙舟赛就没有女子参加的……这鸡里头掺只鸭,合适吗?”陶夫人敲了她一筷子。

“大哥说,女孩子上船,船要翻。”陶振洋奶声奶气地说。

“你别瞎说!母亲,这划龙船只是过端午节,大家热闹、玩乐……管那么多干嘛!”陶振江说。

“你呀,就是太任性了。”陶夫人瞥了陶振江一眼。

晚风轻轻吹拂着水面,月光溶溶,把银色的光晕投射水面。卫秋禾和巧儿匆匆来到昌江河畔,在湛蓝的夜空下,放眼望去,景德镇像被火焰包围的一座火城,又像一座有许多烟囱的大火炉,卫秋禾一身短衫打扮,她朝江岸望了望,便转身走到龙舟上,和巧儿一起实地练习,巧儿拿着浆前后不停地划动;卫秋禾则站着做舵手,她一边转动方向,一边喊着号子:

“加油!加油!嗨哟,嗨哟……加油!加油!”不一会,卫秋禾的脸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姐,别练了,练了一晚上,我胳膊疼死了。”巧儿停下来。

“再练一会儿……你别划了,就那么坐着,我来喊……嗨哟,嗨哟……”卫秋禾喘着粗气道,晚风微微在江面荡漾,天际的星星饱含深情地在卫秋禾周围隐隐浮动,它们银白的颜色映照在她湿漉漉的脸庞,绽放着朦胧的美丽和清凉。

河水涌流,波光闪耀,号声和划船声在波浪上滑动,卫秋禾眼中的江水向两边分开,恍惚的灯光和远处的窑火照射着江面,斑斓的颜色仿佛从江底升起,犹如风华绝代的彩虹。

这时,陶振江悄悄来到河滩上,他远远地站着,望着渐行渐远的龙舟,陷入一片遐想之中,那个在江面上游荡的女子,此刻是多么的精彩绝伦,她舞动的头发,是不同质地的火陷,那个让他默默爱慕的女子,他对她充满了无限的渴望。

陶振江站在那里默然凝视了好久,才转身离去。

一大早,赵孚生就来到河边,河边一侧停放着赵家的龙舟,十几个浆手站成一排,正在听赵孚生训话。

“今年的龙舟赛,我们一定要拿头名!只要拿了头名,每人奖二两银子!”

浆手们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此刻,在河的另一端,停放着张家的龙舟,张仁和带着十几个浆手坐在船上,准备练习。

“你们听好了,每年的头奖都被赵家和陶家拿走了,今年我要拿头奖,你们听见了吗?”张仁和大声说。

“听见了!”浆手们响亮地应道。

“父亲已经跟赵家提亲了,我要把头奖献给如意小姐……如意小姐一高兴,说不定就愿意嫁给我了……只要拿了头奖,我给你们每人三两银子!”张仁和高兴地说。

“谢大少爷!”一个浆手说。

“今天是最后一天练习了,大家多加把劲。出发!”张仁和一声令下,浆手们划动浆叶,船很快朝河心划去。

夜里,卫秋禾和巧儿又来到河边在船上练习,“加油,加油……”卫秋禾响亮地大声喊着,龙船由缓而快向江中奋力划着,卫秋禾恍惚感到正在飞翔,身轻如燕,水流和气流的摩擦声掠过她的耳边发出呼呼的响声,她的头发扬起,与她飞起的身体成平行状态,奇幻的光线在她们的脚下哗啦啦地坍塌……

夜里,卫秋禾和巧儿一身湿淋淋地地走进院子,神态疲惫。卫县长见两人进来,诧异地看着她们俩。说:“哎,秋禾,这几天晚上你都跑出去,你干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呀,月亮很好,我看月亮去了。”卫秋禾支吾道。

“诊所的生意这么不好,你还有心思看月亮?今天,有人来看病吗?”

“没有。”

“开张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人来看病。景德镇这些人,就是守旧,顽固不化……再不开张,就关门算了。”卫县长神色忧虑地说。

“老爷,不是没人来看病,是不敢来。”巧儿插嘴道。

卫秋禾瞪了巧儿一眼,连忙说:“父亲,您别着急呀,现在关门,诊所要赔银子的呀!”

“赔银子有什么办法?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什么景德镇没诊所啦,景德镇的人没地方看病啦……”卫县长埋怨道。

“这些都是事实嘛。父亲,再等等看吧,他们现在不相信西医,总有一天会相信的!”

“可到那一天,我早赔死了。”

“不会的。父亲,不会等很久的。”卫秋禾自信地望着卫县长。一会,便和巧儿进了澡房。

烛光默然闪烁,卫秋禾脱下衣服走进圆而硕大的木桶里,烛光一片片落在她身上,又一片片滑向别处,水蒸汽雾一样弥漫,发如同如幻如梦的雾,巧儿凝视着卫秋禾奶油一般白皙的裸体,她曲线优美匀称的身体释放着青春的润泽和光滑。巧儿看得有些呆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巧儿急忙用毛巾帮卫秋禾搓起背来。

“巧儿,再加点热水。”卫秋禾侧头说。巧儿慌忙加水,又轻轻给卫秋禾搓背。

“巧儿,明天就要比赛了,我有点紧张。”

“我不紧张。”

“你不上船,当然不紧张了。我现在胳膊疼,嗓子也有些肿了,肯定是扁桃体发炎了,等会我要吃点消炎药。”卫秋禾揉搓着自己丰满的乳房。

“我说小姐,你这是何苦来?划龙船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去凑什么热闹?”

“我想着好玩嘛。早知道有这么累,我就不玩了。”

“我去跟陶先生说,你不参加了吧?”巧儿一边给卫秋禾抹身一边说。

“不行!再怎么累,我也要参加这一次,免得他看不起我。”

卫秋禾就想做给陶振江看,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这天,风和日丽,昌江河畔锣鼓和锁喇声响彻云天。河畔上临时搭建的看台上写着“浮梁县龙舟赛”,台下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赤膊汉子和一面大鼓。

四侧周围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衙役,看台中央坐着卫县长、鲁公公还有神父华莱士等一批头面人物。长长的木案上,放着一只猪头和一百块大洋。

河滩上聚拢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舞狮队和锣鼓队交相辉映,异常热闹。

在看台不远的另一侧,陶夫人一家人,赵如意一家人,还有张仁和带着家人安静地坐在那边等着看龙舟比赛。

这时,吴荣道身着一兰长衫,背着一个包袱走到陶夫人身旁招呼道:“陶夫人,您好。”

“吴先生,您来了,快坐。”

“幸好赶上了。”吴荣道说完,挨着陶夫人坐下。

广阔的河边停放着几十条雕龙画凤的龙舟,每条船都好像是待嫁的新娘一样绚丽多姿,披红挂彩。

在十几条参赛的龙船中,陶振江、赵孚生、张之望家的龙船显得尤为醒目。每条船上放着一面大鼓,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头系红纱巾,身穿崭新的无袖短衫各就各位坐在船上。

陶振江和小喜子坐在浆手头排,陶振海坐在船尾当鼓手,卫秋禾包着一个红头巾,站在船头。她的神色有些紧张。

卫县长和鲁公公也特意穿了一身新长褂,这会,卫县长侧头对鲁公公说:“到时侯了,开始吧。”

鲁公公撩了撩绿色的长褂,点点头。

“现在,我宣布,浮梁县龙舟赛现在开始!今年,大赛头名的奖金,按老例是一百两银子,和一个猪头!”卫县长站起来,走出帐篷大声说。

各条龙船上的划手跃跃欲试,他们迅速把船划到河中央,排成一排。

这时,卫县长大步走到河边,对着河作了一个揖,然后拉长声音喊道:“祭屈子,抛粽子!”

话音刚落,河中新搭的虹桥上,一瞬间,人们把粽子如雨点般投入河中。

“比赛开始!”卫县长又大喊一声。鼓手“咚”的大鼓一敲,河上的龙舟便象箭一般射了出去。

“嗨哟!嗨哟!”河面上响起震天动地的铿锵声。紧接着河滩上又响起一片“加油!加油!”的呐喊声。

赵家官船,陶家龙船和张家凤船渐渐追上其他几条龙船,船上的划手和鼓手腰系红绸,他们穿着红色、黄色和白色的衣服,煞是好看。

三条船上的舵手一齐:“嗨哟、嗨哟!”的一边喊着一边用力向前划去。阳光下的河水溅起朵朵银色的浪花。

陶振溪和陶振洋的额头上用雄黄写着一个王字,他们用手握成喇叭,大声喊道:“大哥二哥,使劲划,使劲划!”

赵如意和张仁和的妹妹张春美也情不自禁跳起来大声喊叫助威。

这时,赵家官船和陶家龙船己把其它龙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张家凤船紧紧跟在他们船后,赵孚生和陶夫人的眉头稍有舒展,而张之望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

赵家和陶家的船快到终点线了,快划到虹桥前面时,陶家龙船和赵家官船已不分上下齐头并进。两条船上的浆手使劲划船,胜负难分,眼看就要过虹桥了,不知为什么,陶家和赵家的浆手突然挥浆打起来,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哎呀,你们别打架呀!”卫秋禾吃惊地劝道,慌乱中有人受了伤,有人掉下了水。

陶家龙船终于超过赵家官船,闪电般冲过了虹桥。

就在这时,卫秋禾异样的兴奋起来,她看了看陶振江,一把扯下头上的头巾,对着岸上挥舞起来:“啊!我们赢啦……”船上的浆手有些莫明奇妙,惊诧地望着她,速度一下慢了下来。

赵家官船的浆手,突然看见陶家龙船上蹦出一个美丽的女孩,又意外又惊讶,一时都呆呆地看着她。

紧跟在后面的的张仁和,一看两条船都放慢了速度,连忙大喊:“快,快跟上去……抢头名奖三两银子!”浆手们急忙拼命划船。

卫县长看见船突然停止了划动,忙问下面的衙役:“怎么回事?怎么有两条船没划了?”

“不知道。好象陶家的船上有个女子。”

“怎么会有女子呢?龙舟赛不是禁止女子上船的吗?”卫县长惊诧地说。

“知县大人,为什么龙舟赛要禁止女子上船呢?”华莱士迷惑地望着卫县长。

“神父先生,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你们祖宗的规矩真多。女人要裹脚,女人不能自已找丈夫,现在女人又不能上船了……真弄不懂。”华莱士微笑道。

这时,赵如意一眼看出了船上的女子就是卫秋禾,她急忙对小蕊喊道:“小蕊,你看,那个女人在船上!”

“小姐,是那个穿伞一样裙子的女子吗?”

“就是她!振江哥怎么让她上船了?”赵如意恨恨地说。

“小姐,是不是陶家二少爷看上她了?”

赵如意板着脸不说话。

“卫小姐,你别喊了,我们还没到终点呢。”陶振江见张仁和的船赶上来了,急得连忙喊道。

“没到吗?你不是说过了这个虹桥就到了吗?”

“过了虹桥,还有十几丈才到……你看,前面河上有根绳子,上面绑着一只鸭子,要抓到那只鸭子才算赢……怪我没说清楚。”

“啊,那我们快划吧!”卫秋禾看了看远处,焦急起来。

说话间,张仁和的凤船已经超上来了,他们合力埋头划船,以超过陶家龙船和赵家官船半个船身的速度,撞上了绳索,张仁和一下抓住了绳索上的那只鸭子。

“我赢了!我赢了……”张仁和挥动着鸭子激动地大声喊道。

这时,一丝失落感袭上卫秋禾的心尖,她内疚地看着陶振江和其他浆手,说:“陶先生,还有你们……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没关系!”陶振江安慰道,“拿不拿头名没事,大家玩得高兴就好。”

陶振海黑着脸不吱声。

“头名被张家拿走了,看来,风水轮流转啊!放鞭炮吧。”鲁公公站起来,看着远处。

“放鞭炮!”卫县长大声喊道。挂在台角的鞭炮点燃了,“叭叭”地响了起来。

“知县大人,陶家这事没规矩,要罚!”鲁公公阴沉地说罢,用手捋了捋发辫。

卫县长:“是,是。我查明原因,一定重罚。”

这时侯,陶夫人有些失望地站起来,看着一对儿女说:“振溪,振洋,回家。吴先生,到家里吃个便饭吧。”

“不了。我一会见过振江,就回瑶里了。家里还有学生。”吴荣道婉言谢绝。

“那好,有空来家里坐坐。”

“好的。夫人慢走”。

这会,华莱士走下看台,朝赵孚生和赵如意走过去,他脱下黑色礼帽,笑道:“赵老板,赵小姐,你们好。”

赵如意没有搭理他,把脸扭到一边。

“神父先生,你也来看比赛了。”赵孚生客气地问道。

华莱士:“赵家的船没有拿到第一,我觉得很遗憾。”

赵如意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遗憾什么?谁拿头名都挺好啊!”

“快到终点时,赵家的船还在前面,怎么突然放慢了速度呢?”华莱士不解地说。

“还不是船上出了个妖精!大家都看妖精去了嘛。”

“妖精?我没看见妖精啊,在哪里?”华莱士迷惑地看着赵如意。

“如意,你小心说话!卫县长听到了,要生气的!”赵孚生连忙喝斥道。

“我才不管呢。”

这时,张之望和张仁和捧着猪头和那一百两银子兴奋地走到他们面前。

“如意小姐,我把头奖送给你。”张仁和把银子举到赵如意跟前。

“干嘛送给我?我不要!”赵如意没好气地转开脸。

张仁和定定地看了看她,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所以想送给你……你拿着吧。”

“你喜欢我?哈哈哈。”赵如意轻蔑地笑道,她根本就不喜欢张仁和这个男人。

赵如意冷笑着一把打落那盒银子,转身就走。银子“当”的一声滚落在地,张之望连忙捡起来,有些呆呆地看着赵如意的背影。

华莱士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异样的笑容。

这时,河滩上的看龙船赛的人群早己散去,陶家龙船慢慢向窑场划过来。

陶振江、卫秋禾,还有浆手无精打采地走上岸,都不吱声。

“陶先生,今天的事都怪我。”卫秋禾看得出其实陶振江他们心里都很难过。

“别说了。无所谓的,大家过节,图的是一个快活……累了吧,先回去休息”吧。陶振江在窑场门口停下来,装着若无其事地对她说。

“好。再见。”卫秋禾走出窑场。

“各位,今天没拿到头奖没关系,我们明年可以再来!来,我给你们拿点银子,你们喝酒去。”

陶振江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喜子,小喜子兴奋地往空中抛了抛银子,说:“走,喝酒去!”众人一哄散去。

这时,一个衙役跑到陶振江面前,严肃地说:“陶老板、陶老板是谁?”

“是我。什么事?”

“知县大人请你到衙门去一趟。”

“请我去干什么?”陶振江有些吃惊地说。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衙役漠漠地说。

两人离开。

黄昏时分,陶夫人正坐在椅子上一脸怒容地喝茶,李妈走过来,对她说:“夫人,开饭吗?”

“振江不是还没回吗?等等吧。”

这时,陶振江推门进来,神情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闷闷不乐。

“卫知县找你去什么事?”

“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衙门会找你吗?快说!”

“卫知县说,我们的船上有女子参赛,违反了规矩,有伤风化,要罚一百两银子……”

“罚得好!我看也该罚!”陶夫人愣了一下,恼怒地说。

“母亲。”

“当然该罚。自古以来,景德镇划龙船,什么时侯有女子参加了?振江,我早对你说过,这鸡里头掺只鸭,不合适……可你就是不听,这不,没拿到头奖不说,还要罚一百两银子。”

“我跟卫知县说了,我不服,我不交银子……”

“你不交?你敢不交?你不交,卫知县明天就可以封你的窑!你不服,你有什么不服?”

“早在光绪年间,皇上就下了旨了,男女都可以同校念书……现在都宣统五年了,为什么男女不能在一条船上划船呢?”

“你呀强词夺理!就说当年吧,光绪皇帝下的旨管用了吗?后来还不是都被慈禧太后废除了……你呀,你呀,真真气死我了!”

“母亲,您老人家别生气。不就是一百两银子吗?明天,我交上去就得了。”

“不是银子的事!你为了一个女人,什么事都敢做,不守规矩……”

“我可没想这么多,我比赛就是为了好玩。”

“好玩!你就知道好玩……你现在是陶家的当家人了,要有当家人的样子!”

陶夫人说完生气地起身进了屋。

“当家人有什么样子?我不知道。”陶振江喃喃道。

“我知道。要象父亲那样,把脸板起来,看见谁都不说话,只说‘唔、唔。’”陶振洋站起来,把手放在背后来回踱步,他的动作稚嫩有趣,大家一下被他逗乐了。

“二哥,你没告诉卫知县,船上的女子就是他的千金小姐吗?”陶振溪说。

“我没说。”

“你怎么不说呢?你告诉他,看他还罚不罚你。”

“这事与卫小姐无关,是我让她上船的。要罚的话,还是罚我吧。”

暮色四合的黄昏,赵家的浆手们把船拉上岸,水在船板上流淌,然后,从板缝里流进河里,形成一道奇妙的水帘。

“把船砸了。”赵孚生气恼地说。

“老爷,这船还是新的。”管家有些惋惜地说。

“新的又怎么样?砸了!没拿到头奖,我输船不输人!”浆手们找来铁锤,开始砸船。顷刻,船被砸开,木片四散。

张之望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张仁和愁眉苦脸地喝着闷酒,虽然比赛得了第一名也无法使他快乐,他还在因为赵如意不喜欢他而惆怅,一腔的单恋和苦涩又不知道怎么说,他只顾着闷头喝酒,不说话。

“仁和,你少喝点。”张之望劝道,张仁和不回答,仍然不停地倒酒。

“仁和,你父亲的话,你听见没有?”张夫人厉声道。

“母亲,今天我把头奖送给如意,如意不要,她不喜欢我。”张仁和有些醉意地说。

“仁和,这事不能强求的……赵家财大气粗,我看你还是找别人家的闺女吧。”张夫人望着无精打采的儿子,叹道。

“我喜欢如意。”张仁和抬起有些湿意的泪眼,神态凄楚地说。

“可她不喜欢你呀!”张夫人说。

张仁和默默地使劲扒饭,腮帮子鼓得象个球,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的难受。

这会儿,赵如意拿着一根簪子,坐在镜子前面发呆,镜子里映照出一张文静姣美的脑庞,烛光恍惚地打在她心事凝聚的脸上,陶振江的样子老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一忽儿又是卫秋禾的样子,她厌恶地皱皱眉。脑子里又想起看龙船比赛那一幕以及小蕊说的话。哼!小蕊说得没错,肯定是陶振江看上那个假洋婆子了。妖精,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抢我的男人,没那么容易,既使我得不到这个男人,我也不会让你得到。她恨恨地想着,叭地一声,那根簪子被她折断了。

卫秋禾洗完澡,便把长发挽在头上走回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抚了抚脸,揉了揉眼睛,自语道:“才划了一天的船,皮肤就晒黑了。”

卫秋禾打开一盒油脂,细细地抹在脸上,她的皮肤平滑而光洁,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阵晚风吹进窗口,烛光闪烁、飘忽不定,这使得卫秋禾的脸忽明忽暗起来,她低下头盖上油脂。

这时,巧儿走过来说:“小姐,我刚刚听卫兵说,就你今天划船的事,老爷罚了陶家一百两银子。”

“罚陶家一百两银子?为什么?”卫秋禾转回身,诧异地看着巧儿说。

“不知道。”

“我去找父亲。”卫秋禾急忙站起来,往父亲的书房走去,她穿过走廊,一会就到了书房,门虚掩着,卫县长正在灯下看书,卫秋禾走进去,直接说:“父亲,您今天罚了陶家银子吗?”

“罚了,怎么啦?”卫县长抬起头。

“为什么罚他们家?”卫秋禾目光如炬地盯着父亲。

“他们违反了龙舟赛的规矩呀,搞个女人上船。”

“为什么不能让女人上船比赛?”卫秋禾咄咄逼人地说。

“为什么?哼哼,有失体统,有伤风化……你问这个干什么?”

“父亲,您知道今天陶家船上的女人是谁吗?”卫秋禾正色道。

“我没问。”

“是我。”

“是你?”卫县长吃惊地放下书,惊诧地望着她,卫秋禾点点头,一副释然的样子。

“你、你怎么跑到他们家船上去了?你为什么要去。”卫县长生气地站起来。

“我从来没有划过船,想上去玩玩。”

“你太没规矩了……简直在丢我的脸!我身为一县之长,自己的女儿居然……你让我以后在百姓面前怎么说话?”卫县长脸一沉,恼怒地斥道。

“不就是上船玩玩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我主动要上船的,现在陶家替我受罚,父亲,这事怎么办?”

“罚了就罚了,还能怎么办?”

“拿来。”卫秋禾伸出手。

“拿什么?”卫县长愣愣地看着她。

“拿银子呀。这事要错也错在我,我不能要他们家掏银子吧?”

“一百两银子是一笔钱呢,我不会给你银子的……这样吧,明天陶家来交罚银的时侯,我不收就是了。你呀,尽给我添乱!再这么胡来,我送你回苏州去!”

卫秋禾脸上立刻露出喜色,她要给陶振江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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