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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连接几天的秋雨,使天气骤然变冷了许多,街上阴沉而灰暗,地面潮湿着,秋风扫着枯黄的树叶,满地翻滚。

盛昌陶瓷店门口停着许多马车和三轮车,车上堆满了已包装好的大大小小的瓷器。一些工人还在往车上装货,一派繁忙景象。

陶振海坐在自家店内,望着对面一脸愁容,上次发出的那批人像瓷全部被人退了回来,颗粒无收,损失惨重。他不停地叹气,心情郁闷。

这时,陶振江走进店里,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哥哥,疑惑地问:“大哥,怎么回事?”

“发给九江和南昌的人像瓷,都退回来了。”陶振海叹了口气。

“为什么退回来呢?”陶振江吃惊地瞪大眼。

“卖不出去。一件都没卖掉。”陶振海难过得直想哭。

“没毛病啊,为什么卖不出去?”陶振江慌忙打开包装,拿出一个瓷瓶仔细看了看。

“人家都说了,这样的图案不好看。手脚这么粗大,眼睛象个铜铃。”

不一会儿,赵孚生从对门恒顺店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瓷器,冷冷地笑笑。

“赵老板,你笑什么?”陶振江见他怪模怪样的样子,满睑不悦地说。

“这种货中不中,洋不洋的,难怪卖不出去。”赵孚生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赵老板,这东西的毛病在哪,你能给我说说吗?”陶振江压住火气。

“造型和烧制,当然还过得去,但有这么画人的吗?这眼睛,这手脚,有这么不成比例的吗?”赵孚生仔细端详了好一会。

陶振海沉默不语。

“振江,我这么说,你别不服气。你呀在南昌跟洋人学了几笔画,就想用在陶瓷上,你也太天真了。看来,你父亲让你做当家人,真是看走眼了。”

赵孚生说完,鄙视地扬长而去。

陶振江心里窝了一口气,想发作又忍住了,他心情沉重地看着手里的花瓶,眼眶突然湿润了。

柴火旺坐在窑前清理旁边的陶瓷,刘大有走过来,神色忧虑地对柴火旺说:

“柴师傅,听说上次二少爷做的那批人像瓷,全部从九江和南昌退回来了。”

“啊!退回来了……这批货的量很大啊,光是烧制的人工,材料,再加上运输……很大一笔银子呢。是什么原因?”柴火旺吃惊地看着刘大有。

“就是我上次说的原因,人物造型不对,没人喜欢。”

“这批货二少爷花了很多心思,一旦卖不出去,赔银子不说,他会觉得很没面子。”柴火旺担忧地道。

“这怪不得别人的,当初我就跟他说了,这批货我来绘制,可他根本不听。他要做别人没做过的东西,这不,砸了吧。”刘大有牢骚道。

柴火旺不吱声。

“我听别人说,这二少爷不是当家人的料呢。”刘大有漠漠地说,他心里虽然有些看不起陶振江,但又不好明说。

“刘师傅,这话可不能乱说。二少爷做当家人怎么不行了?他只是散漫任性一点,改了就好了。”柴火旺见刘大有这样说,忙维护说。

傍晚,陶振江一个人坐在江边,茫然地望着夕阳下金光闪烁的河水,落日金黄,江上船帆点点,缓缓向前移动,依稀可辨的窑火染红了幽蓝的天际。陶振江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烟囱,不由又想起赵孚生的话,失望、恼怒、自责一齐涌上心头。陶振江顺手拾起一块石头,狠狠朝江心掷去,他小声嘀咕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当家人的,我这就回去,跟母亲说,要她让大哥做当家人,我还是回南昌念书去。”

陶振江站起来,大步往家里走去,陶振江匆匆穿过长廊,来到母亲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不见里面有动静,忙唤道:“母亲,您睡了吗?”

“振江,你有事?进来吧。”随着一阵响声,陶夫人打开门。陶振江进了房,坐在椅上,认真地对母亲说:“母亲,我不想做当家人了,您还是要大哥做吧。”

“出什么事了?”陶夫人惊诧地说。

“我做的第一批人像瓷,一件也没卖出去,都退回来了……我不是做陶瓷的料。”陶振江难过地说。

“谁说你不是做陶瓷的料了?你父亲临终时把这个家交给你,他不会看错人的!你做得不顺利,就想推掉责任,这是对你父亲最大的不孝!”陶夫人严厉地盯着他。她不希望儿子临阵逃脱,经受不住一点失败挫折。

陶振江默然地望着母亲,不吭声。

陶夫人怜爱地把陶振江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安慰道:“振江,你听好了,做任何事,没有一帆风顺的。尤其是陶瓷这一行,我常听你父亲说,十窑九变,一窑千变……这就说明陶瓷难做。振江,货没卖出去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找出教训,找出原因,下一批货就会卖得好的……”

陶振江心里一热,没想到母亲不但不怪他、骂他,反而还以这样一种宽容豁达的心态面对一切,不由感动地唤道:“母亲!”

陶振江又来到了瑶里吴荣道家,每当迷惘彷徨时他总会想起这位博学而深邃的智者,这个时候,他总像那开启心灵黑暗的天窗,把光亮投进心坎,那一刻,就像是神的手掌掠过,使陶振江深怀感动。

这时,陶振江把退回来的花瓶摆在桌上,瓶中图案上是一对夸张变形的男女。

吴荣道拿着花瓶仔细端详起来,陶振江紧张地看着他,吴荣道抹了抹手,坐下来,说:“这瓶子不错。”

“吴先生,你觉得它还行?”陶振江眼睛一亮。

“嗯。首先它的造型比较肥硕,有点类似唐三彩,因为唐三彩器物形体圆润、饱满,唐代陶瓷都有这个特征……”

“对,对,我就是综合了唐三彩的特点,再加之国外油画的风格,来绘制这批货的。”陶振江喜悦地说。

“相应的,你的图案为了配合这个造型,变得比较夸张。”

“吴先生,都被你说中了,我当初就是这么构想的。可为什么卖不出去呢?”

“问题也出在这里。你想做出与众不同的东西,可你想过没有,瓷器有两种功用,一是实用,碗可以吃饭,杯子可以装水泡茶,大缸可以种花养鱼……另外一种功用就是欣赏。而欣赏主要在于瓷器表面的图案。你这批货实用没问题,但你的造型和图案跟过去的欣赏习惯发生了冲突。”吴荣道喝了口茶,笑道。

陶振江连忙点头。

“你想改变百姓的欣赏习惯,接受你的东西。”

“对,对,我就是这个想法……吴先生,有什么办法可想?”

“难哪。除非……”吴荣道长长地叹息。

“除非什么?”陶振江焦急地看着他。

“除非你成了大家,象唐朝的陶玉、霍仲初;宋代的刘永之、周丹泉;明代的吴十九,他们做出来的东西,不管好歹,别人不但哄抬高价,还奉为至爱。”

“我明白了。就象法国莫奈,梵高一样,当初他们的作品也很好,可是没出名,谁也不认可;而梵高甚至到了连饭都吃不上的境遇……直到他们成了有名的大画家,别人才对他们的画推祟备至。”

“对,一个道理。你成了大家,做什么东西,别人都只会说好,当然,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自有他们的妙处。”吴荣道说罢,起身站起来,回头又说“你等等。”

说完,他转身进屋,过了一会,便拿着一本书出来,说:“振江,这本书里头,有关于制瓷的全过程,从选料,做胎,描金上绘抹釉,无一不有概要。”

陶振江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发黄的线装旧书,书名叫:《制瓷实录》。

“振江,实不瞒你,这本书,是我的先祖吴十九做陶瓷一生的心得,从来没有外传过。”

“吴十九?就是你刚才说的明代的制瓷大师吴十九?”

“嗯。吴十九是明代以制薄胎瓷器的制瓷名家。他所烧造的瓷器色料精美,诸器皆佳。最著名的有流霞盏,其色明如朱砂,犹如晚霞飞渡,光彩照人。除了流霞盏外,还有卵幕杯,薄如蝉翼,莹白可爱,一枚才重半铢,每每刚出窑,四方便不惜重价求之”。

“半铢?那有多轻、多薄呀!”陶振江惊叹。

“这就是他的绝活,否则怎么会四方不惜重价求之呢。”吴荣道说完,又情不自禁吟诵起来:

宣窑薄甚永窑厚,

天下驰名吴十九;

更有小诗清动人,

匡庐山下重回首。

一会,他停下来,继续说:“这是明代万历年间任御史的樊玉衡,赠给吴十九的一首诗,诗中就说明了吴十九的薄胎瓷器的精妙。太仆少卿李日华也曾寄诗:

为觅丹砂到市廛,

松声云影自壶天,

凭君点出流霞盏,

去泛兰亭九曲泉。

只可惜现在家中只剩下这本书,已找不出一只流霞盏和卵幕杯了。”

陶振江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桌上。

“振江,这本书,我送给你。”

“吴先生,这书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我不敢接受。”陶振江忙婉言辞谢。

“我们吴家到了我这一代,已无人制瓷;书放在我这里,如同废纸。拿去吧。现在薄胎瓷在景德镇已失传,只要你潜心研制,做出薄胎瓷,也算是告慰了吴十九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了。”吴荣道感慨道。

陶振江站起来,定定地看了看眼前这位恩师,然后,郑重地给吴荣道鞠躬,感激地说:“振江一定不负先生的期望。”

这会,卫秋禾愣愣坐在诊所里,一会便从窗口望出去,她突然看见许多人匆匆从外面走过,忙疑惑地问巧儿说:“巧儿,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上街?”

“小姐,今天是九月十五,周围的百姓都到镇上的娘娘庙去烧香。”

“这镇上有娘娘庙吗?”

“有啊,就在西头,不到两里地,那里的香火可好了,每月的初一、十五,人多得都装不下。”

“他们都去干什么?”

“求子呀,求平安呀,求婚姻啊……求什么的都有。小姐,听说很灵的。”

“是吗?我们去看看。”

“小姐,你想去求什么?求婚姻吧?”

“我求什么婚姻?我才不求呢。现在没病人,我就想去玩玩。”虽然对陶振江有好感,也有过心跳的感觉,但还不至于就爱上他了吧。卫秋禾心想。

“那我们走吧。”

“我把相机带上”卫秋禾走几步又回头。

从吴荣道家回来,陶振江有些疲惫地径直到了窑场。刘大有连忙迎上来说:“二少爷,你来了。大少爷刚才来过了,现在退货的越来越多了,店里装不下,他问你,货怎么处理?是贱卖了,还是打碎回池。”

“决不贱卖!我就不信没有识货人……先放在库里吧。”陶振江相信这批货总有对它情有独钟的人。

“是,二少爷。”刘大有悻悻离去。

陶振江在椅子上坐下来,小喜子急忙端着一杯茶走过来。

“小喜子,我的画夹子呢?”

“在房里,我收得好好的呢。”

“拿过来。”

小喜子跑进房里,把画夹拿出来,陶振江打开画夹,目光停留在殷秀丽的几张速写上,他突然想起那次在春香楼殷秀丽说她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到娘娘庙去拜菩萨的话。蓦地眼睛一亮,急忙问小喜子:“小喜子,今天是初几?”

“九月十五。”

“真是十五吗?”

“是十五啊。好多人都到娘娘庙烧香呢。”小喜子有些莫明奇妙地看着他。

陶振江想起了殷秀丽,便倏地站起来,很久没有见到她了,现在他是那么强烈地想见到她,那样一种风情的女人此刻撩拨着他那颗叛逆不羁的心。

“走。”

“去哪?”小喜子问。

“娘娘庙。把画夹子给我背上。”

“好的。”

娘娘庙红墙绿瓦,庄严壮丽,掩映在幽静的三闾庙附近,隐隐约约的梵乐声和诵经声不停地从寺庙里传出。

寺庙外停放着许多密密麻麻的轿子,大雄宝殿和观音殿里香客盈门,一侧硕大的放生池里,许多人正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把鱼、泥鳅倒入池里。

这时,陶振江和小喜子走进大雄宝殿,殿里有节奏的引磬、木鱼声和香客们的唱诵和谐交响,檀香弥漫着整个大殿。

陶振江站了一会,忙和小喜子走出大殿,看了看庙里的观堂、大悲阁、塔殿、藏经阁以及僧舍。忍不住对小喜子说:“这庙还挺大的啊。”

“是啊,后面还有假山、花园呢。”

“到哪去找殷小姐呢?她今天会来吗?”陶振江自语道。

观音殿里,一个身着袈裟的年轻清秀的女尼从供台上拿了一叠印着经文的纸,然后一一发给念佛的居士们:“一心皈命,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愿以净光照我,慈誓摄我,……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蜜。”

金光闪闪的观音菩萨下,一群女人正跪在蒲团上低低地念诵,从门外不时进来一些烧香拜佛的女人们,这时,殷秀丽和一群姐妹也置身其中。她一洗铅华,素面朝天,完全没有春香楼里的风尘味道。

殷秀丽她们拜完便匆匆走出庙堂,一会儿,赵如意和小蕊也拿着香进来朝拜。

陶振江和小喜子来到庙里的花圃里走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那些年轻女子,却始终没有殷秀丽的影子。

“二少爷,你是在找人吗?”小喜子说。

“嗯。”

“找什么人呀?”

“找春香楼的殷小姐。”

“你还找她呀!夫人知道,又该打我了。”

“啊,她真的来了。”陶振江的眼睛突然一亮,惊喜地说。

小喜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殷秀丽和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往这边走来。

“殷小姐。”陶振江急切地迎上去。

“啊,是陶公子……陶公子,你也来拜佛啊!”殷秀丽高兴地招呼道。

“我不是来拜佛,而是来找你的。你说过,初一和十五,在这里可以找到你……”

“陶公子好记性。今天,你找我有什么事?”

姐妹们笑起来,七嘴八舌道:

“找你当然是好事嘛。秋高气爽,郊外约会,唱一出西厢记呀”!

“秀丽,这位公子是谁呀?他长得可真俊呀!”

“姐妹们,这位就是给我画画的陶公子。”殷秀丽面露羞涩地朝众姐妹笑笑。

“哎哟,你就是陶公子呀,你在我们春香楼可是大名远扬尽人皆知罗。”人群里有人说。

“你们笑话我了,我有什么值得大名远扬的。”陶振江有些拘谨地说。

“是真的陶公子,你找秀丽吃花酒,花那么多银子,连她的身子都不碰,大家都很佩服你呢。”

“说你是柳下惠第二呢。哈哈哈。”

女孩子们放肆地大笑起来,陶振江有些尴尬地笑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们别闹了,陶公子可是正经人家的少爷……陶公子,你今天找我,还是想画画吗?”殷秀丽见陶振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连忙帮他解围。

“是。”

“这么多人,怎么画呢?”

陶振江低头沉吟了一会,说:“画一个秋游的女子群像图吧?你们别管我,就在这草坪上走动,游玩,我在一旁就可以画了。”

“好啊。陶公子,可别画太长时间了,一会我们还要赶回去。”

“有半个时辰就可以了。”

陶振江坐在一旁,打开画夹画起来。

这时,卫秋禾和巧儿已来到寺庙门口。卫秋禾看了看赭红靛蓝、瑰丽流彩的庙门和门外燃着的袅袅香火,兴奋地打开相机,巧儿敏捷地支起了三角架。

“小姐,这庙有什么好照的?”

“这庙很有特色,跟我们江苏的庙有些不同,我想照下来比较一下……另外,马凯莱莱写信给我,问我要景德镇的照片,正好可以给他寄过去。”

“马凯莱莱是谁?他要景德镇的照片做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马凯莱莱是我的法国同学。他很喜欢陶瓷,一直很祟拜景德镇。”

卫秋禾调好镜头,开始照相。照相机“咔嚓咔嚓”的闪光灯吸引了人们的视线,纷纷好奇地围上来,小声议论着:

“这是什么东西?还象闪电一样闪光呢。”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时,赵如意和小蕊走出庙堂,忽然看见卫秋禾。赵如意急忙停下脚步,思忖一下,她决定要让卫秋禾出出洋相,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她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小姐,你看,那个卫小姐在照相。”

“我看见了,我们过去。”赵如意拉住小蕊,附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小蕊忙不停地点头。

一会,她们俩径直冲过去,小蕊一把推倒三角架。卫秋禾眼疾手快,急忙拿住相机。

“你们……你们要干嘛?为什么推我们的东西?”巧儿气愤地瞪着小蕊。

“推你?我还要打你。”长得结实粗壮的小蕊凶巴巴地喝道。说完,猛地拽住巧儿就打,巧儿也不示弱,跟小蕊对打起来。

“放手!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卫秋禾厉声向前阻拦道,她试图拉开小蕊。赵如意脸青青凑近卫秋禾的脸,斥道:“我问你,你拿着这个劳什子,到庙里来干什么?”

“照相呀!”

“娘娘庙是景德镇人求神拜佛的地方,你拿着这个东西东照西照,是对菩萨的大不敬,大家都听着啊,她这个洋玩艺,不是个好东西,如果被它照上了,魂魄都会被抓了去,晚上还要做恶梦,本来你们想来求平安,求子的,都会不灵了……”赵如意故意高声道。

“把她们赶出去!”人群里立刻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地乱哄哄起来,几个女人愤怒地尖叫起来。

“想让我们断子绝孙啊,打死她们!”

“这只是个照相机,对人没有伤害的。”卫秋禾看着群情激愤的人群,惶恐地申辩道。

己经失去理智的女人冲上来,抓住卫秋禾和巧儿就打,并把她们按倒在地,扭成一团。

照相机一下被摔落在地上。

这时候,陶振江审视着素描,又在纸上添了几笔,满意地笑笑。一张女子秋游群像图画终于画成了。殷秀丽见他停下来,急忙走过去,笑道:“陶公子,画好了吗?我们该回去了。”

“画好了,你看看。不过,现在没有色彩,效果不会很好。”陶振江抬头看看她。

“你这么画着,是想去卖银子吗?”

“不,我要绘制到瓷器上去,我想做人物系列的瓷器。”

“哦,我明白了。”

春香楼的姐妹们马上围过来,大家争着看画像,一会又嚷嚷起来:

“哎呀,这么快就画好了呀。画得真象。”

“陶公子真有才,难怪秀丽喜欢他。”

“好啦,我们回去吧。”殷秀丽甜蜜地对众姐妹说。

“殷小姐,谢谢你。”陶振江有些腼腆地看着她说,殷秀丽嫣然一笑,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头停下来审视着陶振江,陶振江站在树梢下,柔软的花瓣在若有若无的风中轻盈地翕动,像呼吸,又像颤抖。无声地掉落在他的头上,那树下伫立的美少年就这样定格在殷秀丽的心版上。

这时,陶振江和小喜子从庙堂后面走出寺庙,小喜子眼尖,拉了拉陶振江的衣襟说:“二少爷,你看那里,女人在打架。小女人们打成一团。”

“女人打架有什好看的。”陶振江漫不经心地说。

小喜子好奇地跑到围观的人群中,踮起脚尖朝里望望,一下惊呆了,他转身往回跑,喘着粗气说:“二少爷,不好了……好象卫小姐在里面……她们都在打她!”

“什么,卫小姐?是她……”陶振江猛然一震,急忙大步冲上去,扒开人群,只见卫秋禾和巧儿的衣服被撕破了,头发散乱开来,像野草一样凌乱不堪,脸上还有划伤的痕迹,两人狼狈地倒在地上。

赵如意看到陶振江往这边走来,一惊,急忙拉了小蕊悄悄地从一旁走了。

陶振江慌忙扶起卫秋禾,小喜子看了看巧儿,也用力把巧儿拉起来。“陶先生。”……卫秋禾委屈地哭起来,又羞又恼。

“你们为什么打人?”陶振江愤慨地冲着围观的人群吼道。

“她拿东西照菩萨,对菩萨不敬。”

“菩萨如果生气了,我们都求不了儿子了”……女人们纷纷指责道。

“这是照相机,洋人都用的,只是用来照相,就象画画一样……皇上和皇太后都照过的……他们不是好好的吗?”陶振江从地上捡起相机。

人群静下来。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是知县大人的千金,你们这么做,是不是想做班房啊!”

“是知县大人的千金呀,快走!”

“哎呀,闯祸了……”

人群呼地散开了。

“这些人真不讲理!上来就打人,不问青红皂白的”。卫秋禾啜泣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我没招惹他们呀!”

“这些人愚昧,她们没见过照相机……卫小姐,你鼻子流血了,我带你回诊所……”

赵如意和小蕊回到赵府,脸上满是兴奋,两人哈哈笑着,坐在客厅椅上。

“今天真是痛快,总算教训了那女人一顿”。赵如意心里掠过一丝报复的快感。

“小姐,知县大人不会追究我们吧?”

“怕什么呀,又不是我们打她……是香客们打的她,关我们屁事!”

“小姐,其实,卫小姐没得罪我们,你为什么要跟她过不去呢?”

“我就看不惯她,振江哥一回来,什么事她都来搀和。”赵如意满怀醋意地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怕她抢陶家二少爷呀。可你跟他已经解除了婚约。”

“解除什么?父亲还没正式去陶家退婚呢。父亲想悔婚,我是不会同意的!除了振江哥,谁我都不嫁。”赵如意气呼呼地盯着小蕊说。

“老爷的话,你敢不听?”

“我就不听!他要逼我,我就去死!除非振江哥不要我了。”赵如意倔强地说。

“小姐,我看这事要早定下来才好。你看见没有,陶家二少爷见卫小姐挨打,马上过来帮忙,他对她很有情意呢。”

赵如意只觉得心在隐隐地疼痛起来,她突然脸一黑,冲着小蕊大声吼道:“你别说了!给我闭嘴!”

小蕊惊呆了,惶惶地望着她,不敢再吱声。

赵如意说罢,转身冲进房里。

这时,陶振江和卫秋禾、巧儿走进卫秋禾的诊所。

“卫小姐,我来帮你。先拿什么?纱布,还是棉球?”

“陶先生,你又不懂,还是我自已来吧。巧儿,把碘酒拿出来。”卫秋禾见陶振江在药柜跟前有些不知所措,忍不住笑道。

卫秋禾坐在镜子前,她贴近镜子,用手抚摸着有些青肿的腮帮,心情一下晦暗起来,巧儿急忙拿棉纱给她抹酒精消毒,又轻轻在她脸上、手上擦试着。

陶振江有些疼惜地看着卫秋禾,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也许自己不去作那幅画,说不定自己就能保护到卫秋禾,有个男人在身边,别人也不敢怎么欺负,他突然涌起一丝内疚和自责。

“小姐,你看,这里都肿了……真是太气人了”。

“哎哟,你轻点。”

这时,卫县长带着几个衙役怒气冲冲地来到门外,边走边喊:“秋禾,秋禾!”

“父亲,您怎么来了?”卫秋禾站起来,急忙迎出去。

“我听说你在娘娘庙被人打了……哦,陶老板也在啊。”

“知县大人。”陶振江忙施礼。

“幸亏陶先生帮忙,我才能平安回来。”

“这还了得,敢打我的女儿……巧儿,你快说,是什么人打了小姐,我叫人去把他们抓起来。”卫县长朝陶振江感激地点点头。

“都是在娘娘庙拜佛求子的女人,我也没看清……对,我想起来了,有个女人在一旁唆使她们打人的!”巧儿说。

“是谁?”卫县长警觉道。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好象是个大户人家的女人,小姐,就是上次陶先生父亲出殡那天,阻挡你拍照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

陶振江眉头一皱,突然想起父亲出葬那天赵如意说的一番话和看到卫秋禾满怀恨意的那种眼光。心想,是如意吗?她为什么要跟卫小姐过不去?

“小姐,你想起来了吗?就是她!陶先生一定认识她,她还挽着你母亲的胳膊……”

“我想不起来了……父亲,女儿没伤多重,算了吧。”卫秋禾对巧儿使使眼色,她不想把事情闹大,息事宁人对大家都好。

“不行!敢打我女儿,这不是反了吗?这些可恶的刁民……我现在就去娘娘庙,抓几个人吊起来示众!”卫县长看着脸上青肿的女儿,心疼道。

“父亲,您坐下,您别生气。听我说……父亲,这事不能怪那些女人。她们没见过照相机,所以就误会了……现在人都走了,您去抓谁呀!”卫秋禾把卫县长按着坐下,接着连忙给父亲倒了杯水,小声安抚父亲。

卫县长的脸色缓和了起来。

陶振江默默地看着卫秋禾,觉得她完全没有官臣小姐的蛮横、刁钻,自己被人打成这样,却还能冷静地化解仇怨,这样的女人有着怎样宽广的胸怀呵!

陶振江和小喜子从诊所出来,沿着寂静的小巷走着,偶尔从铁匠铺里传出几声打铁的声音和卖水酒的吆喝声。

“二少爷,巧儿姑娘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如意小姐吧?”

陶振江没吱声,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可卫小姐为什么不跟卫县长说呢?她挨了打,还替别人着想。”

“卫小姐心地善良,她这是息事宁人。到底是从国外念书回来的人,就是有见识,有胸怀。”陶振江的眼里流露出钦佩的光芒,爱慕之情更强烈起来。

“二少爷,既然你喜欢她,赶紧叫夫人给你提亲吧。”小喜子冒失地说。

“我喜欢她,还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呢。”陶振江有些忧郁地说。

“我看她那样子,是喜欢二少爷的。”

陶振江的心里猛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激动,他惊喜地盯住小喜子,急切地说:“是吗?她喜欢我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喜子的小眼睛转了转,故作神秘地说:“上回你在河里救她,你亲了她,她都没发脾气;还有,她来咱们家的龙船参加比赛……”

“她喜欢我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一早,卫县长坐在朝堂上,鲁公公神采飞扬地走进来,他穿了件大红色的团花长褂,领子是粉白的清淡,与鲜红的妖娆相配,不失年轻略显苍白的脸淡淡地施了一点若有若无的胭脂。使得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鲁公公,请坐。”卫县长急忙客气地站起来。

“知县大人,皇太后来谕旨了。”每次接到皇太后的谕旨,鲁公公就像过节一样兴奋、高兴。

“皇太后又有什么旨意?”卫县长紧张地望着他。“说实话,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打鼓。”

鲁公公见他惊骇的样子嗔到。停了一会,又接着说:“你怕什么呀?又不是要革你的职……这回,是宫里要做一批御用瓷器。早几年,光绪帝和老佛爷接连殡天,宫里的东西用光了,一直没有添制,这回听说皇上吃饭的碗都不够了……所以,这批用瓷量很大。”

“这倒好办。鲁公公,上回的祭天大龙缸没烧出来,皇上没追究吧?”

“宫里来人,倒是没提这一碴。日子也过去了,天也不用祭了,想必皇太后都不记得了”。

“这下就好了。这事呀,一直压在我头上。”卫县长舒了一口气。

“谁说不是呢。要追究,首先也是要我的脑袋。”鲁公公玩笑道。他心里想的是,这次皇宫御用瓷器他又有大把银子捞了,这怎不令他容光焕发呢!

陶振江在窑场房内看卫秋禾和殷秀丽的速写。小喜子突然在门外喊:“二少爷,张老板来了。”

“请他进来吧。”

“二少爷,我有事找你。”

“坐。小喜子,给张老板泡茶。”陶振江起身站起来。

张之望坐下来,神秘地说:“二少爷,京城里来人了,要在景德镇定做一批宫里的瓷器,这事你知道吗?”

陶振江摇头,没吱声。

“我也是刚听说的。而且,这批用瓷的量很大。”张之望说。

“这活肯定是派给赵家了。”

“不错。我想,这么大的量,赵家一家也吃不下吧。”张之望又说。

“你的意思是……分一瓢饮?”陶振江敏捷地醒悟道。

“是呀。宫里的定单价高,红利大,谁不眼红呀。这事只要鲁公公点头,就好办。”张之望喝了一口茶。

“宫里的瓷器,历来是官窑做,民窑是没指望的。”

“话是这么说,但哪朝哪代这么守规矩?据我所知,戊戌年间,就是谭嗣同他们被砍头的那年,你父亲跟赵孚生联手,就做了好些御器进宫了。”

“张老板,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到宫里去,会追究罪责的!”陶振江拉下脸。

“我知道。你父亲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才跟你说……再说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谁来追究呀!二少爷,我们一同去找鲁公公,要他老人家分些活给我们。”张之望怂恿说。

“他不会同意的。”

“送礼!鲁公公这人贪财,我们送重礼,不怕他不给。”张之望提议说。

陶振江思忖了一会,望着张之望说:“试试看吧,这事我要跟母亲商量。”

“那好。明早,我们一起去找鲁公公。”张之望高兴地说。

两人商量了一下送礼的事后,张之望就告辞走了。

晚上,陶振江把想和张之望一起去鲁公公那送礼的事和和陶夫人说了,陶夫人一口回绝说:“振江,这事我们不要去掺和。”

“母亲,这批活量很大,价格也很合适,做成了能赚大钱。我跟张老板商量了一下,送给鲁公公一千两银子,我们两家一摊,各五百两。”

“我们拿不出五百两银子。”陶夫人面露难色地说。

“我们家拿不出五百两银子?”陶振江一惊。

陶夫人难过地点点头。

“母亲,您别跟我开玩笑,我们家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怎么可能。”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振江,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侯对家里的事用过心?你做当家人这一年多来,你看过一次帐簿,给工人发过一次工钱吗?还有窑场买材料,盛昌店铺的销售,家里这么多人的吃喝开销,这些事你管过吗?”陶夫人严厉地说。

陶振江有些羞惭地低头。

“每每我跟你说,你都听不进去……你总说要当画家,不想做当家人。我背地里跟吴先生和柴师傅商量过好几次,想让你哥来顶替你。可他们都说了,你有天资,只是现在还没有醒悟,要我给你时间。”陶夫人怨恨道。

陶振江低着头,默默地听母亲说话。

“我给你算笔帐,你父亲去世,办丧事用去了一大笔银子;年初的时侯,我大病一场,也用了不少银子;还有,这一年多来,窑场里没出过一件货,吃的都是老本,俗话说坐吃山空哪!”

陶振江的脸严峻起来,他有些惊诧地望着母亲,原来这样啊!自己怎么从不会去想这些,这一年多了,我又做了什么!碌碌无为,得过且过!脑子里整天就是那些女人图像和绘画艺术。唉!

“上个月,你说要做人像陶瓷,我把家里全部的家当,三万两银子全给了你,可你做出来的货,一件都没卖出去,全压在仓库里。”陶夫人伤心地说。

母亲的话如五雷轰顶,陶振江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又一直不敢给你说,怕你有压力,振江,我们家已经掏空了,没银子了……你再不努力,陶家就要败了。”陶夫人眼泪婆娑。

陶振江悔恨难过地把头埋得更低了。

“当然,五百两银子不是拿不出来,我就是卖手饰卖家当,也可以卖个几千一万的……但是,我不赞同你跟鲁公公打交道。就是有一座金山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动心,你别忘了,你父亲就是想跟他做事才丢了性命。”

夜里,陶振江穿着内衣坐在窗前,窗口花架上的指甲花绽放着淡淡的清香,他倚在窗前,茫然地眺望夜空中那一弦弯月,脑海里又想起母亲的话。

是啊!我们家已经掏空了,没银子了,如果我再不努力,陶家就要败了。陶振江又悔又恨自己。一会,他走到案头,目光落在桌上那本《制瓷实录》上,他慢慢掀开书页,认真看起来……

次日早上,陶振江坐在拉坯车间,看着眼前一个个旋转的泥胎,现实的残酷,未来的渺茫,使他有些提不起劲来。

这时,张之望拿着一个包裹匆匆走进来,焦急地说:“二少爷,你在这里,走,我们找鲁公公去。”

“张老板,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昨天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家母不同意做这批货。”

“陶夫人是怎么啦?看着有钱赚的事不做……这么说,你没准备银子罗?”张之望有些失望地说。

“没有。”

“二少爷,不管你做不做,你陪我去一趟衙门好不好?”

“我去有什么用?”

“实话说,我一个人去,心里没底……走一趟吧,算你帮我个忙。如果谈成了,我分一些单给你。”张之望拉着陶振江就往外走,一会就走出了窑场。

张之望和陶振江匆匆走到鲁府,穿过门厅和走廊,一个清秀的小太监迎上来,对他们施礼道:“你们在这等着吧,公公还没起呢。”

两人在客厅坐下了,陶振江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房内的摆设,一看就是个家财万贯的样子。过了一会,鲁公公打着哈欠从里屋走出来,两人忙站起来招呼道:“鲁公公,早。”

“什么事啊?”鲁公公接过小太监的茶,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张之望怯怯地看了陶振江一眼,壮着胆子说:“鲁公公,我听说宫里要做一批青花用瓷。”

“消息倒很灵通啊。”鲁公公不可置否地说。

“鲁公公,这是我孝敬您的一点银子,不成敬意。”张之望边说边从包袱里取出那包银子,放在旁边的桌上。

“唔。”鲁公公眼一瞪,鄙视地用眼角扫了扫那点轻飘飘的银子。

“我们想您老人家能不能分点活给我们。”

“宫里的东西,你们烧得出来吗?”鲁公公轻蔑地哼了声。

“我们知道,宫里用的东西精细,我们一定精工细作。”张之望急忙讨好道。

“把银子拿回去吧,宫里的东西,不是民窑能做得出来的。”鲁公公冲张之望厉声道。

一会,鲁公公旁若无人地起身踱步来到院子里,看着那棵槐树,伤感地自语道:“秋天来了,这树上的叶子也快掉光了。”

看着鲁公公傲慢的样子,陶振江气不打一处来,他脸上发青,二话没说,拔脚就往外走,张之望急忙紧走几步拉住他,恳求道:“振江,等等”。说完,又转身对鲁公公说:“您就让我们试试吧。”

“不用试了,狗肉上不了席。民窑做的东西,自己用用还可以,真要拿到宫里去,除非我不想活了。”鲁公公尖刻地说。

鲁公公的话深深刺痛了陶振江的心,他走上前,镇定地说:“鲁公公,如果我们做出来的东西,要比赵家官窑的好呢?”

“陶少爷,你说话跟你父亲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你父亲怎么死的,这么快你就忘了?”鲁公公冷笑起来。

“父亲是父亲,我是我。鲁公公,如果我烧出来的东西,比赵家的好,你要不要?”陶振江倔强地说。

“如果是真好,我当然要。我们做奴才的,当然要把最好的东西,孝敬给皇上和皇太后。”鲁公公停住脚步,目光犀利地看着陶振江。

“好,鲁公公,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宫里这批货,什么时侯送?”

“下个月中旬。”

“好,三十天之内,我一定把货拿到衙门去,让大家品评。张老板,我们走。”陶振江充满信心地说。

张之望紧随陶振江走了几步,又有些心疼地回头看看那包放在桌上的银子,急忙返回去,不自然地笑道:“鲁公公,这银子。”既然他不让我做,我也不能白给他,张之望想。

“拿回去吧。”鲁公公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鄙视地瞅了他一眼。

“哎。”张之望拿着那包银子,怆惶逃出鲁府。

“这个张之望,把银子看得比命还重,我会要他好受的。”虽然看不上这点小钱,但鲁公公对张之望这种小家子气就是看不顺眼。

陶振江和张之望从鲁公公那出来,两人无言地在街上走着。

“二少爷,算了吧,鲁公公不相信我们。这宫里的银子,我们民窑赚不了。”张之望开腔道。

“不,这批货我一定要做。”陶振江已横下一条心。

“万一鲁公公不收呢?我不做了,免得赔了材料又赔功夫”。张之望说。这天夜里,陶家的书房内,在明亮的灯光下,陶振江看着那本《制瓷实录》。他边看边做记录,桌上还摆着蓝浦的《景德镇陶录》、唐英的《陶人心语》、王炳荣《说瓷》等书。

陶振江一边看书,一边不时拿起古瓷瓶察看对照,喃喃自语:“元代是中国最早盛行青花的时代,它的起源可以溯源到唐宋时期。对于钴蓝的使用与釉下彩绘的技法,经过早期与中期的摸索阶段之后,到了元代晚期,在欧美各国的需求下引进国外的钴料,真正成熟的青花瓷器才如异军突起般地兴盛起来。接下来的明代各官窑瓷器都极其精致且独具风韵:永乐以甜白、鲜红、翠青釉瓷名传于世;宣德以宝石红、祭红、霁青成就最大;成化以斗彩细腻莹润取胜;弘治以纯正均匀的娇黄釉为优;正德以素三彩、孔雀绿最佳;嘉靖以“青釉”,“瓜皮绿”,“枣皮红”引人入胜;万历以青花五彩颂一时……”

一会,陶振江放下书本,又喃喃自语:“我要做什么样的瓷器,才能超过赵家?”

清晨,外边下起了雨,绵绵连连,轻轻软软,一会又像珍珠般地洒落下来,然后无数的雨珠串连成线,带着清朗带着金属般的音韵。这时候,镇子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雨帘中,陶振江打着一把油纸伞在陡峭湿润的山路上小心前行,一会,脚下一滑,摔得一身是泥。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继续朝瑶里走去。

山脚下是一大片稠密的手工民窑场,一片烧陶的火焰宁静地燃烧,远远地显得美丽、眩目。

这时,陶振江一身湿漉漉地来到吴荣道屋外,高喊道:“吴先生!”

“振江,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吴荣道惊讶地走出茅屋。

“有事要请教先生。”

“快进来。”

陶振江进屋坐下,吴荣道急忙拿毛巾给他擦了擦身上的雨水,陶振江朝四周看看,说:“那些娃娃呢?”

“今天下雨,山路不好走,我没让他们来。”

陶振江放好雨伞,和吴荣道寒喧了几句后便说起了己经接下那批皇宫用瓷的事。

吴荣道沉思了一会,认真地说:“振江,你决计要做这批用瓷了?”

“在鲁公公他们眼里,父亲成了一个自不量力的人,说什么我也要把这口气争回来。”陶振江说。

吴荣道手握长长的烟杆,细细地把粗糙的烟叶捏碎,然后,装进烟袋锅,点燃,连着用力吸上两大口之后,才又“叭嗒、叭嗒”地抽吸起来,吸烟的时候,他的眼帘微闭,似乎吸进去的烟,进入他的身体之后,就变成了血液。好一会,他才睁开眼睛,青黛色的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庞。

陶振江看着那袅袅上升的青烟,说:“昨天,听母亲说起,我才知道,我们家的家底已经空了……我总不能只顾自己的喜好,而不顾家族的死活吧。”

“振江,你长大了。”吴荣道举着烟斗,吸完烟,拿着烟斗轻轻在地上敲了敲。

“吴先生,你送给我的那本《制瓷实录》我看了,另外还找了一些书读了,有些话想跟先生讨教。”陶振江注视着他说。

“说。”吴荣道简短地说。

“青花瓷自元代兴盛以来,高峰首推明代。而在明永乐、宣德时期,景德镇官窑青花瓷器的烧造,进入了一个全盛时期。永乐、宣德青花之高雅,早在当时就已令文人雅士倾倒,而其胎质、釉层的精细肥厚、青花色泽的浓艳、纹饰之多样、线条之优美和造型之丰富,已达极致;而以后的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各朝,所出之器则略次之;到了后期如嘉靖、隆庆、万历年间,青花瓷有了更大规模的发展,其数量虽说远远超过明初洪武至正德时期的官窑青花烧造总数,但品质和品像远不如永乐、宣德窑……尔后,到如今,所出之器虽偶有佳作,但皆不能比肩。因此,我们这些后人,想要超过前辈,恐怕无能为力……”陶振江一口气把话说完,语气里透出一丝无奈。

“明代青花,登峰造极,后来者无不仰止。”吴荣道说。

“历代官窑制品大都制作严谨,精益求精,品质为上,不计成本,成品挑选极为严格。御器皆“百选一二”,落选者打碎深埋,故余下者每一件耗费已相当可观,不亚于金银器。民窑根本不可与之对抗。”

“既然如此,你拿什么跟赵家争峰?”吴荣道放下长长烟杆,神色严峻地说。

“我想了好几天了,这次我要胜出,只有独树品格,做出象吴十九那样的青花薄胎瓷!”陶振江注视着吴荣道。

“做薄胎瓷?”吴荣道惊诧道。

“不错。所谓剑走偏峰,既然在材质和品上,不能跟赵家相比,那么,我只能在工艺上出奇制胜。”

“振江,你是有备而来。”吴荣道眯起眼睛。

“不瞒先生,这几日我日夜看书,对月长考,才得出这点体会。”

“振江,以你今日的思进,足可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了。在工艺上胜出,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你可一搏。”吴荣道欣慰地笑道。

“有先生这句话,我就踏实了。告辞。”陶振江站起来,拿了伞走进浓郁的雨帘中。

陶振江在泥泞的山路上走着,他很快登上山顶,俯瞰着山下的农舍和冒着黑烟的柴窑,他的内心猛地升起一种久违的激动,冥冥中,他的耳畔又响起吴荣道的话。

突然,陶振江兴奋地把伞往山下一扔,红色的雨伞像一朵巨大的蘑菇一样旋转着,缓缓向燃烧的窑火飘落。

“赵孚生,我一定要羸你!”陶振江大喊一声。他的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这会儿,陶夫人坐在堂上,看着院子里的雨出神。她突然朝里屋喊道:“小喜子!”

“夫人,您叫我?”小喜子从里面跑出来。

“二少爷去哪了?”

“不知道。他打把伞就走了,也没叫我。”

“他这几天在做什么?”

“二少爷这几天……对了,他一直在看书,白天看,晚上也看……”

正经事不做,天天看书,我看他是没救了……我倒要看看,他在看什么书,这么用功?陶夫人有些恼怒起身站起来和小喜子来到陶振江的卧室,陶夫人看着桌上那一堆有关陶瓷方面的书,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有些高兴地对小喜子说:“制瓷实录,明吴十九家藏。他看的是这方面的书啊,看来,他是想在陶瓷上用功了?”

“是啊,夫人。我听二少爷说,他要做一批宫里的青花用瓷,超过赵家官窑,让鲁公公心服口服。”

“他还是想接宫里的那批活?”陶夫人一惊。

“可能是吧。要不,二少爷为什么这么用功看书呢。”

“振江跟他父亲一样倔啊。不过,他的心思能转到这方面来,也是个好事。小喜子,你把二少爷找回来,我有话跟他说。”陶夫人感慨道。

“好,”我这就去。长得聪明伶俐的小喜子应声跑出去。

小喜子冒着大雨跑进窑场,在淘洗池和坯房四处寻找,不见陶振江。过了一会,他又来到窑前,焦急地问柴火旺说:“柴师傅,二少爷到哪去了?”

“二少爷没来窑场”。

“奇怪了,这下雨天,二少爷会去哪呢?”

“昨天,我听二少爷说,要去拜访吴先生,他会不会去吴先生家了?”

“这么远,二十几里地,又下这么大雨,他会去见吴先生吗?”

小喜子想,二少爷肯定是去了吴荣道那里,他急忙朝山路那头走去。

这时,陶振江己走下山来,身上已淋得透湿,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远远地,小喜子打着油纸伞走过来,见陶振江像落汤鸡一样从那头走来,忙高兴地叫道:“二少爷!”

“小喜子,你怎么来了?”

“老夫人要我找你……你怎么没打伞,看这身上淋的……”小喜子忙用伞罩在陶振江头上,接着又说:“二少爷,你是去了吴先生家吗?”

“嗯。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我找到打败赵家的办法了。”

“呵,那太好了。”小喜子高兴得跳起来。

夜里,陶振江和母亲坐在客厅里,雨后的院子水淋淋的,墙根底下到处是飘落的树叶和花瓣,花瓣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粉气味。陶振江觉得咽喉有点痒痒的,轻轻咳了几声。

“李妈,给二少爷熬的姜汤熬好了吗?”陶夫人往外喊道。

“夫人,熬好了。”李妈端着姜汤从外面进来。

“振江,趁热喝了。”

“振江,这么大雨天,你去窑里找吴先生什么事?”陶夫人怜惜地看着陶振江喝完姜汤。

“我要做青花薄胎瓷,想跟吴先生讨教一二。”

“吴先生的意思是?”

“吴先生说了,我可一搏。”因了吴荣道的启蒙和鼓励,陶振江不再感到孤独无依,他突然想起吴荣道望着他像一只离巢的大鸟独自去觅食的那一种神情,使他感到他像自己的父亲,然而,他的确又不是自己的父亲。

“振江,本来我是不赞同你跟鲁公公打交道的,每每想起你父亲,我就心如刀绞,可如今你有这种志气,要做出胜过赵家的陶瓷,我心里高兴,这里有一些金子,你拿去买材料。”陶夫人打开桌上一个包裹,语重心长地说。

“谢母亲!”陶振江眼睛一热,泪水濡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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