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空气显得格外清新,陶家窑场坯泥池里积满了雨水,被大雨浸润过的泥士似乎更加松软湿润,泥水在池里翻滚着,把细细的瓷料沉淀在低低的池子内,工人们用脚揉踩着细瓷粉,溅得满身泥浆。
这时,陶振江和吴荣道、柴火旺站在泥池边,柴火旺不时抓起一把泥细看看,一边又用手搓揉着。
过了一会,陶振江挽起裤腿和衣袖,小心滑入池里,用脚踩着泥浆,对柴火旺说:“柴师傅,这泥还不够细,再加几担高岭土。”
“好。二少爷,这些事不是你干的,你上来,免得脚受伤。”柴火旺说。
“柴师傅,我要学,就从做坯泥学起。唐宋朝用单一的瓷石来制作胎体,元代陶工在原有的瓷石中加入高领土,使器物的胎体能够承受1250度以上的高温而不易变形,也让胎体的瓷化程度更完整,如此才能成功地烧制出坚硬致密的大型器物。所以,我们要做薄胎瓷,胎泥要更加细腻结实。”
“振江说的有道理,柴师傅,加土吧,要记得数量。合适了,下回做就有谱了。”吴荣道说。
柴火旺挥了挥手,几个工人便急忙把一担担白色的高岭土倒进池里。
瓷坯车间里,两排硕大的木架转轮在转动,几十个工人坐在转轮旁旋坯,几十个不同型状的瓷坯瞬息间在工人们魔术般的双手中嫣然成形。
这时候,陶振江和刘大有走进来。陶振江在工人们中间走着,不时弯腰看看胎坯。
“刘师傅,你马上把窑场最好的师傅集中起来,这批瓷坯拉完以后,还要利一遍坯,一定要做到薄如纸、声如罄。”陶振江望着刘大有说。
“二少爷,太薄了会不会在烧制时,容易变形或者碎裂?”刘大有提醒说。
“我也没十分的把握,尽量控制好温度,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这批货用什么颜料画彩?要赶早准备了。”
“我查了一下,明代永、宣青花中,大部分用的是洋人的‘苏麻离青’画彩,烧出来的青花颜色浓艳,而成化青花除了前期尚有部份产品可能仍用洋人的青料绘彩外,后期的制品绘彩主要用的就是乐平开采的‘陂塘青’。”
“那我们……”刘大有欲言又止。
“省银子当然用‘陂塘青’,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用洋货吧。当年,父亲输就输在颜料上。”陶振江说完,便转身走出了车间,往自家的陶瓷店走去。
陶振江不一会就到了店里,陶振海正在店里摆放瓷瓶,见陶振江进来,忙招呼道:“二弟,你来了。这批货的坯拉完了吗?”
“快了。大哥,生意好吗?”
“凑合。”
“别着急,会好的。景德镇谁家有‘苏麻离青’卖?”
“这批货你要用洋颜料?”陶振海吃惊地看着陶振江。
陶振江不由自主地抬头往对面的恒顺陶瓷店望去,但见那边生意火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陶振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对自己说:“嗯。这回我跟赵家拼了。不接到宫里的活,我决不罢休。”
“洋颜料很贵呀。”
“再贵也要买。”陶振江准备豁出去了。
“柜上没那么多银子。”
“这是母亲给我的钱,你赶紧去把颜料买了,送到窑场去。”陶振江拿出一包金子放到陶振海手里。
陶振海忙说:“好。”
“窑场还有很多活,我先走了。”陶振江说完便匆匆走了,经过王中医的药铺店时,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拐过一条巷子径直朝晓雅诊所走去,他站在玻璃窗旁边往里看了看,正看见卫秋禾着白衣白帽坐在桌前侧着身子看书,她脸部的侧影线条格外柔美,好像一座白色雕塑一样静静伫立在那里。
陶振江凝望了好一会,眼里亮亮的流出光芒,他转身来到门口,敲了敲门。
“哎,是陶先生啊,快请进。”巧儿笑道。
陶振江走到里屋,卫秋禾看见陶振江进来,高兴地笑着站起来,说:“陶先生,你好。”
陶振江有些羞涩地冲她点点头,忽然有些拘谨起来,也许是有些日子未见面的缘故吧,陶振江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巧儿端着茶走过来招呼道:“陶先生,请喝茶。”说完,便知趣地退一边去了。
诊所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陶振江清秀的头颅微微低垂,脸上满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小声关切地说:“卫小姐,上回,你在庙里受了伤,好了吗?”
“早好了。陶先生,窑场生意好吗?”卫秋禾看了看陶振江,欣喜地笑道。
“不是很好。”
“哦,我能帮什么忙吗?”卫秋禾柔和地看着他。
“不用,谢谢。”陶振江抬起头看着卫秋禾。
“陶先生真客气。你帮了我那么多,我还没有谢过你呢。”卫秋禾定定地注视着陶振江,陶振江的目光一下子与她的目光相撞在一起,陶振江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的慌乱,陶振江忙定了定神,说:“举手之劳,不用谢的。”
“听父亲说,宫里来了旨意,要做一大批用瓷,你们应该忙起来了吧。”
“按历年的老规矩,这批活是给赵家官窑的,我们民窑没资格做。不过,这回我已经跟鲁公公力争了,他说只要我的东西好,还是可以收的。”
“那就好。你现在做当家人,还想着画画吗?”卫秋禾忽然看着陶振江送给她的那只花瓶。
“画画丢不了的,陶瓷本身也离不开绘画。卫小姐当初也这么说过的。”
“我说过的这些话,你还记得呀。”卫秋禾惊喜地望着他,心里甜滋滋的。
“记得,当初正是我很苦闷的时侯,是卫小姐的话使我如沐春风呢。”陶振江和卫秋禾聊着聊着,心情也越来越放松起来。
巧儿站在门外,下意识地不时从窗口偷偷往那头看看,脸上露出一丝羡慕。
陶振江从晓雅诊所走出来,径直回了窑场,刘大有忙从一个缸坯旁站起来看着陶振江。
“刘师傅,坯都拉好了吗?”
“拉好了。”
陶振江看着那一片大大小小的胎坯,有两只大缸分外醒目。他走过去,拿起几件小坯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接着他又看了看大缸,对刘大有说:“刘师傅,这缸还得再修薄一点。”
“二少爷,这缸胎体大,本来就很难烧制,上回,老爷就是烧这样的缸失手的,如果再薄,恐怕就会变形。”
“我知道。但我们这次的胎泥,是重新配制过的,应该经得住高温烧练。”
“万一……”刘大有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陶振江坚定地手一挥:“没有万一。不做出薄胎瓷,我们就斗不过赵家,就是死路一条!你马上叫几个人过来修坯,明天上釉。”
“好的。”
黄昏时分,陶振海匆匆走进陶振江的卧房,陶振江见哥进来,急忙放下书本,急切地问:“大哥,颜料买回来了吗?”
“整个景德镇,只有赵家店有‘苏麻离青’,可我去买,他们不卖给我。”
“我明白了。他们害怕我做出薄胎瓷……大哥,你跑一趟南昌吧,南昌一定有卖的。”
“好。明早我就去。”
“时间太紧,这批薄胎瓷明天就要绘制上釉了,你今晚就去。”
“好。”陶振海转身离去。
“赵孚生,你的气量也太小了。”陶振江冷笑一声。
晚上,在县中心一家颇有名气的豪华酒楼里,赵孚生包了一间房宴请鲁公公,赵孚生要了菊花猴腿,五彩墨鱼丝,原壳扇贝,红烧狗肉……满满一桌的酒菜。
两人喝得兴致正浓。
“鲁公公,听说陶家为了接宫里的活,想做薄胎瓷。”赵孚生试探道。
“薄胎瓷,他们做得出来吗?流霞盏、卵幕杯,吴十九那种绝活早失传了。”鲁公公轻蔑地说。
夜里,卫县长在乌纱灯下习字,他的字体刚劲骨立。卫秋禾走进来,凑近看了一会,然后说:“父亲,您明天去南昌公干,顺便帮我买些纱布回来吧。”
“唔。”
“父亲,您去南昌做什呀?”
“我去拜访巡抚大人,听说他的三公子人品不错,我想去见见,如果有可能,我就请人给你们说合说合。”卫县长停下笔,回头看了女儿一眼。
“不要,不要。”
“怎么不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我现在不想嫁人。”
“这是什么话?迟早要嫁的……巡抚大人的公子,要地位有地位,要钱有钱。”
“我不认识她,不要嫁给他……我早跟您说过了,我要嫁就嫁给自已喜欢的人。”
“胡说!哪有自己找婆家的。”
巧儿听到说话声,来到门口。卫秋禾对她眨眨眼睛。
巧儿忙说:“老爷,小姐心里有人了。”
“有人?是谁?”卫秋禾不吱声。
“是一位姓陶的先生。”巧儿停了一会,看看卫秋禾,小心说。
“姓陶?是不是陶盛仁家的?”
卫秋禾羞涩地点了点头。
“哦,就是那个救过你的陶家二少爷吧……不行!”卫县长沉下脸。
“为什么不行?陶先生人品好,家境也好。”卫秋禾急忙道。
“一个小小的民窑业主,还要攀高枝?我一个朝廷命官的女儿,岂能跟他们这样的人结亲家?”卫县长冷笑道。
“您就别抬高自己了,一个七品芝麻官……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官再小,也是朝廷任命的。”
“父亲,您想过没有,您说陶家是个民窑业主,配不上我……那您一个七品官,想要跟三品官的巡抚人家结亲家,万一他们家说我们想攀高枝,看不上我……您会怎么想?也不是颜面扫地吗?”
“这事我做主,由不得你!”卫县长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说。
“父亲,您不讲理,反正我不嫁给那个什么三公子!”卫秋禾说完冲出了房门。
“这还了得!看把你惯的,当初就不该把你送到外国去念书”。卫县长生气地把笔一摔。
赵孚生从酒楼出来,在门口恍惚地走下轿,借着晦暗的灯光,醉薰薰地走进院子,一边走一边还得意地哼着赣剧小调,他有些跑调地哼着,听起来十分好笑,赵妻和赵如意急忙从屋里迎出来。
“老爷,你又喝醉了?来,小心,我扶你。”
“不用。我没醉……鲁公公想灌醉我,太小看我了。”
突然,赵孚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赵如意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把扶住父亲,皱着眉头说:“还说没醉,一身臭死了。”
两人连忙把赵孚生扶到客厅躺椅坐下,赵如意打了盆水,给父亲抹脸。
“舒服,真舒服……还是女儿好呵。陶振江那小子,真不是东西,还想娶我女儿,做梦去吧!”赵孚生闭上眼睛。
“父亲,振江哥又怎么啦?”
“他跟我抢饭吃呗。这宫里的活,历来就是我赵家官窑的事,今年他居然要跟我一比高下。”
“他想做宫里的活?父亲,这回宫里的活不是很多的吗,您就让给他做一点嘛。”
“让?不能让的,这让的是银子啊!陶家大少爷今天来找我,要买我的‘苏麻离青’,我就没卖给他!”
“父亲,这‘苏麻离青’家里不是很多吗?卖给他一点有什么关系呢?”赵如意说。说实在话,赵如意还是忘不了陶振江。
“你不知道,他想做薄胎瓷,如果他做成了,鲁公公就答应他,让他参与做宫里的活……不能让他成!哎,你怎么老向着他说话?我告诉你啊,我是不会把你嫁给他的……他配、配不上!”
“好啦,老爷,你就别说了,睡觉去吧。”赵妻见他没完没了,忙催促道。
“好,我睡觉。”说话间,赵妻扶着赵孚生走进卧房,赵如意想了想,转身朝院子另一头走去,她慌忙从染房里拿出一包苏麻离青,匆匆往陶府方向走去。
约莫十多分钟后,赵如意拿着那包东西,匆忙走到陶府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小喜子听到有人敲门,急忙打开门。见是赵如意站在门口,便说:“哎,是如意小姐呀,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我……我找振江哥!”赵如意低声道。
“你找他,好,你进来吧。”小喜子说完,忙带着赵如意来到陶振江卧室门口,冲里面喊道:“二少爷,你睡了吗?”
“还没呢,什么事?”陶振江高声应道。
“如意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陶振江便开门走出来,有些惊讶地招呼道:“哎,如意。”说完,又对小喜子说:“你睡去吧。”
小喜子应声离去。
陶振江和赵如意在屋里坐下,赵如意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眼光突然落在书桌上那尊用卫秋禾速写烧制的瓷瓶上,一会儿,她的脸色就变了,她收敛了笑容,闷闷不乐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如意,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陶振江见她不吭声,忙问。
赵如意把手里的那包东西递到陶振江面前,说:“给。”
“这是什么?”陶振江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说。
“苏麻离青。”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东西?”陶振江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感动。
“听父亲说你要买这洋颜料……所以我在家拿了点送来了。”赵如意有些羞涩地说,低下头。
“是你父亲让你送来的吗?”陶振江惊诧地说,现在,他是多么需要它。
“不是。我自已拿的,怎么啦,我家的东西,我不能拿吗?”
“不是……如意,谢谢你帮我……不过,这东西我不能要。”
“为什么?”
“实话跟你说了吧,如意,我要买洋颜料,是为了把薄胎瓷做得更好看,好接下宫里的活……这景德镇只有你们家有卖的,可你父亲不肯卖给我。不过这事难不倒我,我已经叫大哥上南昌买去了。”
“这些我知道。我跟父亲说过,让他不要这样做。”赵如意柔声说。
“他不卖给我,是不想让我跟他抢活……他这么做,作为商人,本无可非议的,谁也不想让对手超过自己。”陶振江一边说一边回避着她的目光。
沉默了好一会,赵如意定定望着陶振江说:“振江哥,你别怪我父亲,他想悔婚,是他的事,只要我心里没变。”赵如意的声音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闪闪发亮,每一个字从她的嘴唇里流溢出来都如同一颗耀眼的水珠,滚烫地滴落到陶振江的脸孔上。
赵如意的眼里泪光闪烁。陶振江无言地看看她,一丝感动突然涌上心来。他叹了一口气,有些内疚地看着她,艰难地说:“可这事在景德镇已经传开了,如意,我们可能无缘。”
“不,振江哥……我知道父亲这么做,是太势利了,我不会听他的……”赵如意的泪水蓦地滑落下来。
“不听行吗?这事我母亲已经知道了,她也很伤心。”陶振江有些沉重地说。
屋子里沉寂下来,停了好一会,赵如意才终于鼓起勇气说;“振江哥,我们跑吧,离开景德镇。”
既然自己心有所属地爱慕着卫秋禾,不如索性捅破那张纸算了,陶振江冷静地说:“跑?跑到哪里去?如意,你别说气话了。我们虽说从小一起长大,但在一起的时间很少,父辈们订的这个娃娃亲,本来就很荒谬。”赵如意泪眼婆娑她望着陶振江,有些失望地哽咽道:“振江哥,你不喜欢我?”
“这跟喜欢不喜欢是两回事。我不喜欢的是这种婚姻关系,我们的婚事,在还没生出来就定好了,这本身就很可笑。”陶振江直爽地说。
沉默了片刻,赵如意把目光转向那尊瓷瓶,惆怅道:“振江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变心了。”
“我变心了?变什么心?”陶振江茫然不解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就是变心了,你喜欢这个女人!”赵如意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起来,她指着那个瓷瓶大声道。
“你说是她?”
“是,是她,卫县长的千金小姐……如果没有她,你不会这样的……你还把她画在瓷瓶上”。赵如意满怀醋意地说,有一丝隐痛在心尖痉挛。
陶振江难过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会,说:“我们是一起坐船回景德镇的,我画她的时候,还不认识呢……如意,即便卫小姐不来景德镇,我心里也从来没想过跟你成亲。”
赵如意起身站起来,气愤地望着他说:“振江哥,你跟我父亲一样,也是个势利人!”
“我势利?”陶振江一惊,迷惑地看着她。
赵如意越发难过地盯着陶振江,然后把锋利的话像箭一样射出去:“对,你势利!你看中了卫小姐是卫知县的女儿,才变心的。”
赵如意说完,转身夺门而出。
陶振江急忙追了上去,他突然停下来,远远望着她跑出大门,自言自语嘀咕道:“我势利吗?我是喜欢卫小姐,可我当初并不知道她是知县大人的女儿呀!”
赵如意一路小跑着冲进家里,倒在床上放声哭泣起来,赵夫人听到女儿的哭声忙走进来,关切地说:“如意,你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吗?”
“母亲,我不想活了。”赵如意把头埋进赵夫人怀里。
“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出来,我给你做主。”赵夫人看女儿哭得这样伤心,大惊道。
赵如意直起身子坐起来,睁着红红的眼睛,说:“母亲,振江哥不喜欢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如意呀,这事你父亲不是早跟你说过吗?陶家现在不行了,他怕你嫁过去过苦日子。”赵妻松了一口气。
“我不怕过苦日子,我就喜欢他……呜呜,可是振江哥不喜欢我了,他喜欢上了卫小姐。”
“卫小姐,哪个卫小姐?”
“就是卫知县的女儿。”
“哦,就是那个穿着伞一样裙子的女孩儿呀!”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把振江哥迷住了……不行,我不能让她把振江哥抢走!”赵如意的眼泪又漫漫涌出来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陶振江就匆匆来到窑场,几个师傅正在给胎坯上釉,他们拿着瓶碗盆钵,动作急速仿若蜻蜓点水般,釉浸到与盆钵齐平处后又迅速拎起,他们小心地拿着瓶碗,尽可能不让瓶碗碰触内壁,否则盆钵就只能报废,不能进入到绘画、烧制过程了。
因为这道工艺制作的要求特别高,因此陶振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他一直静静坐在一边仔细观察。
这会儿,卫秋禾闷闷不乐地坐在窗前,想起父亲要去南昌给她说亲的事就很惆怅,她陷入一种无以言说的空落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会,巧儿从外面跑进来,高兴地说:“小姐,老爷没去南昌,去衙门了。”
“是吗?太好了!”卫秋禾惊喜地望着她。
“小姐,老爷真是宠你。”
“是啊,父亲从小就疼我……不过,父亲今天没去南昌,并不能说他以后就不去了,这事该怎么办呀!”
“去找陶先生说说。”
“你要死呀!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呀!”
“小姐说不出口,我去说!”
“你去说呀,好是好,你想怎么说?”卫秋禾转嗔为笑道,也许巧儿把话说出来好过自己开口说,既使拒绝了,自己也不至于那么难堪。
“我呀……我就这么说,陶先生,我们小姐看中你了,你要赶快去提亲,否则来不及了。”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太直接了……你要先问问他,心里是否愿意娶我,如果有意,再说下面的话不迟。”卫秋禾急忙阻拦说。
“哎呀,小姐,你平常做事蛮爽快的,可这事直说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你别问了,就照我说的去问吧。”
“我知道了,小姐怕陶先生不愿意,丢了面子,对吧?”巧儿狡黠地笑笑。
“你这个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两人笑闹了一阵后,巧儿便匆匆出了门。
陶家窑场厂房内一片繁忙景象,十几个师傅正凝神给胎坯绘制图案,陶振江坐在那两口大缸前,正对着卫秋禾在船上的速写以及殷秀丽和春香楼姐妹的秋游图,仔细地描绘,一会,他便在画着卫秋禾的那口缸上题上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而在画有殷秀丽等人的那口缸上题的是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陶振江题完,往后退了几步,眯了眯眼仔细端详了一会,脸上不由自主地泛出得意之色,小喜子从外进来,说:“二少爷,赵老板来了。”
“什么事?”陶振江头也不抬地说。
“他说想看看我们的薄胎瓷”。
“他想摸底,别让他进来……就说我说的,烧制薄胎瓷期间,外人一律不得进入。”陶振江漠漠地说。
“好。”小喜子急忙走出去。过了一会,他又跑进来说:“二少爷,卫小姐来看你了。让不让她进来?”
“她怎么到这儿来了,当然让进,快请。”陶振江又惊又喜。
“你刚才不是说,烧制薄胎瓷期间,外人一律不得进入的吗?”小喜子打趣道。
“嗨!卫小姐是外人吗?卫小姐不是同行,她是我的朋友,快请。”陶振江眼一瞪。
说话间,卫秋禾和巧儿走了进来,卫秋禾特地换上了一套浅蓝色的西式裙子,显得清澈动人,陶振江急忙站起来,高兴地笑道:“卫小姐。”
“陶先生,我想看看你怎么做陶瓷的,不会打扰你吧。”卫秋禾借口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会,不会……不过这里太乱也太脏了,没地方坐。”陶振江有些窘迫地望着卫秋禾。
“没关系,我看看就行。”
一会,陶振江便兴致勃勃地陪着卫秋禾在厂房里各个车间走着,一边走一边介绍说:“这里已经是最后一道工序了,绘制完毕就可以进窑烧制了。”
两人停下来,卫秋禾好奇地环视着车间里的一切,稍顷,她把目光停留在那两口大缸上,忙走过去,说“陶先生,你准备用这些画做图案吗?”
“这两张图案,因为尺寸的关系,只能用在这两口大缸上。”
突然,卫秋禾指着殷秀丽,淡淡地说:“这个女孩子是谁?”
“她呀……我在娘娘庙画的。”陶振江踟躇了一下。
“你认识她吗?”卫秋禾紧追不舍地盯住陶振江。
陶振江连忙避闪着她那灼人的目光,神情有些紧张地说:“认识……不过不熟。她是春香楼的一个歌女,我觉得她很美,所以就画了。”
“她是长得很美。”卫秋禾平静地说。
“她跟卫小姐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美。”陶振江赶紧解释,生怕卫秋禾误会了。
“陶先生,你不用解释,我不会介意的。”卫秋禾故作轻松地笑道。
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巧儿看了看陶,不屑地说:“她能跟我们小姐比吗?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陶振江和卫秋禾、巧儿在窑场内边走边看,一会,三人在窑前停下来。窑场里,一些窑工正在往窑里搬运胎坯,穿进穿出,在紧张地忙碌着。
卫秋禾好奇地走到窑前,仔细地看着窑的构筑和形状,怪异的窑房里,松柴枝干交柯,形如枯槁的一片树林,卫秋禾一边看一边赞叹道:“这窑真漂亮,这个窑象个罗汉肚,那个窑又象个鸡蛋。”
“对呀,小姐,确实很象。”
“卫小姐说准了,这个窑就叫罗汉肚窑,那个窑叫蛋形窑。”陶振江见她如此开心,也仿佛受了感染,情绪高涨起来。
突然,卫秋禾一下拉开窑门,往里看了看,往前移了一步,就要走进去。
“卫小姐,你别进窑去!”陶振江一惊,忙上前拉住她,意识到什么,又慌张地松开手。
“为什么?”
“窑场有个规矩,在烧窑过程中,妇女是不能进窑屋的,妇女进了窑屋要倒窑。”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这窑从来没有女人进去过吗?”
“不错。只要是景德镇的女人,从来就没有进过窑。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他们认为女人晦气。”
卫秋禾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女人晦气?这简直就是对女人的歧视!对女人的侮辱!女人晦气,为什么男人都要娶妻生子?”
“是,我也觉得这个规矩是不太合理。”见卫秋禾满面不悦,陶振江有些紧张起来。
“太相似了。”卫秋禾围着窑转了一圈,又回到窑洞前,喃喃道。
“什么太相似了?”
“陶先生,你说这窑象不象一个女人的肚子?”
“女人的肚子?”陶振江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陶先生你别见笑,这是我一时的突发奇想……你看啊,这些泥胎搬进窑里烧制,就象女人的肚子里怀着孩子一样,时机成熟的时侯,孩子生下来了,瓷器也烧成了……我的意思是说,这炼瓷的过程特别像女人生孩子的过程。”
“小姐,你说得真好!”巧儿忙不迭插上一句。
陶振江深情地凝视着卫秋禾,目光中流露出绵软的爱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还有呢,瓷器虽然很美,但很怕碰撞,一不小心,它就会破碎;孩子也一样,虽然很可爱,但很容易受伤害,他们都需要好好保护。”卫秋禾继续道。
“卫小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陶振江怦然心动。
“我也不知道,看到这些窑的时侯,这个想法自然就出来了。”
“炼瓷的过程特别像女人生孩子。要像保护孩子一样,来保护瓷器……这话太有道理了。”陶振江思忖了一会。
接下来,他们离开柴窑,来到了拉坯房。卫秋禾一见里面那些工人正在拉坯,只见一堆堆泥放在旋盘上,工人们一边用脚用力划动旋盘,一边用湿漉漉的双手缓缓往上塑形,卫秋禾一下站住了,她看了看陶振江,孩子似的轻声道:“陶先生,我也想试试,可以吗?”
陶振江欣然同意:“可以。”说完,对旁边一个工人说:“你让开,让卫小姐试试。”
卫秋禾在旋盘边坐下,挽起衣袖拉起泥坯来。
这时,巧儿拉拉陶振江的衣袖,轻声:“陶先生,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陶振江看了看卫秋禾,有些疑惑地跟着巧儿来到坯房外面。
这会,赵孚生有些生气地从陶家窑场走出来,气冲冲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恼火地嘀咕道:“好你个陶振江,我不卖给你洋颜料,你门都不让我进!你以牙还牙……你们家那点手艺,我会瞧得上吗?看来,你这回真跟我瞟上了,那走着瞧吧!”
一会,他又气咻咻地径直来到自家窑场,工人们正在紧张地搬运柴火,小心把泥胎搬进窑。
“小心点,别打碎了……武师傅,你过来看着点。”赵孚生站在一旁叮嘱道。
“好的。老爷,您歇着去吧。”把柱师傅、长得健壮结实的武顺德走到赵孚生面前。
“武师傅,这一窑货把你的真本事拿出来吧,不能让陶家给比下去了。”赵孚生郑重其事地说。
“放心吧,老爷。陶家想超过我们,还差得远呢。”技术精炼的武顺德自信地说。
这时候,陶振江和巧儿走到拉坯房门外,巧儿定定神,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陶先生,我想问你一句话。”
“巧儿姑娘,什么事这么神秘啊?”陶振江笑道。
“你喜欢我们小姐吗?”巧儿犹疑了一会,定神望着他。
“喜欢,当然喜欢了。”陶振江不假思索地说。然后,他突然感到心咚咚地乱跳起来,此刻,他真希望巧儿把他的心意传达给卫秋禾。
“喜欢就好。我还问你,你家里没给你找媳妇吧?就是说,定过亲没有。”
“这个。”陶振江面露尴尬之色,吞吞吐吐道。
“什么这个那个的,爽快点呀!”
半响,陶振江才犹疑地说:“老实地:跟赵孚生的女儿赵如意定过亲。”
“哦,我知道了,那个赵如意不是个好女人!”
“你怎么这么说?如意哪点不好了?”
“她害过我们小姐……你还记得吗?你父亲出葬的时侯,她挑唆你大哥摔小姐的相机,还有在娘娘庙,就是她叫人打我们的……我还奇怪了,她为什么屡屡跟我们小姐过不去,原来她是怕我们小姐把你抢走了。你跟她定了亲,那我不说了。”巧儿气咻咻地说完。拔腿就走,陶振江慌忙叫住她:“巧儿姑娘,你还没听我说完呢。”
巧儿站住了,陶振江紧走几步,站在巧儿面前,急迫地说:“端午节前的一天,赵家已经跟我解除婚约了。”
听到这里,巧儿眼睛一亮,转过身来,对他说:“解除婚约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呀!解除了就好……陶先生,是这样的,我们小姐也很喜欢你,如果你有意,赶紧叫家里人去提亲吧。”
“真的?卫小姐真的喜欢我?你没逗我吧?”陶振江神色一爽,眼睛嚯地明亮起来,他激动地一把抓住巧儿的胳膊,急切地说。火红色的炎热在四周蔓延,漫过陶振江的身体,他感到全身像正在燃烧的窑火一样。
“哎哟哟……陶先生,你把我弄疼了……快放手呀!”
这时,陶振江才慌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那双紧握在巧儿胳膊上的手,紧张而又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卫小姐喜欢我吗?这……这太好了!巧儿姑娘,你不知道,从我跟卫小姐在船上相遇的那一天,我就喜欢上她了……谢谢你,这是卫小姐的意思吗?”
“这个嘛,小姐可没跟我说。不过我看出来了,小姐经常在嘴边提起你,说你这个好那个好的……如果你去提亲,她会很高兴的。”巧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好,好,我马上就跟母亲去说。”陶振江兴奋地拔脚就走。
巧儿急忙追过去,大声说:“嗯。陶先生,小姐还在里面呢,等会你别让她看出什么来,免得她难为情。”
“我不说,提亲之前我绝对不说。是的,我也别太性急了,现在正是烧制薄胎瓷的紧要关口,我不能分心……这样吧,烧完这批货,我一定上门提亲!”陶振江终于定定神,冷静下来。两人重新返回窑场。
卫秋禾正在全神贯注地拉坯,泥坯旋转着慢慢变成一个陶器,这时,陶振江和巧儿走到卫秋禾旁边,陶振江的脸上仍然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他站在一边,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卫秋禾。
卫秋禾忽然察觉到陶振江在偷偷看着自己。突然有些心慌起来,拉着拉着,手竟有些不听使唤,泥坯一下往一边倒去,她忍不住惊慌道:“哎呀,不行了,快倒了。”
陶振江连忙走上前,一把握住卫秋禾的手,往一边挪动,轻声道:“卫小姐,别慌,慢慢的来,你看,这不正了吗?你的手不要太用力了。”
陶振江一边说一边握着卫秋禾的手慢慢旋坯,不一会,泥坯在他们的手下慢慢成型,变成了一只漂亮的陶瓶。
卫秋禾的身子紧贴着陶振江,手被他握在手心里,此刻,她是第一次与一个成年男子如此地接近,卫秋禾的心口顷间一阵猛烈地跳动,头忽然感觉到有些晕眩。听着自己心神不定的轻微的呼吸声,感觉着他那双大手的余温,卫秋禾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春天骤然在急剧膨胀,又如此姗姗来迟。
巧儿和小喜子在一旁欣喜地看着这一幕,看到他们亲密相拥的样子,忍不住相视一笑。
一只造型美丽的陶瓶完成了,陶振江一直握着卫秋禾的手不想松开。这只手是多么柔软白皙啊,长这么大,陶振江还是第一次以这种爱慕的姿态来抓住一个女子的手,他不想松开,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卫秋禾偷偷瞅了他一眼,有些羞涩地轻轻抽回手。
这时,陶振江才幡然醒悟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卫秋禾笑笑,脸涨得通红,停了好一会,才说:“卫小姐,你的作品完成了。你看,在上面画个什么好呢?”
卫秋禾思忖了片刻,不由得又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船上相遇的情景,忙说:“画小鸟吧。陶先生,你还记得吗?就在我们一起回景德镇的船上,那只受伤的小鸟。”
是呵,如若没有那只落水的小鸟,我还会认识卫秋禾吗?陶振江心潮膨湃起来,激动地说:“好。没有那只小鸟,卫小姐你不会落水,我们也不会认识,我画两只小鸟好不好?一只小鸟太孤单了。”
仿佛是某种暗示,卫秋禾读懂了陶振江的密码,她略带羞涩地点点头。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这么亲近,潜伏在彼此心底的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某种情愫此刻却变得清澈起来,也就像一颗发了芽的种子,在春季里涨出了新芽……
第二天一早,卫秋禾和巧儿刚走进诊所,巧儿就迫不及待地说:“小姐,我跟陶先生说了。”
“你跟他说什么了?”卫秋禾明知故问。
“我跟他说呀,我们小姐很喜欢你,要你赶紧上门提亲!”
“你要死了,你敢这么说。”卫秋禾一边收拾桌椅一边说,然后佯装恼怒地举手要打。
巧儿笑着跑到一边,停下来说:“小姐,我没这么说,我逗你玩的,我首先是问他喜不喜欢你。”
“他怎么说?”卫秋禾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些紧张地盯着她。
“嗯。他说从他跟你在船上相遇的那一天,就喜欢上你了……还说烧完这批货,就上门提亲”。
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瞬息间如雾一样笼罩了卫秋禾的心,她羞涩地低下头。不一会儿,她又走近窗口,凝望着那碧蓝的天空。
夜晚,镇上的窑火睁开了金色流溢的眼睛,所有的屋舍宅院在宁静的烛光消融中渐渐隐匿起来,夜深了,陶振江的卧房里还亮着油灯,他出神地看着桌上那只花瓶发呆,耳畔不由自主地想起巧儿说的话,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甜蜜的笑意。
是啊!如果我去提亲,她会很高兴的,会吗!秋禾,我真的要抢你了!
陶振江幸福地咧开嘴笑起来,他急忙走出卧室,走到陶夫人的卧房门口,轻轻叩门。
“哎,振江,你还没睡?”陶夫人急忙打开门。陶振江走进房里,迟疑了一会,说:“母亲,有件事,我想跟您说。”陶振江坐下来。
“嗯,说吧。”
“我喜欢上了卫小姐。”
“卫小姐,是卫知县大人的千金吗?就是那个喜欢照相的女子?”陶夫人一愣。
“是她。我想烧完这批薄胎瓷后,请母亲去提亲。”
“提亲?这事卫小姐知道吗?”
“我想她应该知道。”
陶夫人默然不语,神色有些凝重起来,半响才严肃地说:“振江,我不喜欢卫小姐。”
“您不喜欢她?为什么?”陶振江惊愕地看着母亲,内心忽然忐忑不安起来。
“这女子太大大咧咧了,穿得不伦不类的,又是照相,又是划船……到处抛头露面……这样的女子,不适合做我们陶家的媳妇。”陶夫人眉头紧皱,脸上是一脸的厌恶和反感。
陶振江一听母亲这样说,一下急了,他急忙申辩道:“母亲,卫小姐是个新派的女子,她在外国念过书,照相划船,这有什么错?母亲,她是我第一个中意的女子,您就成全我吧。”
“知县大人是官家,我们是商家,他会看得上你吗?”陶夫人正色道。“这个……我不知道。母亲,不管他看不看得上我,您叫人去提亲不就知道了。”陶振江踟躇了一会,一时又不知如何说才好,隔了一会,便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母亲说。
沉默了一阵子,陶夫人认真地说:“振江,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能草率。如果卫知县不同意,我们家丢了脸面不说,还遭人笑话……”
“母亲,反正我是非卫小姐不娶!如果您不叫人去提亲,我自已叫人去。”
“振江,你还有规矩没有?你现在长大了,眼里就没有我这个母亲了吗?”陶夫人瞪着陶振江严厉地斥责道。
“孩儿不敢。孩儿只是觉得,遇到一个好女子不容易,怕给错过了。”陶振江微微垂下头,小声说。
屋子里沉默起来,陶振江紧张不安地盯着母亲的表情,等着她说话。
稍顷,陶夫人终于松口说:“儿大不由娘。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今年过年,就请吴先生去提亲吧。”
“谢谢母亲。”陶振江紧绷的心一下松懈下来。
次日上午,暮秋的阳光在群山上明灿灿地晃着,陶振江领着小喜子和几个工人在杂草丛生的山上伐树。高大挺拔的松树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汇成一片苍茫的林海,他们用斧子和手锯用力砍树,一个个干得汗流浃背,林子里不断回荡伐木的铿锵声。
“都立秋这么久了,天还这么热!哎哟,累死了。我说二少爷,这烧窑的柴火,你不必亲自上山来砍的。”小喜子一边砍松树,一边不停地往脸上擦汗。
“吴先生说过,要做一个最好的陶瓷人,就必须了解陶器生成的每一个制作工艺。烧窑不关是泥胎的配制,绘制的精细,上釉的厚薄,这柴火的尺寸,大小粗细,湿润干燥,都很重要。”陶振江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子,使劲朝松树劈去,他的心里一直想着就要向卫家提亲的事,心里突然迸发出一种力量。
“哎呀我的妈呀,这烧窑还有这么多讲究呀。老爷在世的时侯,可没这么多事”。小喜子搭话说。
“老爷只是没跟你说罢了。”陶振江把劈好的松柴用钜子钜成一节一节,然后和几个工人打成捆,背着柴往山下走去,陡峭的山路蜿蜒起伏,小鸟在树上啁啾不休,此起彼伏的蝉声不绝如缕地在他们耳畔撕鸣,山路掩埋在深深的草丛中。
陶振江和小喜子走在后面。小喜子一崩一跳地走着,阳光照耀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几个工人忽然扯起喉咙喊起了山歌:
哎呀勒!
昨夜连妹太慌张,
摸到神台当是床;
摸到观音当是妹,
观音莫怪探花郎……
小喜子一听来了劲,连忙应声唱起来:
哎呀勒!
老妹今年十五六,
奶菇大过茶缸督(底);
拿给哥哥摸一下,
当得吃了腊猪肉。
“小喜子,你唱的这是什么山歌,这么下流。”陶振江道。
“这还下流呀。还有更下流的呢……”小喜子得意地说着,突然脚底一滑,一个趔趄,朝路边草丛摔下去,陶振江一惊,急忙用手拉住他,说:“小喜子,你用力。”
小喜子用手紧紧拽住陶振江的手,用力一拉,便爬了上来,也许是太使劲,陶振江却掉入树林丛中。
“二少爷!”小喜子慌了,急忙大喊道。
“小喜子,怎么啦?”工人们都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小喜子。
“二少爷掉下去了。”小喜子急得哭了起来。
“小喜子,你是怎么搞的,你跟二少爷在一起,为什么不小心点?”一个工人责备道。
“二少爷是为了拉我,才掉下去的。”小喜子抽抽搭搭地哭道。
工人们急忙围上来,拨开草丛往下看。却怎么也看不到陶振江的影子。因为小路是在悬崖边开出来的,草丛把悬崖掩盖住了,大伙看不到陶振江,心一下揪紧了。
“快,我们快下去救人。”大伙疯了似地朝山下跑去。
这时,陶振江躺在枯黄的草地上,衣衫被划破了,胳膊和脸上被树枝和山石划了几个口子,鲜血直流,已经昏迷过去了。
“二少爷!二少爷!”小喜子和工人们慌忙跑过去,见陶振江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小喜子伤心地猛然扑在他身上大哭起来。
“二少爷!”工人也焦急地唤道。
“二少爷,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小喜子嚎啕大哭道,眼泪滚滚而下。
几个工人见小喜子哭得这样伤心,好像也受了感染,眼圈开始红起来。
“你们……哭什么?我还……还没死呢。”陶振江慢慢睁开眼睛。
“二少爷,你醒了,你不要紧吧?”小喜子惊喜地赶紧用袖子抹抹眼泪。
“哎哟,我腰疼得厉害……快,快把我抬回去。”陶振江想起身站起来,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便“啊”的一声又艰难地躺在乱草上。
“好,好!”小喜子连声道。
稍顷,小喜子把陶振江背起来,吃力地朝大路跑去。
这会儿,巧儿上气不接下气跑进诊所,慌慌张张地对卫秋禾说“小姐,不好了。”
“什么事?”
“陶先生从山上摔下来了。”
“他……他伤得重吗?”卫秋禾一听,紧张地起身站起来。
“不知道,听说去叫王中医了。”
“我们走。”
“小姐,你要去陶家吗?”
“是。我要去看看他。”卫秋禾急忙收拾医药箱,匆匆走出诊所。
陶振江躺在床上,陶夫人、陶振海、陶振洋、陶振溪和小喜子等几个人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王中医,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王中医一言不发地在给陶振江把脉看病,一会,王中医又在他身上摸索着探寻伤势。
“王中医,他要紧吗?”陶夫人焦急地看着王中医。
“陶夫人,二少爷除脸上有处伤之外,左腰断了一根肋骨,除此并无大碍。”王中医慢条斯理地说。
“哦,请开方子吧。”陶夫人长舒了一口气。
“陶夫人,这里面有吃的,也有敷的。”王中医在桌前坐下来,写好方子,叮嘱陶夫人说。
正在这时,卫秋禾和巧儿走了进来。
“陶夫人,您好。”卫秋禾神色大方地和陶夫人招呼道。
“卫小姐,你怎么来了?”陶振江见卫秋禾进来,眼睛一亮,一种潮湿的感动在心中弥流。
“我们小姐听说你受伤了,非要来看你呢。”巧儿说。
卫秋禾走到床边,俯下身子,关切地说:“陶先生,你怎么样?”
“没什么……就断了一根骨头,不要紧的……”陶振江有些吃力地小声说。
“还不要紧呢,你看脸上这么大的伤口,要赶紧处理。”卫秋禾疼惜地说。
卫秋禾打开药箱,镇定地拿出针具和药水,她用药棉涂上酒精小心擦拭了一下针头,准备给陶振江打消炎针。
陶夫人冷冷地看着卫秋禾,突然看到她拿出一个大拇指般大小的针筒就要往陶振江手上刺去,立刻拉下脸,愤怒地用手一摔,接着“叭”的一声,陶夫人就把药箱盖子合上了。
“陶夫人。”卫秋禾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陶夫人。
“卫小姐,你想干嘛?”陶夫人愠怒地瞪着她。
“给陶先生打针呀!”
“打什么针?王中医已经开药了,你就不必费心了。”陶夫人毫不客气地说。
“我这针与中药不相悖的,只是为了预防破伤风。”卫秋禾忍着性子,耐心解释道。
“这么大的针头,就往他身上打呀,我怕没治着病,反而把病打出来了,卫小姐,请回吧。”陶夫人漠漠地说。
“陶夫人,请您相信我,陶先生脸上有伤口,又没进行过消毒处理,很容易得破伤风的。”卫秋禾诚恳地望着陶夫人。
陶夫人有些犹豫,她狐疑地看看卫秋禾,又看看陶振江,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母亲,这是西药,我在南昌见人打过,很有效的,就让卫小姐打吧。”陶振江望着母亲开导说。
陶夫人默然了一会,不再吱声了,她从床边挪开身子,卫秋禾急忙又把药箱打开,取出药水,拿了药棉在陶振江脸上消毒。
王中医在桌子旁一直冷漠地看着陶夫人和卫秋禾,见陶夫人让步,心里很不高兴,他有些气愤地站起来,厉声道:“陶夫人,既然您相信这个女子,就不要吃我的方子了。”
“王中医,你不要介意,卫小姐是振江的朋友。”
“我跟她是两个诊所,用药和看诊方法大不相同,二少爷的病要么由我独家开方,要么是她来诊治,不能中西医合治,那样会坏事的!”
“老先生,你可以开方子,跟我没有冲突。我只是给陶先生消炎,预防病毒”。卫秋禾看着一脸怒容的王中医说。
“王中医,振江还是要吃你的方子的。”陶夫人急忙对王中医陪笑道。
王中医哼了一声,背着手气咻咻地走出去了。
“振海,去送送王中医。”陶夫人说。
这天下午,赵孚生坐在房间里,武顺德匆匆跑进客厅,说:“老爷,听说陶家二少爷摔伤了。”
“摔伤了?怎么摔的?”
“听说是上山砍柴摔的。”
“好,摔伤了好,躺在床上,看他怎么烧薄胎瓷!”赵孚生脸上浮起一丝幸灾乐祸。
这会,赵如意闷闷不乐地坐在卧房窗前,心事重重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小姐,怎么又不高兴了?谁又惹你了?”小蕊走进来。
“振江哥从山上摔下来了,我想去看他,可又不敢去。”赵如意深深叹了口气。
“你跟他定过亲的,为什么不敢去呢?”
“父亲不是已经悔婚了吗?”赵如意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老爷是嘴上说的,可还没有把聘礼退给陶家呀!”
“是啊,父亲没退聘礼,这事就还有希望,走!”小蕊的话一下提醒了赵如意,她高兴地站起来,拉了小蕊就走。
赵如意和小蕊很快来到陶家门口,敲开门,小喜子急忙领着她们来到客厅坐下。
“小喜子,振江哥伤得重吗?”赵如意问。
“挺重的。赵小姐,你现在不能进去看他,先在客厅等等吧。”
“为什么不能看他?”赵如意迷惑地望着小喜子。
“卫小姐在给他打针。”
“什么?卫小姐在给振江哥打针?这象什么话!不行,我要去看看!”赵如意急忙站起来。
“赵小姐,你不能去,二少爷知道了会生气的。”小喜子慌忙向前拦截。
赵如意气势汹汹地用力把小喜子推开,径直朝卧房走去。当她推开房门时,不禁一下愣住了。只见陶振江正侧卧在床上,穿着白大褂的卫秋禾正拿着针头往他胳膊上注射药水。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赵如意气愤地咆哮道。
“我们小姐在打针,你没长眼睛吗?”巧儿一见赵如意,沉下脸,很不高兴地说。
“巧儿,不能这样对人说话。”卫秋禾瞪了巧儿一眼。
“振江哥,你太过份了!”赵如意把一肚子的火发泄在他身上,黑着脸喊道。
“我怎么啦?”陶振江茫然不解地望着她。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你们这样……难道就没有羞耻之心?陶振江,我恨死你了。”赵如意觉得委屈极了,一股愤恨的火焰从她的脚底升腾上来。
“我在治病……”
陶振江的话还没说完,赵如意就气冲冲拂袖离去了。
“陶先生,对不起……”卫秋禾内疚地注视着陶振江。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跟如意本没什么的。这样也好,让她死了心。”陶振江平静地说。
巧儿不由自主地偷笑了。
夜里,陶家窑场一片火光闪耀,工人们在赶夜工,他们把砍成一段段的松柴摆放在窑内,又把泥胎一件件地码好。两个大缸摆在窑的中间位置,这时,吴荣道走到柴火旺身边。
“吴先生,二少爷伤得重吗?”柴火旺一边往大缸周围填放硬物一边问。
“怎么也得上躺上十天半月,才能下床。”
“这节骨眼上,他伤得真不是时侯。”柴火旺说。
“天意如此。”
这时候,赵如意失神落魄地坐在卧房里,看着窗外的那一轮满月,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她觉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了,她想像自己就是一堆窑火,呼地一声就把他们完全吞噬。
“小姐,开饭了。”小蕊走进来。
“我不吃。”
“哎呀小姐,你何苦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伤了自己的身体呢?”
“我恨他们!”赵如意突然又潸然泪下。
“小姐,你别哭……这婚姻吧,本是天注定的……”小蕊慌了,连忙安慰道。
“不是,不是天注定的……如果父亲不反对,振江哥不会跟那个女人亲近……我恨他们!”赵如意伏在桌上痛哭失声,手不停地捶打着胸部,多少年的等待和守着的婚约顷间化为乌有,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夺走,满腔的痛苦和爱恨一时全堵在她胸口,如骨鲠在喉,赵如意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一身粉红长袍的鲁公公在县衙门口外慢慢从轿子走下来,迈着缓慢的步子慢吞吞地往大堂走去。
“鲁公公,您来了。”卫知县早己在大堂门口恭候。
“卫知县,日子快了,你要准备好车马送货进京。”鲁公公尖细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
“早准备好了,只要货出来,随时可以上路。”
鲁公公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声,进了大堂坐下。
“鲁公公,您有什么心事?”卫县长坐在案头迷惘地望着他。
“前不久四川闹保路运动,如今革命党又在湖北武昌起事……这天下不太平呵。”
“不是说摄政王载沣派袁世凯作为钦差大臣,去湖北武昌弹压了吗?”
“袁世凯这人靠得住吗?当年,他就是背叛了光绪爷,在老佛爷面前告了密,才染红了头上的顶子……他跟革命党会闹出什么事来,还不知道呢”。
这天是陶家祭窑的日子,天空雪亮灿白,一清如洗,这会儿,陶家那座罗汉肚古窑,那根从罗汉肚脐眼上冲出的黄泥单砖砌成的烟囱,歪歪斜斜的好像就要瘫塌下来,仿如一个微醺的汉子,让人看得心惊肉跳。
窑前立着一块神牌,上面写着:“赵公元帅,李广先师神位”。
吴先生穿着一袭粗布白长褂,坐在窑前的那张木椅上,神情显得十分严峻,祭祖仪式就要开始了。
“吴先生,开始吧。”柴火旺看着吴荣道。
吴荣道点点头。
刘大有照老规矩,先用金刚醋把窑屋里里外外洒了一遍,为了避邪,然后又点上三炷香拜风火神。
柴火旺手里抓着一只雄鸡,蹲在窑门前,把雄鸡放在一块木板上,一刀剁下去,顿时,鸡血飞溅。他拿着雄鸡围着窑屋走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
一会,刘大有便高喊道:“放鞭炮!”顷刻间,鞭炮如炸雷般地响起来。
这时,小喜子和一个工人抬着陶振江慢慢走进来。陶振江的脸上包着一层白纱布,看上去有些虚弱。
“振江,你怎么来了?”吴荣道见陶振江进来,惊讶地说。
“这是我做的第一窑瓷器,我要来亲手点火。”
“好,你来点火。”
柴火旺拿过一个火把,把点燃的火把放在陶振江手里。
陶振江咬着牙吃力地坐起来,拿着火把,用力朝窑内一掷,窑内顿时燃起熊熊大火。